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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最不想说的人是父母

李松蔚 李松蔚 2022-07-17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发现自己变近视了。

看黑板上的字,越来越模糊。

怎么办!做了几十遍眼保健操,也不见好。

出于一种很奇特的心理,我不敢告诉老师或同学,也没有告诉父母。所以我既没有调座位,也没有配眼镜。可是上课要记笔记啊,我就只能把老师讲的内容凭着声音抄在本子上。一个人默默地扛住这件事,蛮辛苦的。

这样扛了大半年,终于被父母发现了。

他们二话不说,带我配了眼镜。戴上眼镜的第一刻,除了感叹世界这么明亮之外,也在心里嘀咕:早知道这么简单,过去半年我扛它干嘛……

现在回头去看,你可能也会奇怪:早点说出来不就好了吗?有什么啊。但在当时,我就是战战兢兢,好像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样,生怕被他们看出自己的变化。不但不敢直说,生活中还得注意不露破绽。每到检查视力,还要把活活把视力表上的次序背下来(我出色的记忆力就是这么来的)。

我好像认定了,一旦被父母察觉我的近视,就会有一场灾难。他们会失望,愤怒,指手画脚,就像变成近视眼是我做错的事,闯下的祸一样。

没什么道理,我就是那样相信的。

那种心理一开始是怎么形成的呢?我也在思考。

说不清。好像就是在跟父母的互动中,模模糊糊有了那样一个印象。总觉得自己犯了错,得不到他们完全的理解。或者也有过那种时候:父母看到别的小孩戴眼镜,随口一说:「少看点电视啊,怎么把眼睛搞坏了呢。」一副不屑的口吻。

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关上门。

我的一个上了年纪的朋友,问我要不要提前看一场《悲伤逆流成河》。

我说不去。我都多大了,还看中学生的电影。

但他要看,他女儿正好在上初中。

他说,你女儿迟早也是要看郭敬明的,不提前了解一下她们的世界?

我嘲笑他:有什么不了解的?不就是敏感,中二,全世界都抛弃我?

然后我就乖乖去看了。看一个女孩是怎么样被同学和老师讨厌,被霸凌,最后逼上绝路的。一个阴郁的故事。我仍然有点出戏,一边看,一边觉得是在异次元。

看到女孩哭着说:「杀死我的凶手,是你们每一个人!」

看到她毅然决然地转身跳海。

看到全校同学站在她身后,没有一个人拦住她。

我对朋友说:你看你看,全世界都抛弃我。

朋友没说话,指了指四周的观众。

来看电影的都是年轻人,气氛肃穆。好几副眼镜反光下面有明晃晃的泪痕。咕咚咕咚,银幕上的女孩在海水里浮沉,电影院里响起抽泣的声音。

出来的时候,没等我说话,朋友就问我:

你是不是觉得过于夸张?过于孩子气?

他说:那些被霸凌的孩子,父母就是这样想的。

朋友讲了他女儿的故事。

他女儿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不愿意去学校,问她什么原因也不说。

后来说,是因为有同学老抢她的作业。

他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就是同学之间闹着玩,还好啦。以后遇到这种事不用怕,好好跟同学说,说了不听,你就告诉老师。

为此,朋友特意找了老师。老师训了同学。

再问女儿,还有人抢你作业吗。女儿说没有了。

按理说解决了。但是朋友发现,女儿变得越来越阴郁,学习成绩一落千丈。问她发生了什么,女儿低着头说没什么。没人打她,也没人骂她。

过了一段时间,还是老师发现了真相。原来全班同学在联手孤立这个女生,因为有老师的监管,大家只能采用这种隐形的暴力。不抢她的东西,不打不骂,但也绝对不跟她接触,不打招呼,不说话,见了面立刻绕着走。

他们从这种共同行动中,汲取着某种残忍的快乐。

女孩快被逼疯了。朋友夫妇得知真相也快气疯了,问女儿:怎么不跟我们说啊!为什么不说!

女孩咬着嘴唇掉眼泪,被问得急了,说:

我说了你们也不在乎。

朋友夫妇抓狂了:我们怎么会不在乎!

女孩说:记得吗,以前他们抢我作业的时候,我说过他们讨厌我。

朋友说:嗯?

「然后你们说:没有的,那是你们小孩闹着玩。」

霸凌这个词,这些年慢慢被我们熟知了。借着互联网,好像揭开了现实世界一道隐秘的疮疤:捉弄,殴打,辱骂,扒衣服,喂秽物,倚众欺寡,恃强凌弱……让我们看到阳光灿烂的校园里,还有极端残忍和恶毒的一面。

但最恐怖的霸凌,还不是我们看到的这些。

最恐怖的霸凌是看不见的。

一切有形的伤害,都还可以设法制止。你看到孩子身上有奇怪的伤痕,那你肯定会问清楚,采取必要的行动。这样事态至少就不会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但有些霸凌是不会有伤痕的,只会以无形的方式默默累积,变本加厉。哪怕父母就在孩子身边,都可能视而不见。除非孩子愿意说出来。

你可能会想:对啊,她会说啊。为什么不说?

