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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海浮沉:一个女知青的偷渡香港之旅

袁家伦 西葫芦 2020-09-12


学生时代的袁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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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在东莞当知青的时候,我最爱李白这首诗。

我觉得心如同感,更甚的是在面前根本没有出路可让我挑的。要是我是一只小鸟,一条鱼,哪怕是只小老鼠,我喜欢哪里就可以飞那里,游到那,钻去那里。

爲什麽我是一个人却不能选择我的职业,我的住所,就是回家探亲还要央求队里开个证明?

爲什麽我还要小心管住自己的嘴,说错了还会大祸临头?我从小是一流的学霸,怎会是求学无门?

对自由的向往,对自由的渴望一天天在我的心中膨胀,直到一发不可收拾。我希望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总会有改变命运的一天。

这时听到有的同学偷渡去了香港,有的从香港再去了美国,虽然大家的机遇不同,可总比任人摆布强多了。可是我能这样做吗?有这个念头真连自己也感到吃惊。说得好听偷渡是非法探亲,严厉说得是叛国投敌,是要入狱的罪。

我从小到大都是乖乖女一名,从来遵从律法不会偷越雷池半步。同时我在香港举目无亲,就算到了如何生存也是个问题。那时候没有电视,我更守规矩也从来没有偷听过香港电台,我根本想象不到香港的样子,也许会像这里报纸上所说的,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可是没有比现在过得像坐牢一样更糟糕了,招工,念书,结婚......条条都是绝路,生不如死,要是不是趁着年轻爲了自由去闯一下,怎样对得起自己一生?

下这个决心实在不容易,不要说旅途艰险,翻山涉水,要面对勇猛的边防军和凶狠狼狗,还要游过那涛涛的大海和避过那凶恶的鲨鱼,要自由就得用生命去换取。就算到了香港也会跟家里人生离死别,再无相见的一天。

决心虽然难下还需下,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下了决心就一定要走到底,不管结局如何也不后悔,不自由毋宁死!

2014年5月1日,香港知青立碑,纪念当年越海罹难同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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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的第一次


开始我的想法很天真,以为游泳技术好就可以游到香港,我相约同学亚慧一起练习,以我们勤奋好学的个性进步飞快。我们从像没有什麽速度跟浮在水里的两个冬瓜一样,练习到后来居然可以横渡珠江,从广州游到石门一个来回,虽然速度和姿势不标准,可是我们练到了耐力,这不过是督卒(偷渡)入门罢了,困难的事多着呢。

我们要准备大概六天的粮食,因爲从出发点到水边要走好几天,除非有僞造的边防证或有人送你到水边。当然能有高热量朱古力最好,可是照我们当年的经济条件我们衹能用炒米粉和了黄糖作米团,容易携带。我们要准备药品,当然防御毒蛇的蛇咬丸是少不了的。救生圈也是少不了的,可是我们衹能买塑料枕头代替,当然各施各法。对于我来说,没有打气泵衹好自己吹气,而且塑料枕头轻,较方便。雨衣和水瓶,利刀是少不了,更重要的是指南针,当时是买不到的,我们衹好自己制造。我们把剃刀片剪成菱形,一边放在磁铁上等上了磁,中间留个小孔用图钉固定在圆形的铅笔刨里,便大功告成。这些都不是困难的,最困难的是如何“入局”,这必须要有人帮忙。

一般偷渡到香港的除了坐船的都会走东线到深圳大小梅林山下水游到香港,这条水路很长,要游五,六个小时,也许会遇到鲨鱼。西线在福田左右下水,游到三,四小时到香港勒马洲附近上岸,定要避过边防军的凶猛的狼狗。走中线不用游泳,只需要越过铁丝网,可是这里是防守最严密的,狼狗最多,但是也可以随时改变路线去走东线或西线。偷渡者从出发地点到边界都不可能走山间的小路,因爲都有民兵把守。偷渡者衹能在晚上走,白天躲藏起来。路是自己开辟出来,逢山过山,逢水过水,披荆斩棘,由于衹靠指南者,经常会出差错,出发了就不知前路有没有死亡陷阱,衹有求上天的眷顾。

我当时在东莞茶山当知青,这里离边防有七十多公里,可是是不能从这里出发,因为这里是平原,没有容易躲藏的地方,衹要是外地人没有携带证明的话都可以被捉。在东莞可以使用普通有盖印的证明,最近边防的宝安县就要用有照片的边防证,有的人买了别人的边防证用自己的照片换了上去,就可以通过关卡乘车到国防公路边藏起来,等待晚上出发。对于当时的我不单没钱也不认识可以买到边防证的朋友。我父母的态度是不闻不问,他们心里是支持我,可是在经济上我得不到一丝的援助,可能当时我父母的工资除了养活我们一家以外还要资助姨母一家,姨父带领飞机从香港起义回国却被污蔑是特务入狱十年,我父母看见姨母一人不能养活四个儿女,所以必须帮忙。当时家中拮据,我也怕万一连累到父亲,连仅有的工资也没有了。我妈是个超级诚实的人,她叫我什麽都别告诉她,不然一经审问准会全盘托出。我觉得什麽都得靠自己。我得联络能帮忙我的朋友,那些下放到东莞的山区和保安县的知青。我开始去认识卒友,混在那个圈子里学习那些旁门左道,知道有些人非我类,但确实十分无奈。

