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自己,解放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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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others】7月有幸受邀到今年abC艺术书展参加“游牧不是一种景观和浪漫化的结果”主题线上圆桌讨论,除分享我们这些年的工作外,也份外受益于其他几位嘉宾的指教,包括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秘书长贝·东周群培、迦入联合创始人、三江源设计师联盟发起人五之,书展活动后又特别请他们二位深入聊了聊三江源的故事,之后整理成以下文字:
在青藏高原,我觉得“游牧”两字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被淘汰或者说变得落后,游牧本身代表了整个青藏高原的自然生态,它的精髓是人如何能更好地适应自然。我1984年出生,那是草原承包到户的阶段,所以没接触过真正的游牧。后来不断地和前辈接触、交流,对游牧稍有认识。我一直在学习、探索究竟什么是游牧、游牧社群是怎样的?对他们来说,今天和未来怎么才能有一个更可持续的生活模式?我从事的工作也和这些有关。1958年开始的二、三十年间,文化断层了,到1984年草原承包到户,我们家乡真正的游牧已不存在。牧场生活方式和游牧有非常大的区别。真正的游牧不存在过度放牧问题,是牧场模式的放牧导致了局部草原过度放牧。牧场模式,尤其是草场承包到户以后,缺乏面对不确定性的应对,尤其体现在文化层面。我们从2015年开始推动甘达社区的水源保护,在三江源四个村落里收集了6700多个水样本,其中在澜沧江源头发现700多个水源完全干涸;长江源头治多县一带,230多个水源以及30多个小瀑布完全干涸。发现这些问题时,我们就询问前辈和学者,从文化的视角,对青藏高原的水源地有没有办法保护。他们很多人告诉我们,水源地有水神,得在固定、特定的日子里做一些祭祀和它互动,这样的相处和交流方式能使得未来更可持续;这么做也可能对水源和天气变化都有很大作用。
当时我们不觉得这么做有效,但一个闭关修行了24年的修行人告诉我们,在他家乡这么做时,降雨率100%。他说水源地有极其敏感的一种生命体,就是水神,他说有八大水神,是一种生灵,具备降雨能力。祈请方式是在藏历中专门的水神日做水源祭祀。后来我亲身经历了一次祈雨,当时天气处于非常干旱的阶段,做仪式后不到两、三个小时就下雨了。这让我意识到在游牧生活中不仅仅有人单一的角度,各种生命、不同维度的生命之间都有交流。在做水源保护项目时,我开始还对一个环节不理解,就是为什么藏族要在水源保护地建一个水源祭祀塔,我觉得大自然里不需要这种多余建筑。但当地牧民告诉我:“我们这代人知道这个水源地是神圣的、要被保护的,但后代可能无法记住,建塔是为了提醒他们。”这其实也是跨世代间的契约和诺言——记住圣地、守护圣地,并把这个精神传递给下一代。游牧可能是生活在这里的最好的生活方式。游牧人总是有应对不确定性的意识,主动采取措施。三江源的人兽冲突是这个地区非常明显的变化,它改变了这里的生活、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 但我们好像没有应对这个变化的措施。这种变化的原因有外来的冲击,但在牧区内部,遇到人兽冲突问题也不主动去解决,而是一直等着政府或者某个基金会、外来人帮助解决。这就和游牧社会在面对不确定、变化、困难时主动应对的思维方式有非常大的差距。棕熊和人的冲突是因为2006、2007年时大面积猎鼠,棕熊食物短缺开始寻找新的吃食。这时候生活在三江源的牧民也刚开始建房子、在房子里存放食物。三江源本来没有房子,只有黑帐篷。一开始棕熊肯定也非常害怕进房子,后来一次、两次得手,入户的事情就逐渐蔓延到整个三江源。保护区牧民的枪支被没收了,目的是为了更好的保护野生动物,但去年我家乡已经有一个妇女和一个大学生被棕熊吃掉了。