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产危机底色下的青春迷茫｜专访《会考试的猛犸象》导演王念一
王念一导演的《会考试的猛犸象》于2月24日上映。该片入围上海国际电影节创投训练营和平遥国际影展WIP单元，获海南岛国际电影节H!Future新人荣誉奖、第七届重庆青年电影展竞赛单元最佳编剧奖。
命运交织下维护脆弱的体面
影片《会考试的猛犸象》的开头从高中生小洋对同校女生小安的关注展开，而这部电影的特别气质则在于，其青春题材叙事不只强调暗恋情愫，而从青春的迷茫切面反映阶层差异带来的无力感，并且对贫富差距的社会议题讨论有了新的延展。
除了极为困苦和极其富有之人的鸿沟，中产阶层往上不足又可迅速跌下的复杂境遇也得以呈现。
影片对富人的形象设计是有趣的。最初跟随着刘磊的视角，小洋家以富人的形象出现，可以开好车住大房子，不吝在儿子教育方面的投入。
随后观众才逐渐发现，小洋的父母其实是从卖保险和搞装修的工薪阶层晋升的中产，要努力打工还房贷，催亲戚还钱时要尴尬地陪酒。目前看似体面的日子需要他们谨慎地维护着，为帮助儿子实现阶层跨越不得不掏空积蓄。
王念一表示在剧本创作之初就明确了阶层差异的设定。其中小安和刘磊来自底层，试图通过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真正位于顶层的孩子，不是小洋而是刘磊教的另一个女学生。
影片对那个即将留学的女生的家庭实力描绘得点到为止，通过护手霜这个细节，用刘磊对触觉的新鲜感和女孩对气味的敏锐，不动声色地勾勒出二人的差距。刘磊打开女孩给他的告别礼物，竟是自己在她家洗手间悄悄抹过的那款护手霜。这个刺激铺垫着刘磊后续的转变。
《会考试的猛犸象》中的富豪生活提供一个参照坐标，叙事重点更多放在中产阶层的危机感上。不同于《寄生虫》等影片所展现的阶层分化充满了固定感，“中产其实很脆弱”，王念一导演在本片中强调这一属性。
他们与真正的富人尚有距离，没有可以高枕无忧地俯视众生的财力，而且随时可能跌入底层，失去打拼来的一切。王念一分析道“他们面临住房、教育等压力，有极强的求稳需求”。影片中洋洋妈对于考公的执念也反映了这一心理。
王念一导演在分享时还提到，当下很多年轻高材生蜂拥争取体制内工作的现象。与上世纪九十年代下海潮时年轻人的风气是截然不同的。求稳而不得，正是影片《会考试的猛犸象》中几位主人公的坎坷心路历程。
访谈中可以感受到王念一导演对社会新闻事件的高度关注。从概括中产阶层的特点，到联系当下的就业趋势，他对比上世纪日本和中国的经济发展模式，结合诸多时事新闻。从其表达的条理清晰程度来看，是早有观察和整理内化的。他导演的电影首作中也带着很多反思社会现实的抱负。
基于对社会议题的关注，王念一导演从“欲望的迷失”着手刻画家教刘磊角色的弧光，让人令人印象深刻。刘磊正是那个 “会考试的猛犸象”，来自经济条件不好的家庭，终于考上一个好大学，处于即将实现阶级跨越的关口，却很快跌入深渊。
很多贪腐官员年轻时家庭贫苦，却没有因此变得更能与大众共情，反而一得到机会就在欲望的驱使下迷失自我。王念一导演提到刘磊的人物轨迹也是一个弥补早期缺失而逐渐失去良知的过程。
他对音乐会的迷恋更多源自对城市精英生活的憧憬。从用护手霜、偷试高档西装，到换新房，是这个人物的欲望不断被放大的过程。王念一指出，“即使刘磊这一次逃过了审判，将来也极有可能在其他方面败漏。”
《会考试的猛犸象》所反映的社会现实，拓宽青春题材影片的创作纬度，对于青年人变得越来越求稳、中产者求上升而无退路的思考，也与后疫情时代的社会状态巧妙呼应。
生活尘埃之外追求诗意的救赎
在沉重的现实底色下，《会考试的猛犸象》的叙事中还融入了诗意的表现手法。影片中每个主要角色都有与之对应的意象，如小洋和被困的大象、小洋父亲和一朵云、小安和迷路的雨滴。
