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连载丨《姥姥语录》9
这是一部温暖人心的书。人人有姥姥，但活到99岁的姥姥真不多。她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人生和岁月锻造了她的智慧，“眼睛可不能饿着。眼要是见不着好东西，慢慢地心就瞎了，心瞎了，人就没用了。”
透过这个姥姥，我们看到中国传统女性、尤其是妈妈身上的美丽与智慧。
《姥姥语录》系列音频，已经获得倪萍本人授权并且在“大唐雷音寺”特许使用。我们将用16天籁听这段与亲情有关的人生故事。
《姥姥语录》（9）
作者：倪萍
朗诵：倪萍
孝敬是美德吗？不是，是应该的 。
如今，我倒情愿母亲坚持不变，她以她的严厉养育儿女不是挺成功的吗?我和哥哥对于她来说是手心手背，她值得以此安慰自己五十年的含辛茹苦。我们兄妹良好的品德、做人的尺度 是她最满意的，也是她毕生追求的。"妈妈说："活着对这个社会有用，不只是索取，人是要奉献的。""你哥哥不是贪官，你不是废物我就很满意了。"母亲对儿女的要求是这么低又是这么高，只有我和哥哥理解，母亲是真正意义上地用她的心、用她的体力、用她的坚持把我们俩养大。
记得有个夏天，我放了学一进家门姥姥就让洗脸，洗了脸姥姥又让我照镜子。天天洗脸天天照镜子，今天这是怎么啦？ 我从镜子里看到站在我身后的姥姥两眼发红，姥姥说："孩子，你每天洗脸这个脸盆架子你不知道这是你爸妈结婚的时候买的，这个家里的家具中你妈最喜欢的就是这脸盆架子了。"可不是吗，红木雕刻的架子中间上方有一个玻璃砖镜子，镜子的底角有两团原色的水磨石花。
姥姥指着架子的四脚："孩子，你好好看看，哪有你这样的后妈?这个架子腿啊原先是四条刻花的抓角， 从你自己开始梳小辫儿时起，你妈就开始一寸一寸的往下锯，你妈为什么据？为的是你能照上这个镜子，从镜子里看见你自己， 既不用踏脚也不用驼背。可是你妈比你高，你合适了，你妈就不合适了，你妈就的驼着背梳头了，后来你长高了，你长得又快，你妈又用碎木头一寸一寸地往上钉，为什么往上钉？就是为了高点啊，为的是你不驼着背照镜子； 你看这阵你长得比你妈高了，你妈每天就踮着脚梳头了，你看，直到你离开这个家， 这个镜子的高度不是一直对你是最合适的， 而对你妈就一直不合适，你妈永远都照不上镜子，不是踮着脚就是驼着背，有你妈这路的后妈吗？"
我确实不知道这镜子是跟我一起在长。
我狭窄的心灵只记得母亲常说："干嘛?落一撮头发让人揪啊?好好梳头。 "
母亲啊母亲，就像姥姥说的"给人块糖吃，总得抹上辣椒"。
姥姥一生在我面前挖空心思地罗列着母亲对我的爱，可是有多少孩子能把辣椒吃了再吃糖啊？我就是那种专门不能吃辣椒的人。
"姥姥，你整天说我妈好。你不怕我爱我妈就不爱你了?"
"孩子，这个爱是这个样，越分越多，爱是个银行，不怕花钱，就怕不存钱"
"爱是个银行，不怕花钱，就怕不存钱"
我们的爱虽然都是小钱、零钱，但在姥姥的理财下， 我们一点点地储存着，富富余余地花着。如今的大家庭里.真的没有过一次争吵，没有过一次战争，已经习惯了，你的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即使有不顺心不如意也从没撕开过这张脸。姥姥说："一家人是一张脸。"家里人都下意识地爱护着这张脸，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多出力，保持着一个常温。人人都觉得适度，自由地进出，自由地往来，家是你随时想回的地方，也是你随时可以离开的地方，人人都有一把钥匙，但决不是负担。
如今是母亲在掌管着这个大家，全家老小也都习惯辣椒裹着糖，好在全家人都能吃辣椒了。
我生孩子的喜悦悦姥姥是第一个知道的。
孩子有病的消息姥姥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不想让九十岁的姥姥再替我分担这份苦难了，尽管我自己无论如何是支撑不了的。