这一次我们决定走西线从公明出发,多亏了同学的哥哥渤哥愿意帮忙,他是保安县公明公社的知青,这些都衹是凴义气,凴友情,他什麽好处都得不到,要是被人发现了,这可是一条引渡的大罪。直到今天,我也十分感谢那些帮忙过我的朋友,这是真正的朋友啊!在我们出发前渤哥就把我们的偷渡用品事先运到了他们的住所藏起来,让我们可以空身像探亲的知青一样在白天到他们那里,这就安全得多了,就算给民兵搜身,也没有罪证。

这次我的同路人是越秀,是比我大两年的师姐。她是个知识丰富,意志坚强做事果断的人,我们大家都有点像男孩子的脾气,不爱打扮,一诺千金,办事不会婆婆妈妈。她先坐火车到了茶山,我们两人同骑一辆自行车去长安。我学会了用双氧水洗掉了证明的墨水留下了钢印给自己开张证明到东莞长安公社北栅探亲的证明,一路上也没有碰到查证明的,也许晒黑了的我们戴着客家的凉帽,也没有戴眼镜,看起也像个村姑吧。到了长安公社那里也有个知青朋友阿青帮忙我们绕过北栅的哨岗让我们继续向寳安县公明出发。渤哥接了我们,他骑车单车在前面走,我们也骑一辆车在后面跟着,他停了下来向我示意路边的草丛,我们把车子扔了,钻进草丛里面去。我们的用品就已经被他预先放在草丛里,我们耐心地等着,希望在晚上我们就可以出发了。可是天公不作美,被几个捡柴火的小孩子发现了,他们马上囘村子报告了民兵,我们还没有出发就这样落网了。

民兵把我们囚禁在一间破房子里,我难过得不得了,要想再逃出去也十分困难,马上我要面对监狱,我的教师工作一定也会被剥夺,也许更会连累我的父母让他们丢掉工作。为了保住我每个月六块钱的人工,我得用早已准备的计划去报流挡,这就是我冒充用一个朋友的名字(她已经成功到达香港),让民兵把我送到东莞收容所,在这里通常会关上一个星期到一个月,就会押送会原地,也许我能找到机会逃走。冒充别人的名字难度十分高,要通过收容所管教的审讯,他们会问你很多很具体的问题。我本来就是乖乖女一名,撒谎也会脸红,爲了实现这个计划,在出发前我读了很多心理学的书,撒谎时看着别人的眼睛,手也不会动来动去,我很顺利通过了很多盘问。第二天民兵把我送到东莞收容所,因为我报称地址是东莞厚街公社。越秀被送到樟木头收容所再会转到她插队的地方台山。

这是东莞收容所,说的这不是监狱,其实是最残酷的监狱。因爲囚禁这些犯人都不是长期性的,这里的环境非常恶劣,人就像牲畜一样关起来。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用木分成两层,上层没有人高,用小木梯爬上去。进门右面是个水泥造的水池,放满水,在角落就是洗澡的地方,洗澡的时候是用木杓子盛了水向身上浇。过一点就放了两个木桶,一个盛满了草灰,这就是大小便的厠所,大便完了就用草灰盖住。根本没有什么抽风设备,一人方便,大家就得捂上鼻子,更没有什么隐私而言。幸亏我身材高大,没有人敢挤我睡在马桶边。那时候我进去人多为患,几乎三十个人就挤在一起,躺下来连翻身的地方也没有,一夜寒风起,不要说有毛毯连张被子也没有,只有与旁人搂在一起互相取暖,那密密麻麻的虱子者叫人恶心。吃饭的时候管教把饭送到门口,门是几条圆木柱子,饭是盛在用小扁圆的瓦盘子里面,那么取饭要有技巧,因为瓦盘子比柱子与柱子之间大,拿不进牢房,一定要用手把饭捂住,把饭盘竖直,从两柱子中间把饭盘拿进来,这肯定有些饭会掉到地上,有时也会把饭全倒下地上,但是谁都会用手把地下的饭捡起来往嘴里塞。吃饭都没筷子,大家都用手抓。我用我的发夹来吃饭,也比用手好。饭是没有什么菜,咸菜或者是小得可怜的咸鱼干,饭里还有沙。我还没有上路就被抓了上收容所,还没挨饿,这些饭实在难咽下,我分给那饿得要命的难友。想不到以后我竟然会为一口饭打架。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跟本不能走动,也没有放风到机会。有些囚禁了多个月的,等到解局到那天几乎都走不动,只能扶着别人拖着脚走。有些时候犯人需要劳动,被押着去抬大石头,到山里去锄火界。不过做这些免费的劳工是男孩子居多,但总比困在牢中好,可见阳光可以走动。