有意思的是这三人处于难以互相理解的不同境遇，如果让小洋和父亲讲自己和大象乐乐的渊源，对方肯定听得一头雾水，稚嫩的小洋也不见得能理解父亲对于一朵云的执念。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局，无法向他人求解。象、云、雨三重意象之间又似乎产生了微妙的共振，指向人生中迷失的纯真希望。
多线叙事中几位人物的共性，或许就是脆弱地维持一份体面。刘磊为强行挽尊，尴尬地在室友面前炫耀音乐会门票；洋爸一路打拼，最后得给曾对自己低声下气的人装修房子；一直要强小安也被逼到去麻将室掀桌子。
来自不同阶层、年龄的人都落入困境，未能侥幸逃脱，又都想要伸手够一够那份诗意的救赎。
当然导演王念一表示，对于影片中意象所承载的含义，不想过多地映后阐述而限制大家的想象的空间，希望每位观众在看完电影后有自己的多元解读。
“猛犸象”这个符号让我们不禁联想到很多文艺电影爱用动物的意象寄托人物的纯真。对于所谓的不接地气的文艺，观众们的接受度不一，如不能联系剧情的推进，意象的表达美则美矣，但难以让观众共情。
《会考试的猛犸象》中意象的表达并非多么炉火纯青，而是直接而干脆的，通过主人公的自述展现，毫不隐晦，也不卖弄。
其中音乐、云朵等意象，与剧情的推进层层挂钩，一定程度上减少了漂浮感，不过雨滴和大象的符号表达还是与生活化叙事保持着距离。
这些意象的出现既是突兀的，也是到位的。首先，它们不追求表达技巧的深奥而难懂，让人们可以理解共情。其次，文艺理念和生活现实的割裂感本身，也呼应着影片的主题。
关系好起来后，小洋在动物园跟刘磊说起自己的前世是大象的身份，和日常对话的频率脱轨，却十分动人，有种只在信任的人面前才流露的孩子气。小洋的语气认真而平静，正是在这个瞬间笔者感受到了人物的特质。
小安在日记里面写关于雨滴的诗，也是青春时才葆有的文艺状态，矫情也可贵，尤其在你看她迅速地跌入世俗忙碌的尘埃后回望，更觉如此。
如何在一个现实题材影片中，将写意的象征符号自然地融入叙事，于很多艺术电影创作者而言是一大考验。
残酷的现实底色下，运用多层意象营造出向往诗意氛围的《会考试的猛犸象》为研究这个创作问题提供一个有代表性的样本。
有限的成本下克服意外的困难
《会考试的猛犸象》的在小成本制作中呈现出较丰富的场景变化和考究的构图设计。在聊到如何选景时，王念一表示，由于成本有限，本片的拍摄多用固定机位，避免在运动镜头架轨道和改灯位方面花费太多时间。
在这样的限制下想要镜头看起来不平淡，就需要利用好空间结构，选择本身容易营造出氛围的场景。“这样不用通过切镜头或者加运动方式，观众可以从场景本身感受到人物之间的关系和角色的情绪”。
出于充分利用场景空间的创作思路，影片对演员走位的设计也很注重。如小安和小洋对话时，坐在纵深切割明显的广场阶梯处；去音乐厅找人时，打闹者从侧后出画再穿过位于中景的刘磊；夜色里刘磊和小洋有一座大桥为背景，衬托出命运的交错感。工整的构图中角色的关系在视觉上得以明确。
虽然从其调度还可以看到较明显的设计感，与生活日常自然流动之间还有些许距离，不过对于新人导演而言，表达清晰准确胜于为求新而晦涩。从用心的细节设计人物，不失为一个好的抓手，反映出坚持用影像表意的创作意识，有利于增强故事的观感，因此影片整体上有不错的完成度。
本片选择在重庆这个城市取景，也是综合考虑了故事氛围和拍摄难度。曾在重庆读书的王念一联系母校获得了拍摄支持。对这座熟悉的城市他们不断发掘新场地，而且转场较多。虽然现在有很多在重庆拍摄的电影，从《会考试的猛犸象》中还是可见新鲜的场景。
这样操作的一个代价，就是让本就不长的拍摄周期变得更加紧张。王念一回忆道“重庆老是堵车，我们在转场上花了将近总拍摄期三分之一的时间。”不过最后这样的付出也算是对影片观感有所丰富。
