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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要知道这件事谁是谁非

李松蔚 李松蔚 2020-09-01
这些天回答育儿问题比较多。有一类问题不太好回答,就是孩子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特点」,不知道该尊重到什么程度。一方面孩子有他的天性,父母也想尽量支持,另一方面又担心任其发展,将来会不会「不适应社会」?

总之,都爱孩子。但一说到「跟外界的链接」这种事,几乎就是所有父母的软肋。

像这种问题,就不好回答。

要回答问题,先要定义问题是什么。事实上,说一个孩子「不适应社会」,只是描述问题的一个角度。社会在本质上也只是由多数人约定俗成的规则、习惯、和认知框架组成。一个孩子是否和当下最流行的框架匹配,这是一个相互的过程。换个角度看,也可以说多数人的认识暂时还「不适应这个类型的孩子」。或者说,「问题」是社会的问题——它没有先进到可以成全每一种个性。

但是说这种话,很容易被看成是抖机灵,或者是不负责任的心灵鸡汤。基于一种「胳膊拧不过大腿」的认识:就算你说孩子没问题,问题都出在社会身上是吧,但社会不可能为你改变。最后有了麻烦,倒霉的还不是孩子自己?

所以说,答案不是那么简单。

因为讲起来很费事,又很容易被人误解,有时候我也不想再长篇大论地回答这类问题(实际上还会时不时地回答,也每次都有人误解)。但问到的人实在太多,也的确是一个值得阐述的观念。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老话重提。

1,为什么我们对个性问题的关注变多了?

一句话,因为社会在进步。

这一点很关键。因为关注个性这种事,条件是很苛刻的,只有在发达的社会里才会发生。如果现在我们还在吃大锅饭,就照顾不到每个人独特的口味需求。你说你不吃香菜?对不起,多数人都吃,你就必须学会一起吃。

社会越落后,我们越是只能提供标准化的服务,依据最大公约数来满足大多数人的需求,最低的需求。就算你不喜欢这样,也只能自己克服。有的人很有个性,说:我就是不吃香菜!我凭什么要克服?我单独开伙不行吗?泡方便面不行吗?或者,我饿一顿不吃还不行吗?——你敢这样想,不光因为你有个性,也是因为社会为你提供了条件。你可以承担额外的时间、额外的成本,承担饥饿(这也是一个成本)。假如是在食不果腹的饥荒年,你还会这么任性吗?

不会。事实上,在那种条件下,你几乎意识不到自己「不喜欢」。哪怕是吃草,吃虫,能活下去就好,啥叫喜不喜欢?——你不允许自己有个性。

假如啊,假如,一个人太有个性了,坚持说:「我不喜欢的东西就是不吃!」,那就让这个人饿死吧。没办法,管不到那么多,多数人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在过去的社会里,不合群的人就这样被淘汰了。留下来的,多多少少都学会了怎么样扭曲个性,「适应」给大多数人制订的规则。

社会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少数人被主流淘汰,更多的人自我驯化,加入主流。

父母只能帮助孩子接受这个过程。只要是不符合主流的特点,就要改,改不掉的就是问题。坚持不吃某些食物的孩子被视为「挑食」,像是一种道德品质上的缺陷:为什么别人能吃的东西你就不能吃?父母以一种严厉而饱含关爱的态度,强迫孩子扭转个性,在融入社会时更灵活地变换身段。

然后就到了今天。

今天我们开始谈论个性,首要的原因是有底气了。开始觉得,任性一点怎么了,又不会死(这四个字就是字面意思)。但底气也是相对的,有时还是心虚。我们谈到「不适应社会」还是会有担忧,也许是来自古老的记忆。有个性是挺好,但不要太有个性了……还是不要离主流社会太远。

除非是社会完全可以容纳的个性。

从什么时候开始,「挑食」不再是问题了呢?餐馆的服务员还会礼貌地问:「有什么忌口吗?」仿佛是一种恰当的,而且有格调的偏好。

——从我们可以满足这些偏好开始。

它是这个社会可以容纳的需要。大多数家庭,不再会因为孩子不喜欢某种食物而大动肝火了。背后是整个社会的发展:食物的丰富,餐饮市场的繁荣,技术的优化……人们有条件提供更细分的服务,不只让多数人填饱肚子,也可以满足更个性化的口味。这些需求,就不再看成是问题了。

说了这么多,终于进入了正题。

某种意义上,我们在个性问题上的纠结,都是社会可以容纳一部分,又不能完全容纳的问题。是把一种口味偏好看成「挑食」,还是「忌口」的问题。挑食就是必须改掉的毛病;忌口就是可以保留的个人风格。而它们本质上是不同背景下的同一种东西。当父母们一边希望发展孩子的个性,一边又担心与「社会」脱节,这种两难的背后是什么呢?代表着社会已经跃跃欲试地从「最大公约数」时代,进入允许多元化需求的阶段。这个问题本质上是在问:这个社会有足够的条件,接受更多与主流标准不合的人,给予他们充分的发展空间吗?