一天夜里,隔壁男监仓传出沉重的呼吸声,几声凄厉惶恐大叫救命:有人昏迷不醒!可是来了个男管教看了一眼就消失了,就让他们继续喊叫。那沉重的呼吸声咕的一声停止了。整个男监仓沸腾起来,有人在敲打着木柱子门:救命!死人了!喊个不停。什么人?女监仓有人问。“是茶山厦朗的陈志远。“我一听不由得毛骨悚然,心里沉重得很,他是我们生产队的知青,我弟弟的好朋友。第二天管教们出现了,他们把男仓的人叫出门在太阳下摆成队在暴晒,据说是消毒,在监仓里喷消毒水,把死者抬出去便是。听说他发高烧几天了,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反正没看过医生。大概在收容所死个人是平常不过的事,也没有人敢追究。

一个星期以后,是轮到我的解局。我跟东莞厚街的知青一起被送到公社镇政府办事处等生产队派人来领人。我想不到我冒认的陈秀云在大队那么有名,他们一听见说陈秀云被捉回来,他们就肯定我是假冒的,因为队里的人早已收到秀云在香港寄来的照片,队里随便派个人来一看,我这假冒的人肯定是跑不了的。公社马上派了个高大威猛的民兵背上长枪,把我押送回东莞收容所。我们要坐一个小时多的公共汽车从厚街到莞城,到了莞城车站下车,再要走路到东莞收容所。我请求上洗手间,这民兵喝令我要速去速回,他气势汹汹地在门口持枪守着。我进了洗手间马上戴上我的近视眼镜,换上一件的确凉,这是当年流行的不会起皱的衣服,(这衣服是准备到香港时穿的)把盘在头上的辫子放下来。进入洗手间前我是个肮脏的囚犯,这时出来时是个文质彬彬的姑娘。我想这样只有两个可能,他认出我来,把我揪住不放的话,我会大声喊非礼,绝不会承认我是刚刚进去的囚犯。他认不出我来,我变便逃之夭夭。我面带微笑轻松地走出洗手间,瞇着眼瞄一下那民兵,他傻呼呼地认不出我,我一转身向厠所旁边的小巷走去,离开了民兵的视线外我拼死狂奔,向石龙镇跑去。幸好那时候信息不发达,那民兵上报了走掉了疑犯隔了一天才传到东莞各公社去捉人,真奇怪,又没有我的名字,又没有我的真实姓名,怎样捉人?两小时后我已经在石龙找到朋友借了钱买了火车票回广州。

九月份开学,我又回大队当老师。说真的,要不是被在农村里被监视和赚不到生活费,我还是挺喜欢当老师的。从这以后我每个暑假就是我的督卒旅程,我一直到第五次才到香港,说是倒霉,确是幸运!我没有丢掉了小命,还能作一番奋斗。

每年5月1日,香港知青组织拜祭活动,图为2018年5月1日的拜祭清净


袁家伦(左)自美返港,参加今年的拜祭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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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一线间


当放暑假时,筹划的第二次行动又开始了。

这次我的同路人是个非常漂亮的美女叫卿卿。别人都说她像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女主角古兰丹姆。她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思潮,崇拜卡门很有与当时不一般的性格,到香港去是想看看这个神秘的世界。

当时我们连香港是怎样的都不知道,没有电视也没有偷偷的收听香港电台。这这里的报纸形容香港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可是对于我们根本没有什么贫穷富裕的对比,大家生活都差不多,能吃饱饭加点小菜已经是天堂。其实我们都很简单,像只笼中的小鸟渴望自由的天空。

这次得到了东莞塘下知青小毛的仗义相助,我们下了火车后远远地跟着他走进了小路,然后躲在树丛草堆里,到了晚上我们开始上路。前辈教过不能走山路,那里驻守着民兵,我们只能逢山过山,逢水过水,靠的只是指南针。我俩都是绝食眼,我唸着黑石,白路,反光水去辨别在黑暗中的环境。大家你给我壮胆,我给你壮胆,用电工刀开路,穿过荆棘与丛林,可真是披荆斩棘。我们滑下山沟又爬上山坡,到处都是黑压压的群山,走一个晚上,脚早打泡了。白天我们躲在草丛里睡觉,蚊子蚂蚁都不算一回事,最要命的是我们有次前面是个大水塘,要是绕过去那实在太花时间了,我们决定游过去。幸好大家都是女孩子,把衣服脱清光,把气枕吹大,把衣服捆在上面游了过去。当我们沾沾自喜以为聪明绝顶,可是一摸发现每人身上都沾着一两条蚂蝗在拼命吸血,我马上把这鬼东西拔出来,那就是一个血洞。亚卿身手敏捷是个好搭档,可是她根本想象不出我们走的是多么艰辛的路!浪漫的她倒是跟我一起欣赏山上的美景,她有的诗人的情怀。那日出的壮丽,落霞的灿烂,群山的起伏,瑰丽的大自然无法叫人不赞美。有次在山涧泉水洗澡,那天然的山石像一个洗澡的大浴缸,还有不怕人的小鱼围着我团团转。美得不可胜收,此情此景我一辈子难忘。现在要说去露营,跟本不会引起我的兴趣,一切美景都跟那时无法可比。

