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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漫长的失意
这是思维补丁的第721篇文章
一首老歌,重新听听
头图by《漫长的季节》。
“旧的已经崩塌,新的尚未建立”
本文着重呈现一种社会学视角,
并无关键剧情剧透,请放心阅读。
(一)“我叫王响,响亮的响。”
王师傅是有一份骄傲,浸在骨子里头的。
王响不仅仅在家里颐指气使,在厂子里也表现出凌人傲气。无论是自己必须第一个下车头的“规矩”,还是以“主人翁”的口吻训斥翻垃圾的老太太——
王师傅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爹味”,不仅仅有着中国传统社会给予父权的强势属性,还遗留有时代赋予工人阶级“国家主人”的阶级优越性。
桦林的中心是桦钢,而王响是桦钢光荣的一份子。从王响父亲为桦钢奠基铲下第一锹土开始,王家两代产业工人,从无到有见证了桦钢最光辉的历程。
而这也是工人阶级的黄金时代。
劳模的荣光,体面的工作,分配的大房子,集体所承诺的“从摇篮到坟墓”的完善福利保障——桦钢不仅仅是王响的身心所寄,更意味着一种骄傲的、美好的、永恒般稳定的精神支柱。
一旦这根柱子动摇,那摇摆的不仅仅是王响的个人生活,还有他内心所笃信的整个世界。
先是食堂早餐“大肥肉片子”的消失,然后是妻子医药费报销的拖欠,再而亲眼撞见保卫科长监守自盗偷卖钢厂设备,最终,劳模王响在巨大的震惊中,不得不接受自己即将下岗的事实。
在这场缓慢的崩塌中,工人阶级的信仰先是遭遇破灭,然后再遭遇被人像垃圾一样抛弃的屈辱。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王响所遭遇的,不仅仅是作为劳模却列位下岗名单的个人层面的失意,而是一个庞大的,曾经璀璨且坚不可摧的世界观的整体性崩塌。
这也是我想再借《漫长的季节》这部剧,希望回溯的另一维度:时代转型期,社会价值景观的崩溃与重建。
以桦钢为代表的,那个坚固庞大世界的剧烈解体,已然超越了工人个体层面的悲喜跌宕,它意味着“旧世界”的分崩离析,意味着伟大光荣的工人阶级,即将遭遇属于整个阶级的,漫长的失意。
(二)
如果说王响所遭遇的是属于工人阶级整体性的失意,刑警队长马德胜所遭遇的则是社会转型时期,道义秩序的失范。
马队同样是个骄傲的人。这份骄傲来源于对自己专业性的自信——无论是破案能力,还是跳拉丁舞的水平。
片子的最后,有一幕特别打动人,已经脑中风的马队握着“小李”的手,哭着问:
“朱局,这案子是不是破了?”
马队其实需要的不是答案。
因为他一生所系,念兹在兹的不仅仅是碎尸案的真相,他需要的是籍此捍卫自己所坚持的道与义。
什么是刑警马德胜的道与义?或许是人命为大,命案必破;或许是天网恢恢,邪不压正。
马队微笑着,轻描淡写说的那句“我配不上这身警服”。其实可看作一句反问:
“人命案你们放着不查,还配得上这身警服吗?”
总之,也是这份道义,给了他脱下警服的鲁莽。道不同,不相为谋。
骄傲的人不懂事。
对领导而言,马队不舍昼夜奋力追凶,是拎不清轻重。大厦将倾,港商和80万巨款的下落才是当务之急,是关系桦钢几万工人生存的头等大事,至于被装进袋子里的一条人命,只是个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的待办事项。
所以,马队的这份“不懂事”,不是个人英雄主义对系统规则的冒犯,本质上,是一个刑警的职业信仰,与集体叙事的价值观冲突。
王响和马队的悲剧性,在于他们的自尊与骄傲,都显得不合时宜。可以说,两个人自始至终都表现出一种拧巴的姿态。
王响在漫长的心理建设之后,终于将两瓶五粮液送到厂长手上,但面对“有什么困难?”的问题时,依然以最后的倔强回答:
一点都没有。
但另一方面,他们作为时代中人,肯定也清晰地感受到,在社会急剧转型的浪潮中,旧的价值也正在这巨浪的冲击下,重新塑型。
王响如果更圆滑,更世故,更会来事一点,老婆的支架可能早就报销了,王阳进厂的困境也不过是在厂长的点头之间。
王师傅如果还能学会一点阴险狡诈,还能以婉转的威胁,为自己捞到更多利益。
马队如果更精明,更懂事,更有大局观一点,不仅不用脱衣服,以他的能力可能早就不仅仅是个队长,搞不好名字后面弄个“副局长”也不是不可能。
马队如果还能学会一点阴险狡诈,凡事积极表现,能力之上还能巴结谄媚。那抓捕傅卫军,收缴80万巨款的功劳,完全可以算在自己名下,甚至还能把人命案破获不力的锅,甩给小李——类似“功劳自己扛,黑锅往下甩”的职场故事,并不罕见。
但他们有自己的坚持。两个人守着旧世界的价值规范,在一个价值失范的新世界中彷徨无措,既可笑,又可叹。
(三)
彪子的人生际遇,则呈现了那个激荡时代的另一种悲情况味,即理想主义的消弭。
当王响们为之自豪的那个伟岸背影,正在时代的风暴中溃不成军时,彪子还在和心爱的姑娘谈哲学和弗洛伊德。
旧世界轰然解体,一代人失落与迷茫的影子,永远沾在了灰色的厂房之上。
与此同时,在每一个渺小个体的内心深处,都有一块坚固的东西无声碎裂,映射至群体,便表现为整个社会的价值观都在一种剧烈的坍塌之后,艰难弥合、重建。
爱情,也一样。
丽茹后来对彪子说:“我和你离婚不是钱的事”。
这话在那个瞬间,或许是真诚的,但其实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两个人的结合本就注定了痛苦的结局。
丽茹真的爱过彪子吗?
