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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生后记 | 留学记:九年前的月亮

成为读者请+ 北窗 2022-10-18


编者按:

紫铃这篇来稿,将为近一个月的策划专题“福生六记”奏上尾声。对读者和撰稿人的热情支持,我们深深致谢。


读完紫铃此文,我脑海中那个大洋彼岸优雅剧作家的身影渐渐拉长,回到九年前那个月光洒满异乡的夜晚。在留学的光环与冲击之中,那年的她是否知道,今天的自己,会这样回忆留学的点点滴滴:


“我被集体记忆的狂潮抛上岸,开始了个人记忆统治我生命的时代。在异乡,在没有人的草地上,在不同语言、不同文化的蓝天下、在身边朋友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时间中,我,渐渐成为了我。”



文 | 紫铃


2005年春节,我去了澳大利亚。


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第一次出国门,第一次在异乡生活。那样多的第一次,那一年,那一天。


临行前一个月,妈妈带了我去找邻居家的女儿,她已经去布里斯班有一年多。妈妈说,听听意见,看看要带什么,看看那里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已经记不起听到了什么,只记得妈妈握着我的手,由始至终一直握着。大约2011年时候,我已经搬到了洛杉矶,妈妈说,楼下的女儿要去旧金山,想听听我的意见,看看要带什么,看看那里的生活是怎样的。我也记不得都跟面前的小姑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拿着电脑做记录,她妈妈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肩膀。

趁着年末促销,妈妈给我买了很多东西,居然都塞进了箱子。最记得带了一口锅、一把刀、很多双棉袜子。我问,买那么多袜子干什么?妈妈说,等到了时候你就知道有用。后来发现确实有用,可以放在鞋子里撑着鞋样子,也可以纵容自己乱扔袜子的习惯。原来住久了,袜子是会丢的。在家时候从来不知道,因为我的穿戴不属我管。妈妈收了衣服放在床边,我一直以为的一双原来是很多双。


上飞机那天,家里人都来送,外婆、舅舅、几位姨妈、几位姨夫、两个表妹,当然还有爸爸妈妈。我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妈妈说,你表妹在你身后哭得稀里哗啦。我还问,她哭什么?



一个三十公斤的箱子,手上提着一个十二公斤的手提袋,为了减重,手提袋没有轮子。在新加坡转机的时候,前面那班误了点,后面这班已经开始登机。上飞机之前找了很多新加坡机场的攻略,得意洋洋跟爹妈说,那是世界上最大最好的机场之一,到时候要去享受按摩。结果在转机的时候,最恨就是“最大”这两个字,也恨妈妈怎么想起来给我拿这么重的手提行李,在机场负重狂奔二十分钟,终于赶到那边登机队伍的尾巴处站住。什么出国的新鲜、什么离开家人的惶恐,都随着我的汗水,留在了新加坡机场的地毯上。


又过了大约七八个小时,从悉尼下了飞机。那时候庆幸从悉尼转机到堪培拉有六个小时时间,终于不用猛跑了,后来知道,原来坐长途汽车也不过只要三个小时。在悉尼机场的登机口,只我一个人,看窗外飞机飞上飞下,想到邻居那姑娘跟我说的话,澳大利亚的天可蓝了。


蓝吗?还行吧。那时候南京的天,也还是蓝色的。大二时候的某天晚上,半个学校的学生们还集体在熄灯后爬墙去操场,躺在地上看双子座流星雨,头挨着头。远远不知哪个女生的声音说,要是F4在就好了,一起看流星,多浪漫。另一边远远一个女生回话,要是F4在,谁还看流星雨啊?整个操场,认识的不认识的,笑成一片。

再过两年便是07年,北京第一次雾霾吓坏了半个中国。再回国,有人问,听说澳大利亚空气不错。我很认真回答,对,天可蓝可蓝了。



初到堪培拉,住的是寄宿家庭,一个金发碧眼的单亲妈妈带着两个儿子,大的八岁,小的只有一岁多一点。八岁的小男孩牵着我的手说:“我最为我的妈妈骄傲,她一个人供了这么大一个家。”小儿子满地爬。早上妈妈出门,他扶着玄关处的柜子站起来,摇摇摆摆走过去说拜拜,妈妈喜得跳过去抱起他,这是他第一次说话。那时候,我想起了我妈妈,可是当时还没有买电话卡。

去学校报到。我拿出妈妈早就为我开好的单子,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找导师、找银行、找超市。那天,蓝天上有白云,白云在绿草地上撒下影子,我站在云的影子里,走来走去,找来找去。我至今深信,北半球的人到了南半球,会失去方向感。见导师、银行办账户、超市买东西,每样不过用去半小时不到,找这些地方却断断续续用了六个多钟头。我拿着学校地图满世界问人。但第一样,得找得到人问。尚未完全开学,学校里常常走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一个人影,好不容易见到人了,这人知不知道地方又是另一个问题。


