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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局外人”

南大社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3-03-23


现代“技艺人”根据“理型”一样的生产模式所从事的活动,基于具体的目标和效能,用黑格尔的话说是,在为自然物塑形,这依然是奴隶的自由;马克思跟进的是“异化说”,对此,阿伦特所担忧的是“公共领域”的荒废的结果是,政治行动的状态变化没有确定性,而偏爱确定性的现代人为自身塑形的活动被遗忘了。


现代性的同质化也好,“单向度”也好,似乎是不可阻挡的巨大倾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思考活动只能在非此即彼的保守—激进位置上迁移。


阿伦特把维科的“历史进程”术语置换成“思考过程”,过程性强调丰富性和鲜活性,而认知逻辑的同一性在此必须让位于下判断。针对“正在发生的事情”,非对象性的“事情”如“世界性”氛围构成思考的背景。从时间性的绵延来看,从来没有一劳永逸的结论,在阿伦特这里被锚定在“犹太身份”和“欧洲身份”的认同/反认同的悖论之中,并将悖论置于两种身份位置之上,即欧洲性和犹太性——和一般学者所探讨的基督教和犹太教有所不同——在不同的特殊语境之中,这两者又形成抗辩。

 

阿伦特围绕政治活动、政治现象和政治经验的主轴,探寻思维活动的政治性。这些思想战场被她划定为反历史主义或反潮流的,使得历史蒙太奇成为可能。在她全部的写作中,我们发现镜头反复切换:基督教的“自由意志”被剪切到古希腊背景中,凸显其“我能”和“我愿”的分裂;“犹太救赎”的神秘主义又被植入欧洲现代政治框架中,强调世俗化的政治“公共领域”;而“制作产品的公共领域”,其非常现代的“社会性”又受到古希腊“城邦”的质疑,这场思想冒险充满戏剧性。“戏剧性”正是阿伦特强调的政治性,思考活动越复杂,下判断而不是运用现成判断的能力才有可能。

 


“言说”衰败的危险

 

哲学家苏格拉底被阿伦特奉为思考的典范,和其同时代的政治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不同的是,后者通过经典细读,殚精竭虑地试图彰显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政治—统治智慧,而非现代意义上的政治知识,但这位“守护正典”的哲人在生命尽头颤动着的是“犹太神经”。阿伦特则追随老师海德格尔,注重前柏拉图的希腊经验,她细心区分了柏拉图早期对话和晚期对话的区别。在早期对话中,苏格拉底作为“思想的产婆”(见《泰阿泰德篇》)与“哲人王”(见《理想国》)的不同在于:


苏格拉底希望通过每个人接生他们自己的真理,从而让城邦更加真诚(truthfull)。接生的方法即dialegesthai(辩证法)——彻底地谈论事物。但这种辩证法不是通过摧毁doxa(意见)而达至真理,而是相反,它通过揭示意见自身中的真理性而达至真理。从而,哲学家的角色不是统治城邦,而是做城邦的“牛虻”;……因为正是意见建构了每个人参与其中的政治生活。对苏格拉底来说,助产术就是一种政治活动。

 

熟悉柏拉图对话的人们都知道,它其实是一种辩诘法,在于过程性,而没有确定的结论,这种言说活动是持续性的、当下性的,是一种“说真话”的公民风范和技艺。另外,对于“言说活动”,阿伦特常使用“意见”(doxa,接近英文opinions)的希腊含义为佐证:当下的表达,人们表达着自己所相信的。辩证法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已经失去了言说活动的含义,成为达至真理的思维工具。当我们把逻各斯当成思维工具运用的时候,和“彻底地谈论事物”不同的是,前者即思维是以概念为界限,达成人之逻辑的统一性,而后者更倾向于探究事物的可能性,这种探究是过程性的,那么也就要承担无限性的风险。


