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戏剧演出空间,我们可能会想到古希腊的酒神剧场,莎士比亚的环球剧院;想到明代文人厅堂里的红氍毹,晚清民国的酒馆茶园;想到今天日益成为时髦的特定场域、浸没剧场,乃至赛博空间……然而,我们默认最“正式”的演出空间,当属专门为戏剧演出而设计建造的标准化剧场,一个通常将舞台和观众席分离、将作为被观看客体的戏剧演出和作为观看主体的观众分离的空间。
全世界遍布这类机构化的剧场,戏剧作为一个商品在不同的剧场间流通,被视为一种在本体上恒定之物。正是出于对机构化剧场的失望,英国著名戏剧学者大卫·怀尔斯教授撰写了这部富于革新精神的《西方演出空间简史》。他从根本上拒绝戏剧与空间、内容与形式的两分法,拒绝将空间视为演出的中性容器,在开篇即申明立场:
作为文本的戏剧可以在空间中演出,但是作为事件的戏剧则属于空间,并且使空间像演员一样表演。本书的写作基于以下信念:(1)存在新的研究途径;(2)理解当下的最好方式是回望过去;(3)值得体验的剧场必须融合空间、表演和公众于一体。
怀尔斯的研究根植于“空间转向”的背景。在二十世纪以来剧场艺术发生的诸多变化中,对于演出空间的持续探索也许是最具时代特征的,几乎每一位激进的剧场艺术家都有自觉的空间意识,每一个剧场革新的主张都与一种特定的空间方案相关联。与此相应,空间研究的勃兴,也成为当代剧场研究中的一个显著特征。不少学者从哲学、人文地理学、城市研究等学科获取灵感、资源和方法。怀尔斯尤其受到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的影响,后者将空间视为一种社会产物,而从来不处于一种未经文化染指的自然状态,由此,怀尔斯将戏剧演出定义为特定社会结构的空间实践。
从这个定义出发,怀尔斯将他的研究与已有的戏剧史叙事区分开来。全书分为七个章节,描述了神圣空间、游行空间、公共空间、会饮空间、宇宙之圆、洞穴、空的空间等七种空间实践的历史。这七种空间实践并不存在演进更替的关系,而是各自连续的历史;怀尔斯并不将发生在教堂、街道、酒馆和画廊的演出看做不成熟的形式,或是通向“正式”剧场的准备阶段。七种空间跨越地理和时间的界限,构成了一种全新的谱系史。通过方法论的创新,《西方演出空间简史》成为对以戏剧文学为基础的、隐含进步论和本质主义假设的传统戏剧史的一种有益的批判,也因此为今天的剧场研究和实践提供了一种启发思考的洞察力。
作为一名历史学者,要阐释一个多元的世界,我察觉到在涉及“演员”和“观众”的空间实践中存在一种连续性。作为历史学者,我离不开叙事。我的角色不是为过去绘图或谱曲,而是讲述故事。我的策略是讲述关于七种独立的演出实践的七个平行故事。如果确如利奥塔所说,宏大叙事已经变得无法容忍,那么短篇小说、微型叙事这种类型,也许仍然可以采纳。我讲述的七个历史,每一个都描述一种属于特定空间的实践,由演员、观众和环境之间的身体关系决定交流的发生。正如列斐伏尔强调,空间总是社会的产物,因此美学实践的任意环节都与社会政治和哲学假设关系密切。这七章并非面面俱到,还可以建构更多的微观历史。不过,七章似乎足以营造一种谱系感。七种空间中的第一种是“神圣空间”——使用者认为它区别于周围的日常世俗空间,其中蕴含着绝对的现实。神圣的概念和福柯的“定位空间”、列斐伏尔的“绝对空间”相联系。我从神圣空间着手,是因为它显然是一个古代的而非现代的范畴,但我的意图并非夹带一种起源理论,暗示最初的演员就是在丰收时节登上酒神祭坛的人。我的论点与此不同。古典异教认为某些地方是神圣的,因为它们是通往亡灵世界的大门,或者以其他方式归属于神祇。基督教对于神圣保留物质存在的观念不甚满意,但还是发展出了使空间神圣化的不同方式。尽管笛卡尔的宇宙是严格意义上的同质宇宙,不存在神与人的界限,但是在现代世界,使空间神圣化的冲动仍然是一股隐藏的力量。随后我将探讨室外公共空间的演出,首先是穿越街道或廊道的游行剧场,下一章则是在广场或集市的演出。空间的秩序是一种权力的秩序。穿越街道的线性运动定义了城镇以及游行居民的形态和秩序。城镇的中心地方,也许是一个展示集权的场所,但通常也是一个买卖的空间,表演者将他们的身体呈现于栈架舞台,作为被消费的物品。这个消费的隐喻导向第四种空间,即表演者为食客提供耳目之娱的宴会。在第五部分,我转向一种关于神圣的特殊哲学概念,它认为几何圆形反映了上帝的宇宙秩序。整个古典时期,宇宙秩序与政治秩序的理想之间存在对应关系。当哥白尼的物质宇宙观盛行时,不可理解的宇宙就被观众头上的屋顶遮蔽了,圆形作为一种设计被保留,供社会思考其内在结构。柏拉图不仅是宇宙之圆的关键理论家,而且经由他的洞穴寓言,我引入第六种空间样式,自此观众被视为个体,从外部观看一个显示宇宙理想秩序的魔盒。文艺复兴时期的统治者认为柏拉图的唯心主义令人满意,而笛卡尔的秩序更巩固了这种观念,即,宗教已经成为演员难以处理的引起分裂的主题,在这样的时代,应该在观看者和被观看物之间建起一堵看不见的墙,运用戏剧幻觉的魔力来满足精神上的饥渴。在最后一章中,我探讨了现代性的核心论点,它隐藏在法国和俄国伟大革命的背后,即人类是一块白板,崭新的开端具有可能。由这一论点出发,古典时期的艺术形式,以及所有反映社会的习俗,都可以被抛弃。在剧场里,舞台照明的新技术为创造一种看似中性和无尽延展的环境提供了基础。剧场建筑成为现代主义最大的失败之一,剥离了社会信息的灵活而全能的剧场,被证明在概念上是不可能的。游戏机器和柯布西耶的生活机器一样属于空想。当后现代主义宣称我们永远不可能无中生有,我们只能对过去的碎片进行再加工,在许多戏剧人听来,常识终于占了上风。
《西方演出空间简史》
(英)大卫·怀尔斯 著
陈恬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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