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急忙找个地方藏身。那是一个半山腰上,我们找个草丛密的地方,在地上铺张塑料布,准备休息,但还要在旁绕一圈看看,就算有人经过也不容易发现。正在这时我突然发现我的脚丫子被什么东西狠狠一叮,一条蛇迅速地溜走。糟糕!我被蛇咬了。我马上遵照书上说过的方法,用毛巾在膝盖下扎紧,再用手把毒血挤出来,跟着我马上吃了颗蛇咬丸。这种药是我每次行动都会带上,但不是对付每一种蛇毒都有效,同时我根本不知道也看不清是哪一种蛇。这只能尽人事靠天命。很快我就见到伤口发黑,而且黑紫色慢慢的向上扩大。我感到全身没有气力,和有麻痺的感觉,就像刚刚上了麻醉药。这时在荒山野岭四处没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是求救没门。我对卿卿说,你是救不了我,你走吧,继续上路。说不定白天有人上山打柴又或者有民兵会发现我。卿说她是不会走的,要陪着我。我在昏睡之间感到天亮了,太阳的暖意,在静静的群山中的草丛里,一个人是多么渺小。我要离开世界的话实在很遗憾,实在太年轻了,人生还没开始,连谈恋爱都是空白的,睡意越来越浓,在迷糊中感到被一片绿色缠绕着,整个人就像融化在大地之中。不知睡了多久听见卿卿在嘤嘤地哭着。我醒过来了,问问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原来卿怕我永远不会醒过来。我真感激亚卿一直在守护我不离不弃。我的脚肿起来那一团紫黑色差不多到膝盖,那蛇毒正在蔓延。我喝了些水再吃一颗蛇咬丸,休息了一天一夜,我好像有点气力了,那紫黑色也没有继续上升,在膝盖下停止住了。天黑了,我们马上要出发了,不走不行,我们的水喝光了。

在一路上我们要经常找水,把水壶充满。什么水都要喝,当然是山水清凉好喝,但是多半在山沟里才找到。口渴了,当我们经过农田村庄时,我们连水田里的水也喝,不管有没有农药。好不容易下了山,在漆黑的夜里,前面有一片亮光。有水!有个水塘,我们高兴极了,装了两瓶再洗洗脸,擦擦身,好不痛快。正想喝水,我突然想到不知这水里有没有蚂蝗?以前以为蚂蝗只在田里有,谁知水塘也有,要是不小心吞下条蚂蝗可真糟糕。爱干净的我们开了手电筒照照水里,看清楚没有什么脏东西才重新装水。我们一边喝水一边吃着我们的干粮———用炒过的米磨成粉加红糖的米团。我正庆幸我是死里逃生,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背发凉,已经被一队民兵包围了,他们的枪正指着我们的背梁。原来我亮手电筒暴露了行踪,他们是巡逻守水库。天哪!我又失败被擒了。

我被他们又送到深圳收容所然后转到东莞收容所石排公社,这一次我同样报了一个已经去到了香港的知青的名字。当我被送到石排公社镇政府办事处的时候,公社的干部正在打电话去给个生产队让他们去领回这些偷渡失败的知青,让我们在大堂等候,上洗手间是自由可去,民兵只是看守着大堂的门口。我继续使用在洗手间逃脱这一招,洗手间有个窗户,外面就是出了镇政府办事处的范围。我爬出窗户掉在外面的草地上,幸好没有人发觉,我拼命地跑,但不知去石龙队方向,一边跑一边把盘在头上的辫子放下来,戴上眼镜,把样子收拾得不那么狼狈。正在这个时候,有个年轻的男子骑自行车经过,我向他问路,我说我要到石龙看病,可是可能迷路了,我的脚扭伤了,不太能走。这个小青年见义勇为说,他是要去石龙附近,可以送我一程。实在是感恩,我遇到贵人了!我坐上了自行车跟他说说笑笑很快到了石龙,幸亏我的东莞话也学得不错,跟本地农民交谈没有问题。到了石龙,我谢谢这小青年,还夸他是个活雷锋。我把我逢在衣领上的五块钱人民币取出来,幸亏没有给收容所的管教搜出来。我买了火车票回广州,当暑假完了,马上又回到小学教书去了。




2018年5月1日香港知青拜祭当年越海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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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处逢生


筹划第三次出走真是困难重重,我的好朋友大多数已经成功到达了香港,已经找不到能愿意帮助我的人了,只有找那些有合作关系的搭档。

一个女孩子有什么方法呢?一般男的不愿跟女的一起走,因为女人体力比男人差,怕被女人拖累,他们说也没有这么伟大替别人带老婆。我只好努力增强自己的筹码去成为跟别人合作的条件。