2,我们如何成全?

理想状况下,每个孩子都可以被成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也有偏好的理解世界和表达自我的方式。理想的情况,注意,理想,是不存在好与不好。什么样的偏好都可以成全。

我上大学的时候,刚开始流行QQ。有的社会评论家很忧虑,说现在年轻人啊当面不说话,在网上聊得热火朝天。你在QQ上妙语如珠有什么用?回到现实还是吭哧瘪肚的。很担心,觉得是个问题。但我想,那怎么就是问题呢?那不是给那些不擅长面对面交流的人,提供了适当的表达渠道吗?为什么不能把它看成是一种成全呢?

教育也是一样的。

有一种精神诊断,叫做读写障碍。这一类孩子的智力是正常的,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强,只有阅读和书写能力跟不上。这是一个问题吗?理想的教育可以成全他。在一个高度分工专业化的社会里,那些不擅长的事情不做就好了。只要专心发展自己的天赋就好。他可以进入专门的学校,接受专门的教育。将来成为工程师,设计师,建筑师……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走上人生巅峰。

他跟多数人不一样,但这不是「问题」。只是不一样而已,说不定还是个天才。

但有的人对「成全」很反感。他们有一种妖魔化的想象,好像成全就等同于放纵一个人的怪诞,并损害其他人的利益:「如果他想要违法犯罪呢?想耍流氓呢?也应该成全吗?」抛开这里的滑坡谬误不谈,会这样担心的人,多半也是成长在匮乏的环境里,认为满足一个人的需要,就是对别人剥削。

成全没有那么难。一个玩具,三个孩子都想要,可以都满足啊。协商一个规则就好,现实中不就是这样吗。也许不是完全满足,会争执,也会有妥协。但整个过程是合理的,理直气壮的。我们接受这些争执和妥协是正常的一部分。没有人会质疑:「孩子怎么这么想玩玩具?是不是有问题?」

但有时候,它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假设。我们假定孩子只能有「正常」的——或者说,跟别人一样的——需求。一旦多出来或者少了某些东西,就自动化地判定为:它是带来麻烦的某个「祸根」。听听家长吓唬孩子的话吧:「爸爸妈妈容忍你就是害你,以后在社会上,没有人惯着你!」

社会是有底线的。两条基本的底线是:自立,不伤害别人。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理解:只要自立且不伤人,怎么样都可以。上课走神,不打扰别人就没问题。不听课,也可以用别的方式学习。更极端一点,实在学不进去,放弃也可以。只要做的事情能在这个社会立足,就没什么不可以。

最受挑战的,是我们头脑里的框架。可以没问题,但我们还会自动地认为:这怎么可以?打扰到别人怎么办?埋没了前途怎么办?以后有一天被社会修理怎么办?但是我们很少再问一句:这些灾难化的结论是怎么来的?它们真的会发生吗?

这是周轶君拍的一部纪录片。在芬兰的小学里,孩子们以各种各样的姿势上课,阅读。有趴在地上的,有抱着熊的,还有倒立在桌子上的。你看到的时候是不是会皱眉:「这怎么可以?」而事实是,真有人这么做了,真可以。

有时候我们是先有结论:不可以。然后总是可以找到论据:为什么不可以?——但也许我们真正想说的是:我们「没条件」,而非「不可以」。

3,资源决定观念

前面说的都是理想情况。

最后,当然了,大部分的现实没有这么理想。也是一部最近很火的教育纪录片,《零零后》。男主角池亦洋是一个从小打架惹事,被家长集体要求开除的「问题孩子」,他获得了良好的,成全式的教育,后来成为了代表中国队出征的橄榄球健将。很感慨,但也有人吐槽,说这部片子应该叫做《生于北京中产阶级家庭,在丰富的物质条件和充盈的精神生活下成长的一部分零零后》

什么意思呢?你懂的。如果这个孩子出生在小一点的城市,甚至农村,经济程度低一点的家庭,对待他「问题」的方式就不一样。观念不一样。

前面说的读写障碍,在有的国家,这些孩子就没问题。但在中国,现阶段,还是有问题。因为他必须考语文,考英语(读写障碍患者哪怕智力正常,也很难通过这些考试),然后才能获得更对路的教育资源。这些科目是为大多数人设计的「必修课」,而它们变成了全部孩子的标准。不难想象,这个孩子经历过小升初或初升高的考试筛选,最后会去一个怎样的地方埋没自己的才华。甚至坚持不到那时候。他的小学老师可能因为成绩拖了平均分的后腿,就委婉地建议家长带他转校。

现实中,这个孩子很可能终身与其读写能力的缺陷作战,作为一个「问题孩子」。

但我没有批判的意思。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孰是孰非,而在于我们能改变什么。在深圳这种一线城市,尚且只有一半的初中生可以进入高中。多数人的需求还没有满足,我们就谈论成全少数人的教育,这不是何不食肉糜吗?

