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日本新年号“令和”:令人想起昭和

深焦DeepFocus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1-02-07


作者

沈念

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学士,日本大学艺术学研究科硕士,京都大学电影学博士在读。豆瓣ID:防寒对策


编者按

近日,日本新年号定为“令和(れいわ)”的新闻刷遍国内外各大媒体,置身于沸沸扬扬的“吐槽声”中笔者才终于实感到平成真的要离我们远去了,些许若有所失的惆怅之余,又不禁怀抱一丝期许,不知若干年后(也许是R18年笑),令和又会用怎样的姿态与视线来怀念平成呢?


今天,我们就先来聊聊,关于平成眼中的昭和。


正文

1926年12月25日~1989年1月7日,“昭和”不仅仅是日本最“长寿”的年号,还见证了日本走向军国主义的“暗黑时代”,以及战后经济腾飞的“黄金时代”,其自身更是从2000年代开始成为一种时尚潮流的风格,直到2016年仍有“昭和颜”等与昭和相关的流行词出现,黑木华、松冈茉优、有村架纯等当红女优都成为其代表人物,象征着与众不同的古典魅力。然而,当我们兴致勃勃讨论哪位明星有着昭和颜时,我们可能已被卷入某种浪潮,那便是我们今天的主题­――“昭和怀旧”(昭和ノスタルジア)


现在广为人知的昭和热潮(昭和ブーム)集中爆发于2000年代前半,但其人气的蔓延早在80年代后期便埋下伏笔,1986年创刊的杂志《东京人》网罗了当时仍残留于东京的昭和要素并推出相关特集,1988年以昭和30年代为舞台的《龙猫》(宫崎骏作品)公开上映,在昭和尚未结束时,昭和怀旧的氛围已经悄悄形成。


《白色巨塔》(2003)


进入2000年代后,描绘战后开发项目如何克服困难最终成功的纪实节目《X企划:挑战者们》(『プロジェクトX―挑戦者たち―』)连续四年收视第一;中国观众亦耳熟能详的日剧《白色巨塔》(2003)、《砂器》(2004)、《华丽一族》(2007)等都以对战后昭和的追忆为基调,俘获了万千日本观众的心;杂志方面亦不甘示弱,只以昭和为对象的专刊《周刊昭和Times》(『週間昭和タイムズ』)与《周刊昭和》(『週間昭和』)分别于2007年与2008年创刊,像这样只以一个时代为题的杂志可说是凤毛麟角,可见“昭和”所具有的空前人气与国民性,就更别提其他众多杂志发起的无数以昭和为主题的特集了。


音乐界亦有类似的动向,安室奈美惠以60、70、80年代为主题的专辑《60s 70s 80s》勇夺公信榜周榜第一,椎名林檎与德永英明等人气歌手亦发表昭和主题的翻唱专辑,更有大西ユカリ等被称为“昭和系”的歌手出现;商人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一商机,再现“昭和风景”的“昭和复古公园”或“昭和街”等在全国范围遍地开花,甚至拯救了不少因城市人口过于集中而衰败的地方商业街。


《永远的三丁目的夕阳》(2005)


当然,在昭和掀起的一波又一波狂潮之中,最为激荡的还是《永远的三丁目的夕阳》(2005)系列的炸裂人气。“三丁目系列”以铃木家与茶川家两家人为主角,展开一幅昭和30年代的庶民群像。铃木虽然梦想创立汽车公司,却只能依靠一家又小又破的汽车修理厂来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茶川心怀芥川奖受赏的野望,却总是无法得到文学界的承认,只得靠着小卖部的微薄收入与儿童文学杂志的稿费维生。


导演山崎贵最初推拒这个项目,因为他并不认为现代的观众会对昭和30年代的电影感兴趣,并且原作漫画虽曾在1990年被动画化,但其人气完败于《哆啦A梦》,仅放送27集便惨遭腰斩。然而东宝考虑到山崎在《打击王》(2000)与《回归者》(2002)中对特效的出色运用,认为他的技术对于重现昭和30年代的风景而言必不可少,从而数次请求,最终使山崎勉为其难地接受这一任务。结果电影口碑大爆,成为热门话题,2007年续作《永远的三丁目的夕阳2》上映,2012年第三作《永远的三丁目的夕阳之1964》登陆院线,三部总计动员1000万名观众移步影院,票房收入110亿日元,几乎可称之为“国民电影”。