我学习了把公章描画在紫铜上,用腐蚀的方法做出了铜印章,这是我生平第一件最有用的艺术作品。那可以作为开证明去买车票,和应付民兵查证明。我首先送我的弟弟,和同宗小叔勃仔。这需要谈判,我准备入局的证明和自行车,花光了所有的钱去买一辆自行车,那是没有车牌的老鼠货,还要偷一个车牌贴上去。实在没办法,我亲自出马在一个繁忙的市集偷个车牌,我心跳个不停,充满了罪恶感,挣扎好久才动手。另一方把干粮和气枕先带回出发地点,而且帮忙接车送人到山边。我弟弟要带和保护一个女孩子小芬。我跟小芬姐夫达成协议,我弟弟和小芬在出发前的几天才见面认识,让他们成为搭档。另外一组,我给证明勃仔和越秀,他们也是出发前才大家认识,这次也多亏了朋友小毛无条件的帮忙。很幸运他们这两组人合作很好,都从东线游过大海顺利地到了香港,我才松了口气去安心筹备自己的行动。

第三次是三人行,走的是西线。

我的搭档是大哥明和报纸仔,用我的证明买车票到塘下,再由他们的朋友送我们。这次的行动有点怪异。这次跟男生一起去对我来说比较困难,因为他们步子大走得快,在黑夜里我经常跟不上。要知道我们要背多重的背囊:有雨衣,气枕,六天的干粮,水壶,绳子,电工刀,药品,用来垫地垫塑料布。在女生就是气力不济,在不方便的日子里就更加糟糕。同时我们挑出发的时间一般绝不会是月圆之夜,有月亮容易被人发现。在那月黑风高的夜晚,我走得趔趔趄趄的。

大哥明拖着我走,报纸仔帮我背干粮,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报纸仔失踪了。我们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他,我们只有继续上路。那最要命的是我丢了干粮。大哥明很慷慨地分他的给我,可是实在是不够,还不知要走多少天?因为经常由于指南针失灵了而不被发觉,还要找找北斗星来辨别方向,或者看看树干那一面是生满青苔的是南面。大哥明说我们必须留着粮食在下水之前吃,不然下了水就没有力气。我们开始绝食了,第一两天我觉得饿得发慌,胃十分难受,可是第三天就没有感觉,我拼命喝水,更没力气,有点头昏眼花冒虚汗。我真十分后悔,是绝对不能让别人帮忙背干粮的,我一直都是这么独立,什么要依赖别人?我警惕自己以后不要再犯错。我想,要是粮食不够,不能支持下去,必须让大哥明先走,我得投降,不然准会饿死在山上。

第四天我们爬上了最高的山头,我们看到香港了!只隔一道海,又光又亮,朝着灯光走,绝对不会迷失方向。可是我快要饿昏了。正在这时,我看见前面草丛有个黑影一动一动的,我们藏起来仔细看,这不象是民兵。是见鬼了?有朋友会问我在这时会不会怕鬼?我说从来不怕,只怕遇见人!就是穿过坟地,不小心踩到了骷髅骨头,我会默默道歉一声。人不犯鬼,鬼不犯人,我又没有做过亏心事,为什么要怕鬼?可是要遇到人,多半是军人或者是民兵,那么更倒霉会被擒,更要受牢狱之灾。看看这个黑影有点熟悉,我轻轻叫声报纸仔,果然是他!我们真是喜出望外,真是天助我也!哪有失散了三天在这荒野山头我们还能重遇,幸亏他没有丢掉那多余的干粮,我们美美的吃饱一顿,睡觉直到天黑,我们开始下山,我真感谢上天的保佑,想不到居然绝处逢生,还以为这次定能成功!谁知空欢喜一场。

下山我们走了很久,绕过村庄,看到了国防公路,我们看见四面无人一冲而过到了海边。糟糕!这时间是退潮时间,不能游泳,脚底是烂泥而且在一大片防潮簕,那是长着像玫瑰茎上有刺的小树,那些刺会勾住衣服和裤子,所以我们向前走一步都十分慢。这时大概已是半夜了,要是继续向前走在天亮还不能到香港的话,潮水一涨,我们就会被人发现束手就擒,如何是好?我和大哥明争论起来,他主张退回国防公路后面躲起来,等明天晚上有足够的时间再下水。我主张继续向前去赌一下命运,因为回头被捕的机会跟向前走被捕是相等,为何不搏一搏?。但报纸仔同意大哥明的意见,无可奈何我服从大家意见,我们就退回国防公路。谁知一靠近国防公路我们就被边防军包围了,还有可怕的大狼狗。大家分别被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天一亮,军人就把我们两人一组串起来,这晚上被抓的人数众多,大家就像被捆的一串螃蟹,送到深圳收容所。