观念背后的制约,始终是资源。

一个公立幼儿园刚开园,两个老师面对30个新上幼儿园的孩子,也就是30张叽叽喳喳,说不定还哭闹不休的嘴。老师们只想快一点建立一套秩序,保证教学和日常起居的顺利运行。在他们的监督下,孩子们学会了保持安静,一切行动听指挥,吃饭必须在半个小时之内完成,有情绪尽量不表达。「不要哭!谁哭谁就没有小红花!」——不用说,他们的个性受到了某种程度的压制。

你说这些老师没有先进的教育理念吗?

换到一些小而美的私立园、家庭园,4个老师看顾10个孩子。你会看到老师们个个和蔼可亲,孩子们有非常大的自主空间。个性是被充分鼓励的,画画可以,玩玩具也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发言也不用举手。遇到一点小小的烦恼,老师都会俯下身,把孩子搂进怀里,柔声细语地倾听和共情。

因为后者的老师对孩子更有爱吗?

不是这样。正如你看到的,首要的问题是资源。假如有普惠园的家长责备老师:「你们怎么不能像私立园的老师一样,尊重一下孩子的个性?」,他会收到老师的白眼:你还想要个性?你先盯着这30个孩子乖乖把饭吃完,没有把玩具吞到肚子里,打架不伤人,尿裤子能及时发现……再谈个性的事?

这就是现实:有人开始在乎个性,发展个性了,但社会的资源还不均衡。以至于观念陷入了冲突:很多「问题」不该是问题,好像又是问题。

不是指责。相比于指出问题,我的态度更接近于客观认识现象本身:大环境能提供多少资源,观念才有多大提升空间。规律如此,谁也没办法。当我们问出「该支持孩子的个性,还是要克服它以适应社会」这个问题的时候,最难回答的是:我(和我身处的社会)是否提供了相应的资源?

是或者不是,都没错。但我们得知道。

4,孩子不是问题,只是遇到了问题

我们谈到这里,已经谈得有点太多了。恐怕没几个人有耐性读下来。也可能你会觉得:说了一堆废话,还是没有用。毕竟我们对大环境也无能为力。

但我觉得,废话也有点用的。

首先我们要知道怎样是对的。这样我们才知道,接下来要朝什么方向去努力。本事大的人改变这个社会,本事小一点的自己多挣点钱,给自家孩子多一点成全的条件。实在这些本事都没有的,就只能在现有的资源下,让孩子自己克服也行。条件真的达不到,没办法,只能接受。但我们还是要说,这是因为条件限制,不得不如此。我们知道这样并不是好的。心里要有这个数。

为什么非要强调这一点呢?

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知道把矛头指向什么。委屈孩子,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但我们知道问题的根本出在哪里,这就不至于把孩子看成有问题的对象。像一句电影台词说的:「事儿可以这么办,但理儿不是这么个理儿。

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孩子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上课时间不在状态,怎么解决?最理想的建议就是换个教育环境,找到一种更灵活的,让孩子更自在的教育方式,以及愿意(或者说,有足够资源)欣赏她的老师。想让孩子发展成更有独特性,更有力量的存在,不是只要一个理念就可以,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可能是钱,可能是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可能是巨大的心力,去弥合系统的普适性与孩子天性之间的落差,探索一条独特的,成全这个孩子的发展之路。

但不是每个家庭都做得到。

如果做不到,就跟孩子沟通。让她理解现在的麻烦是什么。这当然很考验家长。——有时候我们就不愿意面对真相。真相是:孩子并没有问题,至少这根本不是她的错。她是遇到了问题,或者说遇到了麻烦。麻烦在于,环境不具备可以成全她的条件。迫于现实的局限性,她不得不额外付出一些代价。

孩子是好孩子,合情合法合理地带着她的天性,在一个暂时不能成全她的环境当中成长。她需要接受这一点。首先是家长要接受这一点,很难。但接受这一点之后,孩子看很多事情的态度才不一样。父母看她的态度也不一样。

这是值得去面对的真相。

有人说:「孩子理解不了这么深的话题」。可以啊,不解释。但不解释不代表可以颠倒黑白,把问题说成孩子的问题,这就成了糊弄。除了让父母获得一种虚幻的解脱感,没什么好处。仿佛把问题推给孩子,就够了,他的天性就是问题,他生来就是跟这个世界为敌。就拿挑食来说,在食物匮乏的年代,父母冲孩子恨恨地骂:「倒霉孩子!你怎么就那么挑食呢!」孩子很自责,也觉得自己的口味偏好是糟糕透顶的品质。这就是颠倒黑白了。诚实的父母对待这件事,大概会表达类似这样的意思:你挑食并没有错。只不过世道太难了,它现在只奖励那些什么都吃的孩子。我们接受你有口味上的偏好,但最好还是做出一些妥协。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把孩子拽出他们的小世界,要他们与外界「链接」。没什么可理直气壮的。我们看着那个空空的世界,至少可以在心里默哀。

这是最起码的,你要知道这件事谁是谁非。

延伸阅读:

他只是不一样,并不想冒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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