《东京塔》(2007)


以三丁目系列为契机,昭和热潮席卷日本电影,2006年上映的《扶桑花女孩》(李相日导演,苍井优主演)以1960年代的福岛县的常磐炭矿为舞台,讲述一群当地女性苦练草裙舞试图振兴不景气的炭矿。2007年上映的《东京塔》(松冈锭司导演,小田切让、树木希林主演)改编自Lily Franky(中川雅也)自传风格的小说,故事发生在1960年代的九州筑丰,由母亲抚养长大的主人公“上京”后,母亲不幸罹患癌症,于是他让母亲转入东京的医院,悉心照料。前述二作亦继《三丁目》之后摘得日本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影片奖,以昭和30年代为背景的电影连续三年拔得头筹,实属罕见的特例。


综上所述,虽然昭和怀旧的热潮贯穿了整个平成时代,但其人气的密集爆发却是在21世纪初,且怀旧对象主要为昭和3、40年代――即1955年前后至1973年的高度经济成长期――横跨63年之久的昭和时代中短短的20年。为何刚迈入21世纪的日本人会对过去某段特定的历史回忆有着如此深切的执念?联系两个时代的背景,我们可以做出一个猜测:也许21世纪初正深陷泡沫经济的泥沼、处于“失去的二十年”(「失われた二〇年」)绝境之中的日本国民所真正怀念的,实则是“高度经济成长期”那百废待兴、欣欣向荣的良好趋势,一切正要开始、未来充满可能的积极状态。


此推测有一个盲点,即当那些没有经历过高度经济成长期的年轻人“怀念”昭和元素时,他们到底在怀念什么?答案是:一个“根本不曾存在的过去”,一个“被美化的理想乡”。


《永远的三丁目的夕阳》(2005)


2005年12月25日的《读卖新闻》曾提到昭和热潮中的“两个昭和”:“令人怀念的昭和”与“不想重蹈覆辙的昭和”。“三丁目系列”等热门电影重复塑造的是前者,一个“虽然贫穷但是闪耀”的,“应该传承给后代”的昭和;而在这一怀旧言说中被隐蔽与淡忘的则是后者,充斥着关于战争惨痛回忆的昭和。换言之,大众媒体反复述说与构筑的昭和已然成为一个神话,这一神话不仅创造一个从未存在过的美好过去,更是通过这一“被创造的过去”来回避甚至篡改战争记忆。这也解释了为何从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也欣然加入这场全国性的狂欢,他们对昭和充满热情就如同他们喜爱迪士尼乐园一样,本质上不过是在憧憬一个无垢的、纯净的、完全美好的虚构世界,与其说是怀旧,不如说是某种幻想,而这种幻想潜藏着误导历史认知的危险性。


为了更好地论证这一论点,本文将选取描绘“昭和风景”的电影之中最具人气的“三丁目系列”为例,将其中频繁出现的“东京塔”作为主要分析对象,一探昭和热潮背后的秘密。


《永远的三丁目的夕阳》(2005)


东京塔于1958年12月――高度经济成长期的初期――完工,这也使其不仅成为东京的象征,同时也是经济蓬勃发展的象征。值得注意的是《三丁目》首作对于原作的两处改编:其一,原作以整个昭和30年代为舞台,而电影版只描绘了1958年;其二,原作中将故事发生的场所设定于夕日町三丁目这一架空的空间,而电影版则特地将故事场景置在东京塔周边。结合本作中的一个重要特征――片中的东京塔自始至终以一种建设中的未完形态出现――我们可以确定,本作中未完成的东京塔并非单纯的时代再现的一隅,而是一个被刻意强调的象征。


影片开篇第一个场景就是一个“伪一镜到底”的长镜头,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代与场所,并展示了铃木与茶川两条主线的交错。在镜头的最后,追随飞机与孩子们的摄影机终于安定下来,展现了作为背景的建设中的东京塔,并打出影片标题。孩子们掷出的飞机具有冲天的朝气与野望,而奔跑的孩子又代表着一个国家蓬勃光明的未来,导演通过一个追逐飞机与孩子的长镜头,将故事发生的三丁目与尚未完工的东京塔串联起来,其刻意营造的寓意不言而喻。