照惯例从深圳收容所我又被送到樟木头收容所。经过这几天的爬山涉水挨饿,我的体力已尽,脚趾头都变得瘀黑,后来脚指甲都掉了,满脚是水泡,眼睛得了结膜炎红红的,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我也没有报别人的名字,弟弟去了香港,我也不担心丢了教席,做回了自己,报了自己的真名。上两次用了假名字,我不敢多跟别人交谈,怕穿崩,露出马脚,被人拆穿。这次我可没有这种负担。其实收容所是个大学校,大家都会交流经验,我也遇到有些朋友,才知道大家是同道中人,可能以后有合作机会,因为我们一般不会向没有偷渡意识的人讲这些事,大家都要保密。在这里可以看到被狼狗咬得伤痕累累的,在海上漂流几天几夜的,样子变成像黑啡色干柴似的,还有摔伤断骨的,不过这些人都没有治疗的机会。我比较喜欢接近客家村姑,为了学习客家话,在边界给民兵查问是可以对答如流,让他们以为我是本地的知青,不会容易要看证明。后来我甚至连客家山歌都会唱。

这天可能我样子太惨,又有红眼病,别人都赶出去劳动,我和另一个女孩子被留在监仓里,她叫亚华也患了红眼症。我们大家就聊起来,她父亲是个画家,我们从画画聊到古诗,一起尝试背诵能记得的诗句,从李清照到李白……想不到这次最大的收获居然是认识人生一知音知己,我们交换了住址,出了狱我就到她家学画画,大家成为好友。几十年后她居温哥华,我在西雅图,大家还可以谈诗论画。

2018年五月一日香港知青拜祭越海亡魂,右二为袁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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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再起



送回到生产队后,开除教席已经是意料中事。很快就要开批斗大会,受一轮的谩骂侮辱看来逃不掉。那天治保主任通知下午开斗争大会,特意留了前排座位给我。开会时先是斗地富反坏右,民兵让这些人戴上高白色纸帽子,跪下来,民兵就按着他们的头大声喊口号批斗。我看看我坐的这一排都是投港卖国坏份子,我看不好,很快就会轮到我上场。我偷偷溜出去跑到公社卫生院看医生,说肚子很痛又泄又吐,医生给我开了半天的假单,等我回去生产队,批斗大会已经完成了。治保主任找到我,责问我为什么逃避斗争大会?我可怜兮兮地说我突然肚子痛看医生去了,要是你早说要我上台挨斗的话,我痛死也不敢走掉。他又好笑又好气,结果不了了之,让我写检讨算了。

这时对政府对知青的策略有的改变,可以申请回城。我妹妹是姑母继女去照顾继母,我以疾病的理由申请回了广州,我期待着一份工作或者上大学,可是希望就像肥皂泡一个个爆破。我妹妹好容易得到个工作机会当泥水工帮建筑工人运送水泥,可是在三楼过窄小的天桥板时摔了下来,断掉了锁骨,又被医院打针感染绿脓杆菌,腰背脓肿久久不愈。看到她的情境真令人痛心,面对还是看不到希望的生活,我决定东山再起,与命运搏斗。

这次行动入局顺利,大哥明的一个住在东莞塘头下的农民朋友伟强跟我们一块上路。带我们的用品进去完全没有问题,我只是负责买到塘下的车票就可以了,而且我们在第一晚伟强还能带路,他熟悉当地环境。爬山涉水对于一个农村长大的强壮青年完全没有难度,一路上他也很照顾我。我们在第五天初夜我们已经过了国防公路下了海,这天是涨潮,我们游了三四个小时左右上了岸。在我们前面有几间鱼寮,里面有光线从里面透出来,鱼寮后面就有条公路。大家都很高兴,我们终于到了!大哥明说我们不用再走了,他父母是香港居民,只要打个电话,家里就马上会来接我们。于是他就走向前去敲门,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大门一开,二话不说,几个壮汉拿着大棍子向我们劈头劈脑追打过来,大哥明和伟强拔脚拼命地跑,我闪在后面躲在田地里,希望他们离开以后找个机会逃脱。可是很快这些人闹嚷嚷地转回来,我听见有人气愤地说让偷渡犯跑掉了!又有人说还有一个女的,相信她跑不远。他们就沿着附近搜索。我被他们找出来了,他们一见我也是用棍子乱打,把怒气处在我身上,我马上不敢动,他们以为我晕了才停止下来。我被他们押着走,当我看到有条深沟突然跳下去,可是跑不动,原来是烂泥沟,我的腿被泥土困住了。我听到有人恶狠狠地作开枪状说:“还敢跑!打死你!”我情绪失控了,大喊大叫起来:“开枪呀!打死我吧!我不想回去了!”他们捉我起来,用锁链锁着我在他们的床边,我边哭边骂,把嗓子都哭哑了,像疯了似的。我幻想着,大哥明和伟强会回来救我,这些只能是个梦罢了,好容易得到自由,他们还会自投罗网吗?我有点气怒觉得他们不讲义气,不过记起了这首诗:“爱情尤可贵,生命价更高,愿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终于放下释怀了。

