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林燕梅之死：核酸检测一线突发脑出血，留下3岁自闭症儿子
他不知道，妈妈没了
6月28日中午，大米和小米深圳云里中心。奶奶推着3岁的浩浩来到康复室门口，天太热，浩浩的衣服都出汗湿了，奶奶正要给他换备用的干衣服，他爸爸的电话打了过来：
“燕梅可能熬不过今天了……”
老人家一听到这句话，就瘫坐在地，顾不得附近人来人往，掩面痛哭。
第二天下午2点02分，31岁的林燕梅经抢救无效去世。
大米和小米跟林燕梅最熟悉的，是浩浩的成长顾问唐小芳。她刚进机构不久，认识的孩子和家长不多，但她对浩浩一家的印象最为深刻。
唐小芳每天都会提前结束午休，一打开门，她就能见到一对祖孙：坐在婴儿车上的浩浩，背着一个大书包的奶奶。只要是晴天，祖孙两人都会浑身是汗，必须换干衣服以防感冒。
他俩住在光明区，要来龙岗区的云里中心按时做康复，就不能吃午饭，11点半就得挤上地铁，赶在下午两点前到达机构。
康复师给浩浩干预时，奶奶就坐在门口，时不时观察浩浩的反应。由于她不会讲普通话，其他家长聊天的时候，她只能独坐在角落里沉默。肚子饿了，她会去快餐店里，点一碗不见荤腥的米粉，垫一垫肚子。
“风雨也好，暴晒也罢，每天往复通勤两个多小时，坚持干预。”在唐小芳的印象中，奶奶带着孙子非常能吃苦。
奶奶推着浩浩从机构回家
浩浩的妈妈林燕梅，唐小芳也见过很多次。“她很黑，也很瘦，沟通交流中我发现她非常努力上进，对孩子也很乐观。”
有时候，林燕梅会送儿子来康复。如果哪天是妈妈送来的，浩浩干预的情绪就很积极，必须时不时看妈妈一眼，要是看不到就会哭闹。
进入6月中旬以后，唐小芳发现，向来乖巧的浩浩，脾气变得有些暴躁。她后来问浩浩奶奶才知道，林燕梅出差一周了，浩浩一直闹着要见她。他虽然不会说话，但很喜欢冲着妈妈笑。
那段时间，遭受疫情反扑的深圳，在全市范围展开新冠病毒核酸检测，共调派4.95万人次医护人员参加一线采样，而林燕梅正是其中之一。
护士妈妈在采样现场倒下
林燕梅被送往医院抢救那天，是6月21日。
出事前一天，已经离家一周的林燕梅告诉丈夫黄远森，“忙完明天，我就能回家陪孩子了。”
那天夜里，她还给家里打了一个多小时视频电话，她一会儿教女儿搭积木，一会儿给浩浩唱歌、讲故事。
浩浩虽有自闭症，对人没注视，却也知道跟谁最亲。在此之前，林燕梅曾出差一个月没回家，浩浩还出现严重的分离焦虑症。
自那以后，只要林燕梅下班一回家，浩浩总是紧紧抱着她的腿不放手。
林燕梅出事并无预兆。据医院同事介绍，6月21日，她正在做核酸检测时突然晕倒，同事叫了救护车，把她送回就职的医院抢救。
接到妻子同事电话时，黄远森正在照料因车祸住院的父亲。“当时我以为，或许只是中暑和低血糖之类的问题。”
然而，急诊室初步诊断发现，林燕梅右侧小脑出血迫入脑室系统，情况危急，马上进行了抢救。家属之后被告之，手术成功。
但是在ICU待了8天后，林燕梅出现并发症肺炎，病情急转直下。
出事这次，不是林燕梅第一次参与新冠病毒防疫大战。在她家里，现在还保存着今年5月，光明区卫健局颁发的新冠疫情防控“抗疫天使”的荣誉证书。
在林燕梅住院时，出车祸的公公也在住院。她的婆婆和丈夫还是坚持送浩浩到机构干预。
唐小芳说，浩浩家第一次请假，是林燕梅做开颅手术那天。第二次请假，就是本文开头，奶奶接到儿子打来报噩耗的电话后。
讲述中，奶奶泣不成声
到今天，妻子已经走了一个月，黄远森还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解释妈妈的死亡。
当5岁的女儿问起时，他只能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出差，要很久才回来。
毕竟，疫情爆发后，聚少离多已经成为了这个家的常态。
让他愧疚的是，恰恰是妻子入院的那些天，他才真正感受到，护士的工作有多忙。
“她跟我说过，她们两个护士，要同时负责20多号病人，病人床头闹铃一响，就要马上去照管。”
在平常，一个星期三天白班三天夜班，到了下班时间，也不能马上回家休息，还得写记录、填各种表。还有各种不定期的培训、考核……
疫情期间，护士成了抗疫的主力军，林燕梅也不例外，常常一出去就是一个星期、一个月才回家。
“我有时候看她回到家，累得饭都吃不下，直接躺床上就睡着了。”黄远森说，女儿长大后，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再做护士。
在他的心目中，妻子不但在工作上“很刚”，也从不向生活的磨难屈服。尽管家里有一个自闭症孩子，她也一直在努力想要把生活过好点。
