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王蒙:《红楼梦》不光有爱情,还有人生
2019年,王蒙的新书《王蒙陪读〈红楼梦〉》出版。读了一辈子《红楼梦》的王蒙,如今依然痴迷其中。最近,王蒙在采访中谈到了他对《红楼梦》的理解,以及《红楼梦》对他人生的影响。
张英:这个版本的《王蒙陪读〈红楼梦〉》,与之前你点评的三个版本有什么不同?
王蒙:这是我出的“王蒙点评《红楼梦》”的第四个版本。在聂震宁先生的策划下,我1995年就在漓江出版社出版了评点《红楼梦》,后来又在上海文艺、中华书局分别出版了其它版本。
四川文艺出版社的《王蒙陪读〈红楼梦〉》,采用一百二十回足本“程甲本”为底本,由红学家冯统一先生点校。我这一版的点评,集合了多年评点《红楼梦》的心得、体会。每一版,我都会新增一部分内容,这次也不例外。
我读了一辈子《红楼梦》,还是痴迷其中,仍然常读常新。它是一部百科全书,你的一切经历经验喜怒哀乐,都能找到参照,找到解释,找到依托,也找到心心相印的共振。
《红楼梦》是小说,但对于我来说是真实、原生、近乎全息的生活。对于这样的生活,你可能并不熟悉,作者的的描写、情节、故事、伟大、精细、深沉、华美、天才,能取信于你,让你完全相信它的生动、深刻、立体、活泼、动感,可触可摸,可赞可叹,可惜可哀,可评可说。
这二十五年来,四个版本的“点评《红楼梦》”系列,它们不是重复、补充的关系,而是共存的关系。每一个版本点评的侧重点不同,这一次评点的感觉与之前的都不一样,因为我年纪越来越大,对人情世故的理解越深,对《红楼梦》的理解也就越读越深,越读越有乐趣。原来的点评内容基本上没动,这次又增加了很多新的内容。
张英:如果说是“常读常新”,新在何处呢?
王蒙:我举个例子,贾宝玉为什么那么痛恨科举考试和功名利禄?厌恶读书上进、做官,讨厌修齐治平,而且一听这个就发火。他的反应太过了,一个人赞成一件事儿可以表现得很热烈,不赞成的事情一声不吭就完了,也没必要鸡飞狗跳的。
理解这一点很重要。贾宝玉那种一谈起功名利禄流露出的伤害感,那种绝望感、痛苦感,不管是十二钗里谁劝他,他都是发疯一样,咬牙切齿地仇恨。那不是一个孩子爱不爱念书所造成的,只能问他的上一代,前世,去找原因。
贾宝玉的激烈反应,表现了一种被伤害的感情,而这种被伤害的感情,是当年女娲补天时留下的。一提读书、做官、为朝廷效力,其实是扎到了贾宝玉最疼的地方。女娲补天时,有36501块石头,但只需要36500块。那这“多余”的石头就非常悲哀,惭愧,孤独失落。其它石头都补天了,成了天地间重要的角色,唯独它运气不好,被抛弃、被遗忘,失去了使命,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封建帝国时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个读书人,想有一官半职,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必须进入社会管理体制,成为朝廷系统的一员。贾宝玉前生是“补不了天”的石头,所以痛恨补天的向往,不愿意追逐名利当官求职,这是他性格形成的先天原因。
一僧一道给了他机会下凡尘,到贾府体会人生的荣华富贵,才子佳人,爱情亲情,晚景凄凉、衣食不保,最后又变成石头,回到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石头上记载了一生的经历和故事,就是《石头记》。
《红楼梦》是小说,又是哲学和玄学,写法奇特。小说也好,戏剧也好,都靠悬念,渴望知道后事如何,“原来如此”。《红楼梦》不在乎这个,一上来就先把结局告诉你:我写的这些,只不过是过眼烟云。
张英:《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吗?为什么唯独《红楼梦》全民都为之痴迷?
王蒙:《红楼梦》就是这样伟大的小说。它好像是自然主义,零零碎碎、鸡毛蒜皮、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但它把汉语汉字汉文学的可能性用尽了,把我们的文化写完了,所以有人说它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
它能够给人一种人生的悲凉感、荒谬感和罪恶感。开始,作者先宣布书里的人物已经死亡、消失,再讲述石头上所载故事,从头到尾不断提醒读者,现实世界是虚无的,是转瞬即逝的,一切美貌都会消失,一切青春都会淹没,一切富贵都会无影无踪。所以鲁迅先生说《红楼梦》“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从艺术性上讲,《红楼梦》超越了中国文学自古以来,以道德教化为剪裁标准的观念。在《红楼梦》里,善和恶、美和丑,兽性和人性乃至佛性,都是结合在一起的,而且它什么都写尽了,没有回避任何东西。到现在为止,这样的小说,中国文学作品里,只有《红楼梦》。《红楼梦》里的符号太丰富了,导致对《红楼梦》的考据与索隐,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
张英:对你而言,几十年读《红楼梦》,乐趣在哪里?
王蒙:我把《红楼梦》当作一部活书来读,当作活人来评,当作真实事件来分析,当作经验学问来思索。从《红楼梦》中发现了人生,发现了爱情、政治、人际关系、天理人欲的诸多秘密。
每次读《红楼梦》,就如见其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每读一次都有新发现、新体会、新解释。以自己人生的经验去理解《红楼梦》的经验,验证、补充启迪自己的经验,你的人生便无比地丰富了,鲜活了。
内容选自《新民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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