夜里躺在床上睡了，眼睛闭着，脑子醒着，灵魂站着，想着姥姥说过的话："天黑了快睡孩子，天亮了快起。"
姥姥把人类不可避免的灾难称之为"天黑了"。
"孩子，你这么想你再大的本事也挡不住天黑。毛主席这个人本事大吧？ 她儿子在朝鲜战场上死了，老头儿不也是没法儿?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等着天亮。"
"孩子，天黑了就是遇上挡不住的大难了， 你就得认命。认命不是撂下(放弃），是咬着牙挺着，挺到天亮，天亮就是给你希望了，你就赶紧起来去往前走，有多大的劲儿就使多大劲儿往前走多远，老天会帮你。别在黑夜里耗着，把神儿都耗尽了，天亮就没劲儿了。孩子，你记着，好事来了她预先还打个招呼，不好的事咣当一下就砸你头上了，从来都不会提前通知你！ 能人越砸越结实，不能的人一下子就被砸倒了，孩子，姥姥相信你，你是个能人。"
我也就是从孩子生病的那个月开始抽烟的，人家说抽烟能帮助你消除-些恐惧。初次点上烟的时候，姥姥相当震惊.她知道孩子的问题大了，否则我不会是这番最象---旁若无人地拿着烟坐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烟灭了再点上，点上再灭了，不大的功夫，家里就像着了火-样，烟雾弥漫。姥姥咳嗽着，孩子被呛着，我全然不知。我只知道烟灭了，恐惧就来了。
这样的时刻一般都是后半夜。一家人都睡了，我一定是起来，我不想让他们来安慰我，家人的痛苦是一样的。道理我也都懂，但是真的是无法说服自己，无法安静下来。我知道这样的时刻，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睡不着，那就是姥姥。
坐在客厅里的我，灯是不开的，黑暗的屋里总是能看到有月亮的天空，那时正好是冬天，天空格外的蓝。那个冬天的雪比往年下得多，常常在半夜下。有了大雪做伴儿，我痛苦无助的心好像有了些安慰。
姥姥不是说过吗？"神是什么?你信它就有，你不信它就没有"。
我当然信了，每天晚上我虔诚地祈祷着 : "保佑孩子吧，什么我都可以付出，甚至生命。从此让我什么看不见，不见，只要保住儿子的眼睛。如果可以交换的话，我一分钟也不犹豫，不能等！"
那些日子，我的眼睛真的快看不见了。我奶奶是青光眼，去世的时候双目失明，我父亲、母亲晚年也都是比较严重的青光眼，日后的我恐怕也在劫难逃;着急、上火、哭，我眼前时不时地一阵模糊、一阵黑，这一切一切我全都顾不上了，白天跑医院找专家，晚上坐在客厅抽烟，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
姥姥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因为孩子看上去一切正常，又吃奶又尿床，白天咯咯地地笑，晚上呼呼地睡。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摆在她眼前，怎么会有病?怎么是灾难呢?
姥姥不问也不说，这就是姥姥。她觉得我不告诉她就一定有不告诉她的理儿，"凡事先替对方想"。
姥姥曾试探着劝我别抽烟，我说工作上有愁事，抽一段吧，等工作的愁事解决了，我就不抽了。
放烟的桌子上多了一包花生米，是姥姥放的。
想抽烟了，拿个花生放在嘴里，花生放进嘴里，烟又点上了。
一夜一夜，我在客厅里我坐多久，姥姥就在她屋里陪多久。
我们看到的是同一个月亮，祈祷的是同一个神，我为儿子，姥姥为我。
我们心心相印，可姥姥却苦于帮不了我，主动提出回老家。不在这儿给我添乱。这是这么多年来姥姥第一次主动提出走，我知道她是多么不愿意走啊!
走吧，姥姥，我是真顾不上你了。本想让你在这儿过一段真正意义的天伦之乐的好日子，实现我五六岁时就说过的愿望：“姥姥，等我有了孩子，你给我看着啊！”那真是五六岁啊。我怎么会说出用姥姥的话说这么"不要鼻子的话" ?