因此从现代眼光来看,探究事物本身就具有政治风险了,但会淬炼出道德勇气和伦理责任;另外,这种城邦式的彻底言说经验,在今天被意识形态化的立场所劫持,更多的时候被误解为“相对主义”或“虚无主义”。对“彻底地谈论事物”的另一种担忧,正如列奥·施特劳斯所说的那样,理性让人们逾越“理想”,无休止的争论使得政治联盟变得脆弱。显然,阿伦特与这位同时代的、有着同样学历渊源的哲人不同,在她看来,恰恰是追根究底的言说过程支撑着公共生活,反之,政治生活的脆弱恰恰是“言说”衰败的结果。当然现代政治学诞生于理念预设和精密演绎之中,有理由将这种言说的希腊经验当成老旧的废弃之物。现代政治学敬畏和服从理念,比如正义,并建构出一套应然秩序的理论,更多的时候这套理论仅仅存活在柏拉图留给我们的“学术园”之中。

 


“助产术”活在广场和人们当中,而我们所熟悉的理论方法来自晚近的自然科学,但政治在阿伦特看来是人类呼吸的空气。另外,“助产术”不仅是苏格拉底的方法,更重要的是,它是一种活动,即理论生活不是独自的沉思,而是如苏格拉底那样,在众人之中躬身践行,搭建起充满思辨性和竞争性的言说空间。信念和知识、理智和启示不是选项的问题,而要在两者之间来回穿梭,让哲学为政治生活提供技艺,并“从政治这边看哲学”,而不是如“理想国”那样,从哲学这边要求政治。

 

正如《泰阿泰德篇》中,苏格拉底并没有回答知识的性质是什么,他说自己是来帮助人们接生真理的,并围绕着知识,处理它和感性经验、信念以及判断的关系。如果处理好了这些关系,才可说“持有了而不是拥有知识”,或“鞋穿在了脚上”。因此,不管什么概念都没有能力单独地证明自身,而是让各种概念之间的紧张关系保持某种在场的强度。不是用理性去规定政治应该怎样,而是让如此这般存在着的政治充满异议。更进一步地,阿伦特改变了作为统治知识的“政治”概念,将苏格拉底以身作则的“知识活动”置换成了“政治活动”,那么把在众人之中言说着和倾听着的“哲学教师”打扮成孤绝的“哲人王”——正如柏拉图在叙拉古佐政的失败遭遇——就没有任何可能性,因为哲学诞生于城邦生活之中,也就诞生于政治生活之中。

 

苏格拉底“让城邦更加真诚”,这“真诚”如何成为可能?因为在现代的意义上,“城邦”往往会被“国家”取代。如果国家如黑格尔认为的那样是客观精神的话,他在《宗教哲学讲演录》中所明确的是“确知”和“确信”的鸿沟,而他的哲学抱负当然是要解决“信仰和知识”这个问题,并坚持认为可以通过辩证法的运动,让信—知—思得到统一。在《泰阿泰德篇》中,显然苏格拉底比起黑格尔更为轻松地面对这个问题:作为异教徒他没有什么包袱。在城邦的意义上,比起信念的丧失,苏格拉底更为警惕的是诡辩术或法庭辩护,“让别人相信他们自己所相信的”。这也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阿伦特为《极权主义的起源》所补写的章节“意识形态和恐怖”所传达的:现代性的虚无主义让“意识形态”的恐怖攻势有了可乘之机。


 本文节选自《阿伦特:政治的本原》,有删改



《阿伦特:政治的本原》

张念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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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伦特拥有广泛的读者,却又以晦涩难懂著称。她的政治立场是什么?她是古典主义者吗?她属于现代性批判这个训练有素的庞大阵营吗?她认同雅典与耶路撒冷之争吗?

这位奇异的思想家不仅扩展了作为概念的政治,更重要的是她的思想总是在“生活世界”之中,陪伴着生命感受力的真切与确凿。本书正是以这个显而易见的矛盾现象为出发点,试图在错综复杂的思想基座上,描画出阿伦特所强调的“政治感”的轮廓线。无论个人意愿如何,生命总是诞生于世界—政治之中。在这个诞生情境里,身体—行动—记忆成了故事的作者,而生命的荣耀与耻辱也总是来自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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