后来听说捉我这些人是渔民,能自由出入大陆香港两地,要是他们帮忙把偷渡客送回大陆,他们会得到奖赏。天还没亮,他们就把我沿着田中的小路把我押送到边防军的军营。我努力观察四周,从这里过对岸完全不用涉水。几个军人嘻嘻哈哈地把我关进水泥造的狼狗屋里去。我弯着腰坐在黑漆漆的狗洞里,气味实在难闻,蚊子围绕着乱飞。我干脆躺了下来,折腾了一整夜,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我记得小学时唸过一首诗:“我渴望着自由,但我深知道,人的躯体怎能从狗洞里爬出?我宁愿跟这活棺材一起烧掉,让我在烈火中得到永生!”我仔细想想,把自己当个人,有自由有尊严,那肯定不能活下去,像这个烈士。可是忍得所有的屈辱,就是不要把自己当一个人,也许当是个畜牲,这就是求生,活着!我不知被关了多久,也没有饭吃,军人叫我爬出来戴上了手铐把我送到深圳收容所去。

这一次挫败的感觉使我好像堕入了深渊,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使我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勇气?我还有勇气吗?我在问自己,我的朋友几乎都到了香港,我几乎连一个能商量的都没有。为了镇定自己我居然唱起歌来,忘记了身在收容所。谁在唱歌?做牢都这么开心!一个女管教凶狠地骂着冲进牢房,给我啪啪两耳光,再加几棍子。我呆呆地看着她,本来这女管教有一张精致的脸,经常发怒发狠目露凶光把这张脸弄得像女巫似的,值得吗?她打我就像打在一块木头一样,麻木不仁不声不响的,终于她气冲冲地走了。我见过多少管教,就算有漂亮的轮廓,面貌都变的狰狞。

这次我被送回广州黄华收容所,因为我的户口已经转到广州。收容所里的不是清一色的偷渡客,那些妓女,小偷,流浪者都关一起准备送回原地。我由于心情不好,几乎吃不下饭,有点呆。马上就有只手从我的盘子抓饭来吃,我可不是好欺负的!什么优雅斯文,师道尊严通通抛在一边,打架!我生平第一次狠狠地打架!为了活着求生,我变得有点不认识自己。出狱回家以后我纯粹是个无业游民,幸亏有亚华这个好朋友,每天一起画国画,唸唸唐诗,她也失败了好几次,大家互双鼓励。她的家人也很喜欢我,我慢慢地地重新振作起来,我这人实在是倔强得很,下了决心达不到目标死不休。我再次筹划第五次行动。




5






终到彼岸


当我与亚茵商量,大家不谋而合。

亚茵是个美女,娇美的身段却藏有一颗坚毅的决心,她也是失败多次,而且有次行动晚上从山上摔下来,跌断了锁骨,我佩服她的坚强和勇气,决定大家合作携手并肩再为自由生存而战。当然操练自己的身体也是非常重要,除了不断练习游泳,来回游过石龙的东江河,我在广州还每天都到越秀山来回豋上百步梯来练习腿力,这上面有孙中山遗嘱纪念碑,写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对我来说也是个鼓励。来这里锻鍊到几乎都是同道中人,每天一大清早,多少青年人在这里来回蹬百步梯,作苦苦的锻鍊。

我们这次是四人同行,除了我和亚茵以外还有两个年轻的姑娘要跟我们一起走,她们都是第一次上路,其中一人是塘下的村姑,她愿意帮忙我们入局,也想请我们带路,她们相信我们挺有经验。亚茵身手敏捷,是开路先锋,她拿着电工刀劈荆斩棘,比男子还强。这两个女仔小心眼,怕我们抛开她们,故意走在我俩中间,我只有当后卫和参谋。也许走了多次,我好像有点熟悉了山头,很快接近了边界。虽然这次天气十分不好,整天下雨,这几天的行程我们行在雨中,睡在雨中。身上的皮肤都打摺了。但这次如有神助,也好像有第六感觉。有次我们下山时,石头好像很滑,一蹬脚,石头很松向下掉。我说大家都不要走了,原地睡觉,等天亮决定怎么样。刚刚天亮,我们发现在断崖之上,要是继续走,定会滑下山崖死定了。趁着天蒙蒙亮,民兵没有这么快上山,我们可以看到路,可以走得快。又有一次,前面就是最高山,一上去就可以看到香港,可是我这时觉得突然心发慌,牙齿打颤,觉得上山有危险,我说暂时不要上去,就在山腰上宿营。果然第二天我们就看见民兵带了狗在山上搜索,还看到有些人被逮了。说起迷信,我们这些卒友都会有求神拜佛,烧香问卦的,我也能背诵观音救苦救难经,在危急关头默唸,不管有效没有,却比求救没门好,心中有个依傍,增强自信心和毅力。