问题就在这里。她说出来是有一个前提的:

她要非常非常清楚现实的处境。

她相信自己没有错,相信自己正在受到伤害,相信父母会无条件地保护她。

但是对一个孩子来说,要相信这些是极其困难的。不说出来,是因为他们怀疑该不该说出来:万一人家就是开玩笑呢?万一是我过度敏感了呢?父母会不会问:「一个巴掌拍不响,你是不是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怎么人家不欺负别人,专欺负你?」或者淡淡一笑:「没事儿,人家就是闹着玩。」

父母真的可能那么说,甚至是不错的父母。

就像看电影的时候,我心想:怎么全世界都是坏人?太夸张了。

如果你也为人父母,看到这一段的时候你会想:「不会的,如果我的孩子在那种处境下,我绝对会保护他。」我信。但你确定他是在「那种处境」吗?会不会只是普通的同学矛盾,被他理解得过于极端了呢?会不会只是小题大做?你心里真的不会犹豫吗:毕竟,孩子看问题也可能偏激……

那一刻犹豫,孩子心里的门就关上了。

还不只是父母。

父母只是一个象征。哪怕父母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孩子仍然可能不信任他们。在我近视的例子里,那种不信任一开始只是出于我的假想。

假想自己是一个被另眼相待,得不到认同的人。

那是什么感觉呢?那是一个孩子在极度痛苦的时候,想要隔开全世界。

说是偏激也好,它就是一部分孩子自我保护(但往往是自我伤害)的方式。一个二元对立的模型:孤立的我,面对一个理直气壮的世界。

在《悲伤逆流成河》里,你很容易看到,主角身边的同学不一定都是坏人。有人是中立的,甚至心怀善意。但在主角看来,他们都一样「坏」,都需要施以同样程度的戒备,隔离,甚至报复。这是不折不扣的悲剧,它引发或激化了双方的冲突,制造出更严重的孤立,把不存在的事变成现实。

那个孩子大喊:「全世界都讨厌我!」她哭,她躲,她诅咒这个世界。

全世界说:「哪有讨厌你?你是不是有毛病……」就真的开始讨厌她了。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主角的青梅竹马齐铭。模范生,校草,在阳光下长大的男孩。他真诚地关心易遥:你是怎么回事啊?这么不识好歹?

就像你看到一个人在空气里挣扎,你告诉她:有什么好挣扎的,停下来吧。

但你看不到,她已经快要淹死了。

所以,如果我的公号有中学生读者,我很想听听你们眼中的霸凌。

《悲伤》是属于你们的故事。等到电影上映之后,你们告诉我,那是否符合你们想象的世界。

那也许就是你们心中真实的世界。

那个世界可能是残忍的:一个人毫无缘由地被指责,被嘲笑,被伤害或侮辱。

可能是极端的:所有人都讨厌我,他们都是坏人,他们行动或不行动,说话或不说话,都是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联成一体,蚕食我的生命。

那个世界甚至混杂了想象和现实。

我想,在对待那个世界的态度上,很多大人可能都在犯错。我们有力量,想把孩子从那个孤立的世界里拽出来。我们就事论事分析:「他们是不是真有那么坏?做坏事的人我们决不饶恕,但有些看法会不会过激了……」。我们想让事情显得轻松一点:「没那么严重,可能人家只是想开个玩笑。」我们希望孩子们也找找自己的原因,或是提高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我们试过无数办法……毫无疑问,是真的想帮助这些孩子。

但可能在孩子们看来,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最好的办法,不是把他们从那个世界拽出来。

而是我们走到那个世界里去。

去看到他们的孤独,陪着他,告诉他:「我看到你被伤害了,我完全地支持你,保护你。」哪怕有一个人,他至少都可以和现实世界保持一分连接。

有一句中二的话叫:哪怕你被全世界抛弃,我仍然站在你身边。

虽然中二,它值得我们学习,因为它给人无条件的支持。而这里面最本质的态度是:哪怕我并不觉得你被全世界抛弃,我仍然站在你身边。

这样的态度真的很难。作为父母,我们太容易看清现实,却太难认同孩子的想象。如果孩子被人揍,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拔刀相助,但如果孩子被孤立,我们却说:「找一找你自己的原因」。我们讲道理,却很少听孩子要讲什么。就像我们总说我理解你,却在看电影的时候想,这也太极端了……

我讲过一次印象深刻的个案督导。一个中学生,有一次在班上当众出丑,开始深信不疑全班每个同学都在背后取笑她,已经发展到「病态」的程度,甚至同学咳嗽都觉得是在针对自己。她当然很痛苦。很多初学的心理咨询师都在讨论,要怎样才能帮助这个不幸的女孩认清「现实」:不是全世界都在针对她。「你确定所有人都在咳嗽吗?每一个人?」「你跟谁确认过他们的真实想法吗?」

而督导师的回应,震住了所有人。她说:

「你每天都感觉到那么多人针对你,真的是很辛苦。」

他们是不是真的我不管,但你感觉到被伤害了,那就是真的被伤害了。

就这一句话,她走进了女孩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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