找大象也是一大难题。《会考试的猛犸象》中的大象不只短暂一现，还要不同场合下出场，和主人公互动。请大象的费用一涨再涨。第一次联系的合作方称不要钱就给拍，等临开拍要价三万一天。
失眠的导演不得不到处托朋友帮忙联系，遇到一个在酒桌上画饼的大哥，最后合作的动物园提出五万一天的价格。按原本四天的计划拍下来的话，就超过剧组80%人员的劳务。因此剧组最后只用一天时间拍摄出不同光线和时间下的大象。
《会考试的猛犸象》的整体拍摄周期也是从最初计划的六十天，变为四十五天，最后被压缩到三十天。
开拍前才得知的临时变故，让主创团队面临不小的压力。从15年写剧本，17年拍摄，19年完成制作，到23年上映，期间很多坎坷。这个历程或许也反映出很多青年电影工作者经历的共性。
电影创作总是让人不得不在有限的条件中求一个足够满意的完成度。每当在观影后想要多挑剔一会儿时，我们也不得不意识到一部影片生成背后的复杂轨迹。
从首次执导作品的完成度来看，在几历调整后，王念一依旧在棘手的现实题材影片中传递出关怀社会的力量，已让人可看到值得期待的创作力。
一只袖子和一件成衣的抉择
影片中家教老师刘磊这个角色让人印象深刻，其扮演者曲博当时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新手导演指导一个没什么经验的演员，诠释出了一个复杂多面的角色。
谈到对演员的指导，王念一表示，前期的心理建置很重要，毕竟在这个成本的拍摄中试错空间不多。
他会带着演员充分地梳理人物行为的心理动机，并给演员推荐相关的书籍和音乐。他认为“导演是演员的一面镜子，对于演员的任何疑惑，导演都要能提供清晰的答案。”
拥有清晰的判断，在导演协调团队的工作中也发挥着关键作用。尤其开拍前面临投资减半、拍摄时间减半的巨大变动时，团队里容易人心不稳，苦恼有很多想要实现的东西难被拍出来。
导演王念一和团队成员开会定军心，打了一个比方：“打磨一只精致的袖子，还是有一件穿出去的衣服，我们应该选哪个？”
最后他们减少徘徊推进完成度，确立“影片上映了才算胜利”的目标。如何寻求最大公约数，做到有舍有得，也是很多新人演需寻得的魄力。
对于青年导演而言，他们得到的第一个项目时往往容易面临很多波折，陷入被动的状态。让一部影片不至于夭折，需要团队成员在变动之际保持凝聚力。王念一表示“导演就是团结大家一起打仗”。
拍摄过程中，由于压缩周期而超负荷工作，主创里除了导演其他人都病倒了。王念一拿来样片给大家来，大家发现自己做得还不错嘛，士气得到鼓舞。阶段性的成果反馈是一个增强团队凝聚力的好策略。
今年《会考试的猛犸象》得以上映。随后王念一会继续尝试不同风格的创作。比如2021年的《游戏时代》入围金鸡奖创投，从目前的样片来看，叙事基调轻快幽默，运用拼贴多媒介和跳跃的剪辑节奏，结合大量的游戏语言，已颇有喜剧的风味。
去年王念一还写完一个与《会考试的猛犸象》风格截然不同的剧本，在等待筹备团队。同时他也在参与一些网剧的导演工作。
《会考试的猛犸象》的叙事表达中即使带有青涩的、令人遗憾的地方，依旧反映出关注社会现实的动人力量，用诗意化的象征手法和流畅的叙事节奏，讲述青春失意背后的中产危机，丰富关于贫富差距的叙事纬度。
从得到学院老师的肯定、进入创投，到在电影节获奖和上映，《会考试的猛犸象》这个被看好的故事在落到银幕前走过了多年的征程。
王念一的创作经历也反映出很多导演的成长轨迹，为新人如何在成本等因素的限制下完成创作提供参考。回顾之余我们也期待今后王念一等青年导演带来的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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