在这种情况下,好像当地人真的没什么办法,也不去主动想办法。目前采取的很多方式、开展的研究,其实都没有当地人自行自发去解决来的有效。但当地人去研究这件事的非常少。外来人对当地的过去和现在都不熟悉,对当地生态、人文生活方式的认识有差距,造成很多方法不到位。可能是好心去做研究、制定政策,但最后结果是:过去20年采取的措施,成为现在的问题;现在采取的很多方法,可能也会成为20年之后要面对的问题。后来有了一个带头人叫巴丁成林,我们在2019年时开始谈去做一个防熊屋的示范点,这种房子不会伤害棕熊——其实当地牧民也不想伤害它,只是现在熊的危害太大,包括经济损失、生命安全,妇女儿童都时时处在恐惧状态。巴丁成林带头跟大家一起讨论应对人兽冲突的方法。我们2019年通过众筹,有了建造防熊屋的可能。防熊屋的二楼住人,一楼的窗户非常小,高度在两、三米以上,大门下设置一个约一米高的洞,但它不是陷阱,里面不放任何会伤害熊的东西,掉进去后可以爬起来,但砸不到门。一个防熊屋造价大概10万元,每户建一栋这样的房子确实很困难,但试点建成后所有人都认为太好了,外观也让周边牧民羡慕——有了这样的房子,就算棕熊就在门外也不用怕。最开始有18户人家决定互助盖防熊屋,不等什么立项或者外援,我们协会解决门窗和房顶材料,其他都是他们互相帮忙,现在每座防熊屋两万块钱就够了。要10万元是人工成本非常高。尽管到真正落实时减少到了七户,他们始终没有放弃,今年已经完成了三座,现在也筹到了另外三座的资金,还剩下最后一家。在建房过程中,社区原有的凝聚力和互助文化也在恢复,通过沟通交流和对环境变化的认知,劳动里又产生了新的智慧,可见面对危机时共同参与非常有意义。建防熊屋的地方也是目前三江源地区唯一一个老百姓自愿拆除围栏的地方。围栏导致草原局部退化、牧人之间紧密友好关系衰退等。邻居和亲朋好友不想彼此走访,不相往来已经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甚至有人凌晨时拿着手电筒去查看邻居家的牛有没有跑到自己的围栏里。我们走访了许多牧民,他们有人心里并不愿意建围栏,但大家都在建,自己也必须有,不然别人把自己的草场也围过去了。当然也有主动要围的,但被动的很多。还是巴丁成林带头告诉大家围栏不好,他自己的围栏是最多的,也是最大的,当时很多人怀疑他的围栏肯定不会拆、不舍得拆,毕竟材料都是自己花钱买的。但他最先拆除了围栏。现在除秋季和冬季草场的接线外,个体围栏全部拆除了。巴丁成林告诉我之前神山里围满了铁丝网,当他第一个带头把围栏拆除时,最大的感觉是神山可以自由呼吸了,他也可以安心地面对神山了。“我觉得神山能听到我们的声音。”他这么说时我非常感动。牧民和动物之间的关系现在也在野生动物保护的过程中发生着变化。文革打断了民间的很多传统文化,到了1980年代佛教在这里复兴得很好,但牧民的传统并没有接上。当地人对环境的了解非常少,只能说这里有很多种动物,连几种都说不上来,也失去了对很多细节的观察力和观察习惯。说到动物所代表的深意,这方面的知识就更匮乏了。但现在我们通过监测和环境日记两个方式正在改变这一点。我们的方式和专家学者的不太一样。一开始也尝试了固定时间、地点、路线等专家提出的监测法,但牧民的生活相对自由,很可能就是在那个固定时间有别的事要去做。后来想到既然每天每家都要放牧,那就在放牧时监测,把看到的记录下来。外人可能迷惑,定点定时、一年几次都做不到,天天记录怎么可能做到?但这对牧民来说太容易了,他们不想有表格,但能实现365天的天天记录。我们做的监测和科研机构做的区别,还在于我们是通过监测推动人和自然、和野生动物情感的培养。要监测,就要有时时刻刻关注自然、关注野生动物的意识,能发现它们的问题,更能使人和自然之间的情感联结进一步回归、恢复。现在他们也知道一天中的特定时刻看到狼、隼和鹰是吉兆;藏野驴的7天产仔期间是不下雨的,雄性藏野驴在这期间嘴里含着黑色和白色的石头,头向着天空一直跑,它是在禁雨;有一种叫“没有比我长得再快的植物”,传说是藏地最早的植物,当它开始生长,意味着天气开始转暖、春天来了。还有藏历中21天的雨季,如果这21天里雨水充沛,秋季乃至这一整年的植物生长都会非常好。牧民告诉我今年前面7天下得还可以,中间7天完全干旱,后面又下了一点。