记得姥姥用布头给我缝了一个布娃娃，娃娃很大，抱在怀里像个真孩子，这是我童年的第一个玩具。娃娃的眼睛和鼻子都是姥姥画上去的，两条辫子是姥姥用黑毛线编的，衣服裤子都是姥姥做的。冬天还给娃娃做上毛背心，姥姥织的。
那时还不到六十岁的姥姥笑着说："嗯，等你有了孩子，姥姥早成一把灰上西天了。 "
如今姥姥一直活到替我看孩子啦。
姥姥走前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感觉一定是大事。
她叮嘱我："孩子，你记着，你自己不倒，啥都能过去；你是自己倒了，谁也扶不起你。"
我努力地瞪着一双兔子红眼，想和姥姥笑一笑，安慰安慰姥姥，也是嘴角往上翘，眼泪往下流，喉咙里热得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姥姥拍着我的肩说 :"你要是救不了孩子，谁也救不了。姥知道，就你行，就你能救！"
姥姥没说假话，在她眼里，我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人。
我真的记着姥姥的的话了，我知道，我要是倒下去，儿子就没救了。我开始不哭了，如果哭能救儿子我愿意把身上全部的泪水都哭出去，可是没有用。我坚强地抱着儿子踏上了去美国的求医之路， 这一走就是十年。
每年我带儿子去复查都像上刑场一般，等待着判决。直至去年，当大夫说："王，等你结婚的时候再来复查吧，一切很好，祝你好运！"我的泪水啊直接喷在了报告喜讯的大夫脸上。人间会有这样横着飞出去的泪水吗？真的有，这是每亲的泪水，是一个憋了十年的母亲的泪水。回头我就跟儿子说，我说孩子："咱们六十岁再结婚吧！大夫不是说等结婚的时候再来复查吗？妈妈真的不想再复查了。"
这么大好的消息息姥姥已经无法知道了，姥姥走了，我安慰自己，也好，她不知道从前也就不必知道以后了。为什么这么巨大的喜悦我想让姥姥知道啊！
其实姥姥原本不知道这件灾难的事儿，但是我确信她一定知道在我三十九岁那年冬天遇上的"工作上的愁事儿"是我人生最大的一次劫难啊！
至今姥姥也不知道我儿子到底遭遇了什么，她只是劝慰我:享多大的福就得遭多大的罪，罪遭够了，福又回来了。"
罪遭够了，福就回来了。
我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就给姥姥寄了十块钱，那时的工资是二十一块。我知道姥姥太需要钱了。
十块钱，姥姥收到的欢喜堪比现在的十万。而对我来说，心里的抚慰远远超出了姥姥的喜悦，是十万的十万。
我太知道姥姥从前的穷了。
小时候村里来了货郎，不懂事的我能从村的这头跟到村的那头， 眼睛总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头绳，偶尔也看一眼包着玻璃纸的糖豆。直到货郎走了我才回家。
每回姥姥都摸着我的头说"小外甥（孙）别急啊，等下次货郎来了。姥姥说啥也给俺小外甥（孙）买个红头绳。"
可是下次的下次姥姥也没买，姥姥一分钱也没有啊。
妈妈每个月来信都说，需要钱就说一声我给你们寄去。
"姥姥你为啥不说需要钱呀?
姥姥每次都说："在城里过日子不容易，少一分钱也过不不去一天。" 在农村不一样，有一分钱也能过到年底。勤快勤快就能填饱肚子， 上山挖匡山菜还能吃顿包子。你妈挣个钱多不易啊! "
那时姥姥穷的连买点灯的油钱都没有，太阳一落山姥姥就说："啊，你看看咱家的油灯亮了，好像月亮是姥姥点亮的,没有月亮的夜晚，姥姥心里那盏灯就全亮了，姥姥会讲起许多神话故事，可是讲来讲去都是些善良的人最后得了个金元宝，凶狠得人最终穷困潦倒。我也常问，姥姥不也善良吗，怎么没有金元宝？姥姥说："怎么没有，我就有个大金元宝啊，我说在那啊？就是你呀。"
很小的我也真想变成金元宝给姥姥花，让姥姥吃最好的饭，穿最漂亮的衣服， 位最好的房子。这一切在我长大之后都实现了，我真的成了姥姥的金元宝了。
我算是文艺界里挣钱比较早的那一拨，没挣过什么大钱，可是小钱却一直不断。我也是个存不住钱的人，有多少敢花多少，我总是相信我只要想挣钱，分分钟的事，我从来没有对钱恐惧过。
姥姥可总说那些老理儿"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要受穷。"
我最不信这个了，姥姥看着我大把地花钱总是心疼，也理解，穷怕了，姥姥总是担心以后的日子政策会变，再回到从前。我告诉她钱是人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没挣过钱的姥姥永远弄不清我说的这个"定律"怎么不是省呢是挣呢？。
三十年多前我在珠江电影制片厂拍电影《山菊花》，这个电影获得了当年小百花奖的最佳女演员，奖金六百块。那个时候的六百啊多大的一笔钱啊!我给姥姥买了一块日本西铁城的小手表，那年月我自己还戴了一块上海牌大手表，这是找去济南上学时候我妈妈送我的， 可是我把手表给姥姥的时候，她说什么也不要。"叫人家笑啊，孩子，一个大门都不出的老太太戴个小洋表，还不认个字儿，也看不清，叫人笑掉大牙"。
姥姥的内心是喜欢手表的，戴手表的女人那都是职业女性啊。 我想起小时候，姥姥常在我手腕上画一块表，出去玩疯了回来晚了， 姥姥就指着我手腕上那块"表"说，你没看看表都几点了，怎么才回来？
姥姥的表一辈子子就是太阳， 看看太阳的角度就知到啥时候该做饭了。姥姥一生都没戴过表，可时间永远在她心里。
姥姥从二十几年前就跟我来北京了，我领着姥姥吃遍了北京最贵的饭店，给姥姥买过最贵的镯子。我自己还没有钻石的时候就给姥姥买了，我发着狠地给姥姥花钱。坐火车买软卧还要十三级以上干部单位开介绍信的时候，我就开始带着姥姥坐软卧。
其实这一切一切都缘于小时候的那根红头绳，那些难以忘记的穷日子……
记得点赞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