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最后一拨有意思的文化人
记忆是因为开始遗忘。
《三仙汤》对北京的文化圈进行了全景式追踪,对其中的三位代表人物——张弛、狗子、阿坚的性格、思想、轶事、传奇做了精准剖析。本书作者高星作为他们身边的密接者,用细密的记忆与精到的文字,加之具有偷窥性质的自画像解构,最大限度地呈现了非虚构写作的丰富性与真实感,具有洞穿现实生活的巨大力量。
领航大哥陈嘉映
在我们每一个人最初成长的路途中,总会有一两位影响至深的人。阿坚的是陈嘉映,我的是邹静之。
那些年,阿坚在工厂里结识了师傅陈嘉曜。陈嘉曜来自知识分子家庭,身上带有北京大院文化特有的带头大哥的气质,是真正的老炮。因为阿坚个子高,走路快,他们一伙人管他叫“大踏”。
后来,阿坚通过陈嘉曜,认识了他弟弟陈嘉映,成为其人生的转折,世界豁然开朗。那时,阿坚还在写毛笔字填格律诗,明显还没有上道。在这些老炮的感召和栽培下,阿坚开始接触外国文学、艺术、哲学等,当然也有另类思考的启蒙。虽然阿坚没有进入《今天》的圈子,但那时的北京风起云涌,各种圈子之间都在交流、涌动。
阿坚似乎从那时起,脑洞大开。原来,干革命还需要有文化支撑,泡姑娘会唱《冰凉的小手》才好使。
陈嘉映1952年生于上海,后随父母迁居北京。1964年在北京师范学院附属中学上学,1968年到内蒙古突泉县永安公社插队。阿坚认识陈嘉映时,正是其回京考入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德语专业本科生的前夕。陈嘉映的德语是在插队油灯下自学的,凭这功力,日后和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才有了天然的对接。
阿坚身上缺少的正是哲学思辨能力,陈嘉映也喜欢阿坚身上朴素的烟火气。因此,他们成了终身的好朋友。阿坚善交朋友,但很少和文化界、诗歌界的“名人”或商界的“有钱人”交往,陈嘉映这个著名的哲学家是个例外。
早年,陈嘉映那个圈子很大很杂,以陈嘉映为中心,有哲学家周国平、赵越胜、徐有渔、赵汀阳;有男高音歌唱家黄越峰、范竞马;有小说家顾晓阳;有摇滚乐评人梁和平;有电影人刘小淀;有画家高平、杨永利;有企业家于洋、于基、魏北凌、丹洵;有运动员马艳红、老苏;有爬山的肖长春、老铁;有搞地质的刘晓峰;有女孩于奇、李洁;有号称“东宫”“西宫”的申萱、灵羽;有阿坚的同学田杰、吴默;还有西藏的贺中、马原等。他们经常在香山或戒台寺聚会、飙歌,延续了好长时间。
作为阿坚人生导师的陈嘉映,对阿坚的认识可谓入木三分。陈嘉映说阿坚是“和时代抬杠”,属于“小折腾、小颓废、小反抗”。他在为阿坚《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一书的序中写道:
我一直认为陈嘉映是一位善于讲道理的哲学家,就像他平时哲学研究的气质与日常为人的风格。他是从日常生活中出来的哲学家,他的著作能让我们轻而易举地进入。
陈嘉映自己曾举例说:罗素晚年见到自己满意的学生维特根斯坦,便将在书斋里研究逻辑的苦活累活让他去做,自己做些关注社会、比较有影响力的活儿。
陈嘉映的哲学随笔《价值的理由》,读来总让人从心里感到一种“舒服”。例如他说:
他又说:
陈嘉映尽管让哲理落在了地上,但也时常不能让阿坚“心悦诚服”和“举一反三”。陈嘉映始终保持着善于交谈、好为人师的风范,他自己也说:“交谈像溪流,沿地势蜿蜒而行。”
阿坚尽管我行我素,但对陈嘉映保持着一贯的尊重,甚至拘谨。他轻易不带狐朋狗友到陈嘉映的饭局上来,也不在饭局上喝大酒。虽然不是毕恭毕敬,也是言必称“教授”的。
2020年疫情期间,陈嘉映出版了一本访谈集《走出唯一真理观》。阿坚煞有介事地让我、狗子、孙民分别准备读书提纲,并提前报送给陈嘉映夫人。那天,我们在陈嘉映家召开研讨会,阿坚还特意让夫人小霞来帮厨,丹洵看见我们几个人围在桌前,听陈嘉映授课,每人面前还有纸笔记录,十分惊讶:啥时阿坚变得如此正经了?
阿坚在座谈会上和陈嘉映杠上了:“我们就应该坚持唯一的真理。”陈嘉映回应:“真理是可以有多个的,要宽容对待。”我们都知道,阿坚的固执,就如他把坚持喝啤酒当成了信念。这么多年,他死活不喝白酒,没有啤酒了,他宁可喝墨汁。
不久前,陈嘉映家的猫“皮皮”丢了,为此,陈嘉映第一次发了朋友圈。阿坚说“皮皮”其实叫“啤啤”,是他“啤酒的啤”。为此,阿坚派儿子到陈嘉映家帮助寻找,并写下诗文悼念。估计他又要到陈嘉映家里组织座谈,混个饭局了。
狗子
和太宰治“对饮”
除了鲁迅,狗子还有一个精神支柱——太宰治。
巧的是,太宰治1943年写的纪实作品《惜别》,比较客观地记录了周树人(那时还不叫鲁迅)作为留学生在仙台的学习生活,他像一个冷静又不失温和的观察者,披露了一些真实的鲁迅,难免有一点俯视的倾向。鲁迅若知在他死后有人专门写了这一段经历,会不会骂人呢?