他们也会主动保护野生动物了,有人放牧时发现偷猎者的陷阱,就带着简单的生活用具在海拔将近4900米的雪山里守上七天希望抓到偷猎者。另外在成年人带动下,孩子们也很乐于记录,还会简单地画一下。记录使得牧民有意识地去观察、认识自然了,他们对大自然、对野生动物敏感度的变化非常明显。当地人正在重新成为最了解当地的人。我们还在海拔3900米左右的澜沧江源头建了零废弃社区,这里的牧民做到了完全零废弃,这可能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零废弃社区。牧民知道这里是水源地,而且距离囊谦县城有两三小时车程,非常偏远,垃圾运不出去。之前垃圾特别多,自己也处理不了,为了保护下游生态,他们放弃了塑料生活,回归传统,把祖先使用的器皿都拾回来,不再使用一次性筷子、塑料等,传统用具因此也得以复兴。零废弃社区公共空间
举例来说,栓小牛的绳子,之前许多人都用从市场上买的化纤绳,很结实、勒得紧,但对动物来说是个折磨,像是肌肤上的摩擦等。现在他们用回传统牦牛毛或是羊毛的编织绳,毛毛的不会勒坏牲畜。但也存在另一面,像是妇女用上了不锈钢奶桶,过去用的桶极为沉重。总的来说不是百分百回到过去,而是根据实际情况来选择。零废弃社区附近以及其他散落的地点还都建了蔬菜大棚,也是协会在推动的一个新项目。尽管地处遥远,但现在交通比过去便利了,牧民也可以吃到很多蔬菜,就是必须要出去买,路上至少得花一到一个半小时。对住在县城的人来说可能三四块钱一斤蔬菜,但是牧区来的话,加上交通成本就是四五块钱了,而且那些蔬菜都是打了农药的。所以在牧区零废弃社区,我们做了有机蔬菜大棚,一个棚里种大概五种蔬菜。自己种的话经济成本也会降低。现在一年中有九个月他们都可以吃到健康蔬菜,牧民除了吃肉,食物的选择也更丰富了。有些藏区的村落完全放弃了牧业,也不吃肉了,但我们的社区不存在这样的状况。有少部分地方半农半牧,但大部分还是畜牧业为主。高海拔有当地特有的饮食习惯,从伤害生命的角度来说,在牧民的观点里面,种菜耕地也会伤害许多土地里的生命。他们现在一年杀两三头牦牛就够一家人吃的,比吃素伤害的生命少的多。零废弃社区的公共空间是我设计的,用玉树震后的土胚、废料建成,每个窗户都从震区来。用具、家具基本是二手的,灯罩、毯子之类牧民自己做。首位在这个空间下榻的不速之客是一只先天发育不良、两岁左右的雌雪豹,它不知怎么跑到空间就呆下了,后来我们对它实施了救助,但它的健康状况欠佳,无法野放,现在生活在西宁动物园,东周群培还常去看它。
公共空间内,所有的用品全是当地人手工制作或是二手用具
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三个零废弃社区点,总共138户牧民,还在推动另外的29户。一开始建点时缺乏经验,只是把垃圾都运出去,也没有分类,直接倒到县里的垃圾填埋场。这不解决问题,一来垃圾仍旧会产生,二来牧民们认为自己不过是把垃圾扔到了别人的地方,这个做法并不那么好。这样想到只有不使用塑料等,才能做到不产生垃圾,问题也就解决了。第二个零废弃点建立时就多了点经验,所有有用的塑料桶全部回收,建立蔬菜大棚时用它们垒墙,小的塑料器皿可能就用一些毛毡编织物美化一下用作花瓶装饰等。第三个社区建立时就更有经验了,除了垃圾分类、在地循环利用,一些废弃的布料还在专业指导下做成环保袋等创收。现在我们也买了一些粉碎塑料的机器,消毒后可能用它们做一些创意产品。现在山上垃圾没有了,围栏没有了,山干净了。牧民们说“山干净,水干净,人心干净”,他们认为垃圾的来源其实是人心的不干净,所以他们觉得如果要做到完全没有垃圾,首先必须要做到人心干净,这对在外在环境里不产生垃圾会起到非常大的作用。现在看后山(指甘达村后边的一座山,被视为神山)山神时,“突然感觉好像真的多年没有关注了,或者说一直没留意去看,所以那时候神山有再多垃圾和围栏都觉得正常”。整个地区的灵气在恢复,给人的内在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松了一口气,感觉是把神山解放了,”牧民之间也有这样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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