除了完成医院繁忙的工作，林燕梅还利用零碎时间考了驾照，又自学将大专学历升为本科。因为工作表现不错，她也成为科室里晋升的考察对象。
在两个孩子的世界里，林燕梅则是一个温柔的妈妈，就是再忙，她也会抓住任何一点时间陪伴他们。
她会把女儿的成长记录成一本相册，给女儿报喜欢的兴趣班，出租屋的墙上，贴满了她给孩子们拍的照片。
浩浩两岁半时，被好几家医院都诊断为自闭症。妈妈大哭了一场，擦干眼泪就去寻找康复机构，最终选择了大米和小米。
半年下来，虽然浩浩还是不会说话，但妈妈还一直坚持给他读绘本、讲故事、唱儿歌，配合康复师的计划给孩子做家庭干预……
林燕梅老家在广东茂名，2014年毕业于肇庆医学高等专科学校，后来通过成人教育，考取了南华大学本科学历。2016年6月，她进入生前的医院工作，先在内分泌肿瘤科，今年5月30日转至医务部。
她的一生，浓缩为了她房间里的一摞照片，其中有她学生时期穿着护士服青春洋溢的集体照，也有她最近的自拍。
“人到三十 ，就要面对生离死别。“黄远森说，“但我从来没想过，第一个离开的亲人会是燕梅。”
林燕梅的死，几乎击垮了丈夫。他是一个工人，沉默内敛，这家经济的顶梁柱，决策的主心骨，一直都是林燕梅。
浩浩的爷爷奶奶都没什么文化，无法学会干预孙子，他们甚至连普通话都不会说。但老两口为了这个家，也拼尽了全力：
奶奶平时主要负责家人的衣食起居，还有浩浩的接送。一路上，她只顾低着头，推着孙子，从光明区赶到龙岗，中间要换乘好几趟地铁和公交，每日往返超过3个小时。
有好几次，地铁工作人员看她一大把年纪背着大包，还带一个小孩，便主动问她去哪里，怕她坐错站，她不会说普通话，无法应答，只能很窘迫地摇摇头，匆匆离开。
浩浩爷爷今年60多岁了，为了能给儿子儿媳凑钱，一直在广州摆摊卖菜。辛苦是辛苦，他很知足，“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赚两三百，一个月就能赚四五千。”
可是今年6月，他去批发市场进货时遭遇车祸，左边肋骨断了8根，左肩也摔断了。医保报销之后，他还花了7万多元医疗费，相当于他两年卖菜的收入。
没赚到钱还花了这么多钱，他特别自责难受。儿媳这时候几次宽慰他，“她说她工资还行，让我别发愁，好好养伤。”
到了父亲节那天，在医院加班的林燕梅还特地给公公转钱，让他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提起儿媳，浩浩爷爷就眼眶发红，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他只能举起手机，展示父亲节那天，儿媳给她发的红包和祝福词。
那也是林燕梅给他发的最后一条祝福。
“真的比亲女儿还亲呀，可是她走那天，其他人怕我见了受不了，瞒着没让我见到最后一面……”
林燕梅的后事，是在老家办的。浩浩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结束后，每天继续由奶奶送到机构康复。
前两天，成长顾问唐小芳带着机构督导上门探望。他们本打算做个家庭情况评估，方便以后给浩浩提供免费的家庭干预指导。无奈的是，“这个家只有妈妈文化程度高一些，有干预孩子的能力，孩子爸爸不善言辞，还要忙打工，很少带孩子，爷爷奶奶就更不用说了，屋子里那些玩具就只能干放着……”
浩浩一家所住出租屋一角
现在这个家里，一家人都尽量避免谈林燕梅，也不敢谈未来的打算。
浩浩爷爷刚出院不久，手术留下的两大道疤痕状似巨大的蜈蚣，在他已经皱巴巴的皮肤上蜿蜒，疤痕下方，埋着长长的钢板。
医生让他好好休息，以后恐怕不能再做重活了。
处理完妻子的后事，黄远森继续回到厂里上班。放暑假的女儿，只好每天跟着他待在车间。
对妻子的工伤认定和保险金之类的，他还在等待。生性善良温和的他，还害怕因此给妻子生前单位添麻烦。他现在只想，一家老小能平平安安，把两个孩子顺利带大。
只有在父母和女儿看不到的地方，他才会摘掉眼镜，抹掉脸上的泪。他和林燕梅是相亲认识的，没有惊天动地的海誓山盟，“她不嫌我穷，只想和我一起打拼，过上好生活。”“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很想她。”
那一晚，当我们采访快结束时，浩浩突然爬到茶几上乱跳，爸爸忙把他抱到怀里，小声为他念《数字歌》：
“一头牛，两匹马，
三只小羊找妈妈……”
这是林燕梅生前经常给浩浩念的一首儿歌。
－完－
采访 | 小熊 面包
编辑 | 当当
排版 | 梁雨
主编 | 孙旭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