同样的手法在电影13分左右亦有出现,堀北真希饰演的六子初次上京时,社长铃木便指给她看建设中的东京塔,并骄傲地说,“竣工后会是世界最高”,在六子发出轻声惊叹后,便切到以东京塔为背景的全景镜头,载着二人的三轮车缓缓驶离东京塔,摄影机追随卡车摇向左侧,最后固定并目送三轮车拐入三丁目。此处显然也是将未完工的东京塔与平民生活的喜怒哀乐紧密联系,营造出一种虽然生活穷苦,但一切正要开始的积极氛围。




未完工的东京塔在影片中数次一闪而过,除了通过工程的进展表示时间的推移,还是对于登场人物们的梦想正在慢慢实现的暗示。影片最后,铃木一家送六子赶上归乡的列车,指了指画面左侧,六子顺着那个方向望去,露出笑容感叹了一句“终于建好了呀”。有趣的是,下一个镜头却并没有展现完成后的东京塔的雄姿,而是用叠化过渡到三丁目的场景,主要登场人物们纷纷抬头遥望。从两款电影海报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主角们望的不是其它,正是夕阳下的东京塔。



夕阳带有繁华没落迎来寂寥的印象,但竣工后的东京塔又象征着经济腾飞的起点,而夕阳下的东京塔则蒙上一层对于“绝处逢生”的希望与野心。再联系剧中人们的挫折(铃木最终没能创立汽车公司,茶川非但没得奖还失去了恋人广美的音讯等),更像是某种虚无的安慰:“虽然梦想还未实现,前途尽是挫折,但想要的总会有的。”而2005年,知道战败与高度经济成长期这两段历史并经历过90年代泡沫危机的观众们,在看到这一结局落下热泪之时,也许心中亦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虽然现在身处底谷,但我们总能重振雄风,就像昭和时代的浴火重生一般。”完成形态的东京塔的“不在”,恰恰提示希望的“所在”,影片结局给出的并非一个尘埃落定的完成时,而是一种悬而未决的也因此充满无限可能的将来时。


正如影片最后铃木家的对话,一平问父母,“今天的夕阳真漂亮,明天的夕阳,50年后的夕阳也会这么漂亮吗”,父母相继温柔地给予他肯定的答复。1958年的50年后,正是电影上映的21世纪初,这段对话充分证明这部电影不仅仅是对“过去”的怀念,更是对“现在”的勉励与展望。


然而,在首部曲中终于竣工的东京塔在续作的最初便惨遭毁灭。续作开篇请来东宝的“镇宅神兽”哥斯拉客串,并让其使出了屡试不爽的看家本领——用放射热线摧毁东京塔。然而东京沉没、日本毁灭的末日幻想很快就被钢笔摩擦纸张的声音打破,原来一切不过都是茶川的小说构思。这一幕奠定了续作与前作略微不同的基调,如果说前作是展现残酷现实中的温暖人情与重生希望,那么续作则更像是一个有求必应的游乐园,我们也许不得不在过山车的急速坠落中惊声尖叫,但最后一定会沐浴着夕阳与心爱的人一起乘坐旋转木马。摧毁东京塔的开篇,对应着铃木一家登上东京塔眺望夕阳的结尾,首尾的呼应是一种“危机的提示”与“安宁的确认”。换言之,被毁灭的东京塔在影片中被架空成为剧中人虚构的空想,而永远在夕阳中耸立的东京塔才是物语世界中的真实。



这一虚一实的首尾呼应像是某种安慰人心的催眠,仿佛在说:“坏的都是假的(暂时的),好的都是真的。”而这一奇妙的心理暗示渗透全片,比如茶川与广美的复合,比如一平与美加的和解等,哪怕结局并非百分百完美,但每个剧中人都实现了自己最强烈的渴求,或得到了最佳的替代与补偿。而其代价则是必须牺牲对于金钱与权势的追求,比如茶川未能获奖,广美放弃与富商的婚约等。这看似是对人物的束缚与限制,实则是某种令人安心的保障,只要你付出或放弃什么,你就能得到什么,而后者往往才是你最想要的,像极了教导人们淡泊名利、一心向善的童话故事。而在虚构中支离破碎,在现实中巍然不倒的东京塔则成了这一信念的象征,前作中令人遗憾的结局都在续作中得到了圆满的保障:国家依然前进不止,人们逐渐掌握幸福。