我是通过狗子才第一次知道太宰治的。尽管受其影响,看了一些他的书,但一直没有引起我的兴趣。
狗子最早读的太宰治的书是《斜阳》,正是那一道斜阳,一下照进了狗子的内心。后又读了《维荣之妻》《人间失格》等,狗子就像在低处看见一种高级的虽混乱败坏却有文化味道的生活。太宰治惆怅缠绵、萎靡沦落、怜恨自己的情调,像一种贵族外化的思想或文艺的游戏,吸引着狗子。太宰治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家庭幸福是万恶之源”等理念,正中狗子下怀。
狗子和太宰治有一种神交,都拒绝虚构。狗子的《一个啤酒主义者的独白》《迷途》两部长篇,就是写自己的经历,太宰治的长篇也基本如此。当然,太宰治的《斜阳》用日记、遗书穿插其间显得更有结构艺术,而狗子小说的不少片段几乎就是日记。
2018年是太宰治的樱桃忌,在张弛的策划下,狗子、老狼、唐大年,一同到日本寻访太宰治的足迹,算是圆了狗子的一个夙愿。狗子在太宰治喝过的酒吧喝酒,在太宰治读书的地方穿上太宰治的衣服,在太宰治住过的小城过夜,在太宰治长眠的墓地伫思,在太宰治最终跳河的地方——没跳。
回来后,狗子写了《太宰治的最后三天》,把太宰治生平和自己的寻访结合在一起:
对太宰治,阿坚和狗子是志同道合的战友。阿坚在《向太宰治学而时习之的中国作家狗子》中,对狗子的太宰治情结做了剖析:
太宰治谈自己是丧失为人资格的,狗子称自己是一个寄生虫。他们虽都消沉萎靡,甚至自毁自辱,但却传达出对伪善的睥睨,对真理的问询,对绝望的幽默,可称其颓废而精神。
说一句题外话,太宰治和狗子的女人缘都好,而且三十岁留着长发、高鼻梁、眼含忧郁的狗子绝不是面貌像自杀过四回的样子,在形象上也不落太宰治。重要的是,狗子的小说比太宰治的要单纯朴素,而太宰治的就显得虚矫、耍小聪明甚至凌人。
狗子最近对我说,他是在大学时期开始喜欢太宰治的。太宰治软弱、自我暴露,但又充满战斗精神,这些东西深深打动了他。
狗子说:“太宰治就是把弱发展到极致,反而变成了一种极强。对于颓废来说,基本上就是弱,到最后就变成一摊烂泥,瘫了;而太宰治,就是这种文学上的颓废主义,他们实际上是退到最后,反而变成一种特别刚强的东西,跟颓废主义字面正好相反,是一种充满战斗精神的东西。”
在唐大年导演的纪录片《三味线》中,我看到了狗子,他在片中与太宰治隔空对话:“我们就差喝上一杯了!”
张驰
张弛知道我在写阿坚,对我说:“阿坚这几年学会了躲我和西局,一到西局有活动,他就采取不配合姿态。然后找个借口,躲到外地,这都很有意思。”张弛还说:“阿坚躲很多东西,我生日那天,头一天我发短信,请他赴饭局,他还不吭声呢。我生日当天,他就带着孙民,匆匆坐火车跑到外地去了。阿坚也不说假话,他在北京说不来就不来吧,也不找个借口,非要真的去外地,哪怕是临近的一个县城,还要花上一笔车票钱,然后发短信说谢谢邀请。”
我对张弛说,今年阿坚躲啤酒花艺术节时,我和他说,躲在外地,不许发所谓的“贺电”一类,让活动转发,刷存在感。所以他才不好意思发贺电的。
这么多年阿坚和张弛在一起玩,但多少有点貌合神离。我认为这和他俩早年结下的梁子有关。
80年代末,张弛费尽心机在民族文化宫给贵州一位画家办画展。他主要是心仪画家的夫人,一位美丽的女诗人。但其间,阿坚不知什么原因和那位女诗人走得更近,甚至当着张弛的面把人带走了。张弛从此对阿坚疾恶如仇。
后来因为狗子,他们重新聚首,但为争夺带队伍的主导权甚至喝酒的定规矩权,常常话不投机,唇枪舌剑。
张弛对阿坚的文风、做事方式、出行习惯、点菜水平,都颇有微词。
当然,张弛也尊重阿坚的审美取向,他承认西局办的这几届啤酒花艺术节虽然上了档次,但阿坚、小华办的第一届,才是最正宗的,体现了不合作的宗旨。
今年,张弛和阿坚吵架后,好久没有联系。张弛在和左梨的对话《西局的绝望在何处终结》中,谈到了他和阿坚的关系:
丹洵看了这篇对话,对阿坚说,字里行间感到张弛的一片温情。
本文节选自《三仙汤》,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