当我们到了国防公路前面的小山岗,躲起来仔细看,大海平静无波,我甚至认得出上次被人逮捕的鱼寮,香港就在那灯火灿烂处。我选择下水的地方离那些鱼寮比较远,也许较安全。我对另外跟着我们的女孩子说,我们要分手而行,因为四个人的目标太大了,容易被人发现。前面就是香港,绝对不会迷路了。她们千谢万谢说到了香港请喝茶,后来我们都到了香港,她们的诺言都没有实现,几十年都没有见过面。我们下海之前是大片蚝田,也是退了水。通过蚝田我们的双腿都被划破得血淋淋的,可是我们当时却没有痛的感觉,过了蚝田就开始游泳。在西线的海很平静,不是那么浪急风高。有时游泳,有时能在水中走。我们很少用上气枕,只用来歇息。这里是咸淡水交界吧,虾子完全不怕人,在水中有的居然钻到衣服里来了,用手一摸捉一只放在嘴里,挺好吃的。我们花了大约六个小时上了岸,穿过农田和鱼塘,我们到了香港的马路。我们终于到了!我当时却没有欢喜若狂的感觉,因为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举目无亲,不知什么遭遇在等着我,又是另外的一个冒险开始,当时只是一片迷迷惘惘,不知何去何从。

我们在公路上走着,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辆香港警察车就停在面前。我脚一软,跌倒了。我还没站起一抬头就看见个黑皮鞋擦得晶亮的,穿着烫得笔直的警察制服,那风纪扣上的清洁带笑容的脸,这警察先生有礼貌地请我们上车。我简直呆住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待遇!我的印象中大陆警察是面如土色,衣不称身,凶神恶煞,大声吆喝。现在眼前出现的这位警察先生简直是个男神!这第一眼的清洁,礼貌的印象,到现在还历历在目。警察把我们送到勒马州差馆,再送去元朗差馆。我对女警的印象却不太好。一个女警先搜身搜出了电工刀,喃喃地说,女孩子怎么要带刀!又搜查我的藏在衣领上的五块钱人民币,她看也不看就扔到垃圾桶里去了,我请她还给我,她很不耐烦说:“香港不用人民币”!谁不知道?但她跟本不知道那时候五块钱人民币对我家来说是个不少数目。她给些衣服让我们换了,我们还美美地洗个澡,她要我们拿着个牌子拍张人蛇照,那张是张囚犯照,熊猫眼,乱草似的头发,疲惫黑黄的脸,惨不忍赌。后来就把我和亚茵关在监牢里,我俩一个房间,有床,有被子,有厕所。我们的早餐是牛奶面包,午餐和晚餐都是白米饭,有鱼有肉。我们从来没有尝过如此美味,可是饭太少了,我们狼吞虎咽吃了还觉不够饱,实在太好吃了,简直是享受,就算迟些放监我都觉得无所谓。曾经呆过狗洞的,经历过生不如死的生活,今后遇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我都会感恩。

可是过了一天,我俩同时发高烧,大家的脚底和小腿都在过蚝田被蚝壳划得体无全肤,有的甚至割开到肉,伤口感染了。现在我们才感到十分十分疼痛,原来我们在极度紧张中连疼痛也感觉不到。。女警马上带我们去医院看病和打破伤风针。一个女警告诉我们说,你们实在太幸运了,一个星期后香港政府就不会再收留大陆难民了,要是被警察逮住了就要马上送会大陆去,你们出去就该买六合彩。真的我真的很幸运,老天对我不薄,过了几天我们退烧了,亚茵的亲戚,我弟弟来接我出去,终于到了这个花花世界,从此我真的改变了命运。

本来写到这里该是完结了,还有一点好笑的。一个月我回到香港人民事务处去领身分证。这女警对照现在的我和那张人蛇照片,实在没有半点相同。到了香港我的朋友给钱的给钱,给衣服的给衣服,教我打扮化妆,千叮万嘱叫我不要说自己从大陆来,以免受人歧视。半个月以后,我以香港中五毕业的身分在尖沙咀妙丽洋行找到第一份工,见工时说我的毕业证书让一场大火烧了,要的话我回校再申请拿来,他们给我看一张英文报纸,我若有介事地看了半天,幸亏没有考我,这是我这一生最后说的一个谎,公司就马上雇用我了。我的工作是每天到个小学约见校长让他允许让学生定购公司出品的学生皮鞋。这天出现在女警面前是位穿迷你裙,松糕鞋戴眼镜斯文自信漂亮的年轻小姐。这女警用怀疑鄙视的眼光对我说,看看你是什么样子?我看看仔细自己也没有什么差错,也没什么不对劲的,略施脂粉,一个出入洋行文员的正常打扮。她接这又说,你做什么工?我觉得她的眼光像在审问我是不是做鸡?我神气地回答说在尖沙咀洋行当文员。我永远忘不掉她那尖酸的语调和眼神。她一脸惊讶,又问:“有人介绍的吗”?“没有,我看报纸找的”。我回了她一个坚定不用怀疑的眼神。我一出门,几个乞丐缠着我要钱,我开心地笑了,虽然我身上的钱还没有他们向别人讨钱的箱子里多,我居然像个有能力的施予者了!我的尊严,我的自信全回来了!

      我终于能像只出笼小鸟,去过自己选择的生活,用生命博取自由,今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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