在国外住得时间长了,慢慢可以将迷路接受为一个过程,每到一个新城市,都是迷着迷着就认识了。可那时候,站在那草坪上束手无策、完全不知道身后那栋楼就是要找的学院的我,一直在害怕。后来妈妈来堪培拉探望,她自己出去散步,回来跟我说,我们中国人讲究人气是有道理的。这儿哪儿都好,就是没人气。我深以为然。人多的时候觉得人最可怕,人少的时候觉得没人最可怕。


就那样,浑浑噩噩中就开始了留学生活。


认识了些中国同学,五湖四海,称兄道弟、姐姐妹妹。念会计的最多,据说进了教室,教授环视一周,满满坐着五六十个学生,只有两三张西方面孔。教授说,我应该学中文。大家都笑了。中国学生宿舍热情洋溢发表中国占领澳大利亚计划,太简单,澳大利亚大大小小的帐就是中国人在管着。反倒是我这个念中国研究的,整天抱着大部头的英文文化学专著啃得起劲,费力地听着教授的牛津音和同学的澳洲北部口音,煞有其事点头称是,其实什么都没明白。


然后认识了些新加坡同学做朋友。五六个新加坡小伙伴们中间只一个信佛,其他都信基督。但信佛的和我这个不明白的一起去教堂,第一次听见摇滚乐的圣歌。发圣餐的时候,我犹豫要不要吃,看信佛的那个男生眼睛都不眨就吞了饼干,我也就没有客气,大口喝红酒。其中一个极善良的女孩跟我说,只有信了基督,才能上天堂。我问她,那如果我是好人,但我不信基督,我也不能上天堂么?她沉默了几秒钟,说,只有信了基督,才能上天堂。


静夜中分外活跃的,是异国饮食包围下的中国胃


后来,我不再去教堂。交了一群新朋友,是我们那届一起念荣誉学士的同学。跟我最好的一个,叫艾尔维尼爱,大家都叫她尼爱,印尼第五代华人。祖上潮州人。中文她不会,她爸爸也不会,她爷爷隐约记得几句潮汕话。她的姓应该是吴,但几代下来,潮汕发音加印尼语侵蚀,写下来的拼写居然有十来个英文字母。我问她,你好谢谢你总会说,她摇头,说只会说一个词儿,我问是什么,她指指天上:飞机。我大笑。她学的是日语,研究的是日本当代健康潮流。她说日本杂志上说件什么对健康有好处的事儿,大家就一股脑儿地都去跟,明天又说那个消息是假的了,大家又都一股脑儿不信了。


她问我,中国怎么样?我想了想,回答,一样一样的。


那一批同学里面,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个做中国研究的。一个研究清代闺秀诗,一个考察中国体育制度。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个做印尼研究的女孩。她研究对象是“印尼偶像电视大赛”,就是狂卷了全球的“美国偶像印尼版”。为了取得第一手资料,她自己还报名参加了。有天我走进教室,她跑过来问我:“你知道超女吗?”我摇摇头。不过多久知道,我妈妈投票给了张靓颖。我告诉她,她很认真地记下来。那是我对超女的唯一记忆。


从05年开始,故乡上发生的集体记忆,与我之间的关系便越来越淡了。我被集体记忆的狂潮抛上岸,开始了个人记忆统治我生命的时代。在故乡,我是女儿,上有父母;我是女友,旁伴男友;我可能是母亲,家中将有儿女;我需要工作,身边有同事和上司……在故乡很多很多人的很多很多圈子里,我被长长短短的线拉扯着、支撑着。我的每一个记忆,都被很多人以相似的方式记着,构成我们相似的生命。而在异乡,在没有人的草地上,在不同语言、不同文化的蓝天下、在身边朋友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时间中,我,渐渐成为了我。



从学校回家,公共汽车里只我一个人,往窗外望,看见一轮红色的月亮,升起在地平线上。我想起来,那天是元宵。没敢给家里电话,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感情最丰富的时候不能听妈妈的声音。给那时的男友电话,他在与他的一家吃团圆饭,很久没有接。


突然我明白,那是我的、自己的、第一个元宵。那样想着,泪就流下来了。


九年之后,我还记得那晚的月亮和那晚的眼泪。一段新的旅程,那一瞬才是真正的开始。



不知哪天在悉尼南边某海滩散步,长长的海岸线,只我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回头看时,单串脚印,深深浅浅,在水晶般的海浪底下,有时看得见,有时,便不见了……


这样,也挺好。


愿,每个在异乡的孩子们,都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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