这个问题是值得打一个问号的。反过来,拿这个问题问龚彪,答案有着誓死不二的确定性。
丽茹作为彪子心中的白月光,是“只要有你,我就满足了”。可对于丽茹而言,彪子可能只是某个次优选,是“退一万步,我还有个他”。
如果不是厂长夫人大闹医院,在丽茹的内心排序里,“做龚彪女朋友”远不如“给厂长当小三”来得更实际。甚至,刻薄一点想,丽茹怀孕,可能并非意外,或许目的本就是借此逼迫厂长离婚,完成自己“凭子上位”的目的。
丽茹有着现实主义的价值底色,她的诸多选择有着精致利己的一面,她确凿地知晓着自己的美,也确凿地笃信这份美丽,应该值得更好的生活。
在此,我无意臧否个体在时代变革下的价值抉择,只是想提醒读者朋友们注意:
当固化的社会开始疾速流动,社会价值观的重塑往往也意味着个体世界观的重建,而在此过程中,抱守旧价值的人,会产生强烈的被抛弃、被剥夺的创伤感。
“劳动光荣”的旧口号早已默声许久,“不劳动光荣”成为新的价值憧憬。
郎才女貌已经悄然变为“郎财女貌”——那些曾被残酷的阶级斗阵消除掉的事物,已经卷土重来。
风月场所人潮汹涌,女孩们在腰上系起红绳,争抢着和大哥交朋友,帅哥的纯爱抵不上百元大钞,聪明的厂花也主动爬上了厂长的床头。
女性工作和独立的意义在经济浪潮和阶层涤荡的冲击下,踉跄摇摆。即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转而相信“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即便年轻如王阳,也同样是属于“旧世界”的人,因为在全民“向钱看”的洪流中,他竟然会腼腆地跟心爱的姑娘说:
“我想做个诗人。”
浪漫主义在现实世界,不过是一个脆弱的泡泡。如果设想一种没有意外的未来,如果王阳一直保持着这种不合时宜的浪漫主义理想,那他也很难和沈默“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因为写诗,或者成为诗人,至少在那个时代,给不了他和沈默“诗一样的生活”。
(四)
结合那一代产业工人的整体性遭遇,在历史轰然转向的那个瞬间,王响、马队、龚彪,他们同属那群被甩下车的人——
他们所依傍的巨物分崩离析,他们骄傲的资本烟消云散,他们深深笃定的信仰渐渐崩塌。
小人物命运的浮沉跌宕,是时代震荡所波及的涟漪和反馈。
这些人骨子里的骄傲,和现实中所遭遇的悲催境遇,形成了与时代同频的激荡碰撞,随之碎裂的,则是个体的处世信仰和价值规范。
他们的崩溃震耳欲聋,但整个世界回以寂静无声。
于是,当找不到答案的人们在暮年时回首,只能在唏嘘中将其归咎于命运。
“咱的命,都给定下来了!”
旧世界的崩塌,旧秩序的失范,旧价值的消弭——
在下岗失业的显性失落之外,这些是那一代人所遭遇的更残酷的内心景象,它指向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惘、狼狈和荒芜。
由此所呈现的群体命运之余味,是一场漫长的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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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慧超,前媒体人、资深品牌公关顾问
作家,已出版《这个世界不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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