续作中蔓延全片的心里安慰进入第三作时化作更为高亢激昂的赤裸裸的鼓励。开篇延续第一作中追逐飞机的长镜头,由长大的一平代替如当年的他一般矮小的小学生们掷出,不似第一作中对未完成的东京塔的仰视,也不似第二作中对已完成的东京塔的平视,第三作最初便用了一个近乎垂直的俯瞰镜头,将一直高高在上、巍然耸立的东京塔“踩”在脚底,这无疑展示出一种“超越”的高昂姿态。



贯穿第三作的1964年东京奥运会代表着日本再次站上历史舞台,受到世界瞩目的重生,而这次重生使日本比过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更为强大。与此同时,对年轻一代成长与野心的刻画,对他们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气势的描绘,无一不在发射一种饱含生命力与安定感的信号。影片结尾时,铃木妻子问丈夫,“真寂寞呀,像是祭典结束一样,你说祭典结束后会有什么呢”,铃木望了望儿子的方向,回答妻子,“之后就有了他们呀”。对于当时的观众们而言,享受过高度经济成长带来的优渥生活与积极心态,又经历过泡沫经济毁灭性的冲击与挫折,不正像是祭典结束后陷入寂寞的感伤之中,徘徊在茫茫夜路迟迟不愿回家的心境么?


相比首作上映的2005年,如果当时的日本人还对经济复苏抱有期望,那么第三作上映的2012年,日本可谓陷入了一场根本看不到尽头的失落,就像是祭典结束了很久,却总也等不到下一场狂欢一般。在这种社会背景之下,让剧中人说出这样充满希望的台词,并在影片的最后一如往常地以东京塔与夕阳作结,无疑是在向大家提供一种积极的、稳定的、永恒不变的虚构幻想。正如影片的标题一般,“Always”,如果过去总是如此,那么未来也会永远如此,哪怕有短暂的黑夜,我们总会等来下一场夕阳,并一如往常地眺望夕阳之下永远矗立的东京塔。而引领我们“回归”(那根本不曾存在过的美好)日常的,则是我们年轻气盛的、无限潜力的下一代。


综上所述,“三丁目系列”以昭和3、40年代为舞台,并通过对东京塔这一象征的反复运用,牢牢扣住21世纪日本观众内心最为渴求的“向上、安定、温暖”等元素,向大家提供一场历经挫折但终会圆满的美好梦境,一个没有真正的残酷与丑恶的纯真乐园。这样的怀旧倾向看似无害,实则构筑了一个并不存在的理想化的过去,从而淡化与曲解了战争记忆,让旧世代得以逃避责任,新世代得以无视历史,并掩盖粉饰了同时代发生的“学生运动”、“安保纠纷”、“公害问题”、“歧视现象”等“历史的背面”。




 延伸阅读 



《日本电影与战后的神话》

[日] 四方田犬彦 著

李斌 译

点击“阅读原文”一键购买



只要原本应该幸福的某个家庭不幸没能实现幸福这种现状仍然存在,日本人应该就会一直将大众幸福的影像投射在百惠身上。


村上春树小说中的人物经常会在对话中提到电影。从年龄层上说,他是属于有去电影院和名画馆习惯的那代人。不过在作品中他极少提到日本和亚洲其他国家的电影。


《冬季恋歌》中几乎不存在有韩国特色的东西。剧中人物不谈论民族,也不参加传统仪式。虽然出现过一两次吃韩国火锅的场景,但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表情就仿佛从来没有见过韩国辣白菜。我觉得画面中反映出来的东西更近似于日本的少女漫画和村上春树拿手的怀旧光景。



《田中角荣的昭和时代》

[日] 保阪正康 著

林祥瑜 汪平 译


日本的昭和时代,可以用三位首相来概括。他们是东条英机、吉田茂和田中角荣。
田中角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他是一个由时代造就,又重建了一个时代的政治家。
——他是一个充分满足民众欲望的可悲的代言人。
——他是一个在去世之后仍无法抹去其政治“遗传因子”的绝对权力者。

昭和历史研究的第1人保阪正康,挖掘并实证了这位非同寻常的宰相的人生轨迹,并真实地将它镌刻在了日本的历史上。


本文转自公众号:深焦DeepFocus


你可能还会喜欢:


他之后,再也找不到有担当的摇滚明星了

《复联4》约了吗?“地表最强思想家”蓄势待发!

他,亿万歌迷顶礼膜拜的摇滚乐教父:用歌词将都市尘土变成黄金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