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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晚相声衰败小史

云也退 云也退 2023-02-17

春晚相声衰败小史

 

云也退

 


 

前几年,有幸见到姜昆先生一次,很自然的,我们聊起春晚。他说:“我觉得我已经不适合春晚这种形式了。”然而,之后的几年,姜昆竟然又上了两次春晚,尤其2011年的那出“埋起来”,那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而明眼人早已认定,不仅姜昆的荣光不再,相声与春晚联系在一起的荣光也不可能重现了。若要找一个象征物,我觉得它特像一根点燃后立刻甩灭的火柴,只是为了存在而存在,为了证明它曾是早年春晚里最有活力的一部分而存在。

 

 

早年的春晚是什么样的呢?看看视频就知道,那不是晚会,那就是个“春节文艺茶话会”。现在中央抓反腐反铺张反公款消费,许多国有企业的年会精简了程序,不吃饭,只演节目+抽奖,形式上弄得清水衙门一点,就相当于从“春晚”瘦身为“春茶”。1983年,首届春晚的男演员还穿中山装,演员大多兼做观众,观众席里还有几个摆着花和水果炒货的圆桌子,刘晓庆还是“同志”。

“春茶”的基本特征,就是一个同人的联欢,所有人彼此都认识,即使私下不熟,至少看着亲切,都是自己人。姜昆的处女秀,和李文华合演了四个节目,这是他黄金年华中的黄金记忆;马季连演了《山村小景》等三段相声,并且侯宝林、侯跃文也到场了,师徒三代外加父子兵济济一堂,马季当场念观众请侯大师上场表演的点播信,那时相声的声望,堪称一时无二。

节目的质量不差。姜、李的《错走这一步》是当台的重头戏,不过,既是熟人小圈子饮茶谈笑,当以助兴、活跃气氛为上,《错走这一步》分明是个教育类的相声,用一出悲剧,一个有五个孩子的爹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带着孩子家里拉碎砖头,告诫大家计划生育的意义所在。这是很奇怪的,没有人提出大年三十要轻松点,避免太严肃、太沉重的题材。

可见初创的春晚还没有后来的那些规矩和忌惮,它就类似一群朋友扎堆,每个人自告奋勇出个小节目。只要朋友之间足够亲密,演点什么都有效果,题材、质量都不太重要。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一群好友玩嗨了,内中一人张嘴讲了个笑话,明明不太好笑,其他人的即时反应还是会让他十分满足。

 

 

看过一篇文章,作者很准确地把八十年代的春晚形容为一个表现“家国情怀”的综艺晚会。这种情怀并非靠串场词表达,也不体现于演员在台上说的台词、喊的口号里。每个演员都是带着这种东西出来,一上场就是一副“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的气质。这种味道,在我的印象里,一直维持到1990—1991年间,然后很快碎掉。

茶话会时代,刘伟、冯巩只有区区5分钟的《虎年谈虎》给人的记忆那么美好,陈佩斯、朱时茂情节拖沓还有些无厘头的《羊肉串》引得满堂喝彩,都有一个原因:他们面对的观众都确认,表演者是“自己人”,而且,经过了多少年,这种确认增加的感情分还能稍稍打动我们。一个对比:1984年姜昆、李文华演《山乡巨变》,夸赞改革开放后农村的新面貌,满篇喜气,表情动作仿佛如临其境,近二十年后陈寒柏、王敏演《今非昔比》,说农民开上宝马车之类,招来的骂声一片。看《山乡巨变》的感觉是:嗯,好真挚的感情;看《今非昔比》的感觉是:粉饰太平,神马玩意儿。

茶话会时代,相声演员起初站在圆桌子前演,和观众同在一个水平,后来立于观众之中,被所有人围着,可你并不觉得他们比别人高多少。这场景其实缩微了一个时代,人群并未明显分化,大家经济水平差别不大,连穿着都相仿佛,你是演员,也就在表演的时候比我高出那么半身,我从旁边望着你,不用仰视你。

十五吃元宵,一勺元宵总得捎带着汤,回忆早年春晚的相声,也铁定得捆绑着那种味道一起回忆。《虎口遐想》这么经典的相声作品,在1987年春晚上的表演质量其实一般,姜昆、唐杰忠各自都有口误,两人的配合默契度也大不如在其他地方的表演版。1988年的《电梯奇遇》也差不多。然而,再怎样的粗糙、不专业,当时和现在,少有人来挑他们的不是,反倒是春晚变成华丽丽的大舞台版后,搜寻穿帮镜头成为闲人每年的乐趣。

 

 

1989年是个衰相初现的年份,梁左在《笑忘书》中说,那年的春晚他有三个作品,分别给三对演员表演,本想大干一场,结果《特大新闻》自己估计风险太大,让给了元旦晚会,另两个都给毙了,又临时赶出了个《捕风捉影》让姜昆、唐杰忠去演,勉强同之前两年的《虎口遐想》、《电梯奇遇》合成三部曲。《捕风捉影》气息削弱,包袱减少,结构变散,暴露出了一种让人不安的拼凑味,如同一节一节驶在钢轨上的火车,每一节结束时,观众席里像是预设程序一样爆出一阵笑加一阵掌声。

几乎参与了八十年代所有春晚的梁左,是个批判社会意识极强的人,文学修养高,尤其善于黑色幽默。他的那几个作品,纷纷踏到了当时的红线。但那年还有《英雄母亲的一天》,还有陈佩斯、朱时茂的《胡椒面》,给语言类节目撑了门面。“红线”初露,边缘还有点模糊,让《英雄母亲的一天》挤进了空子,慈眉善目却又精通冷面幽默的赵丽蓉开始了她的辉煌。

列位都清楚那是个怎样的关口。黄宏等小品演员是从春晚上起步的,相声演员则还是那些人,如李金斗、陈涌泉,都早已成名,现场的和看电视的观众,冲着亲切熟悉的味道也会给他们掌声,但愈是如此,他们的表现就愈让人感到拘谨、敷衍,感到他们的热情是空洞无物的。他们出不了彩,因为在国家前途未卜的敏感时刻,春晚“春江水暖鸭先知”,已先禁区林立。

“英雄母亲”赵丽蓉的特殊气质让人忽视了讽刺之辛辣;而梁左这类刺头人物,只能寄希望于“负责同志”能这样网开一面地看问题:“揭露反面的错误的东西,可以起到和正面教育一样的作用。”

 

 

禁区浮现,急剧消耗家国情怀的储备。1989年邓颖超亮相,1990年,李鹏、江泽民在零点过后登台献词,跟所有演员握手,信号释放得十分充分;春晚在变质。但是,靠着阎肃等一批老牌晚会才子的撑持,春晚本质上还能维护住早年“春茶”的调子,且在1990年还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那年,歌舞、戏剧、相声小品,分为三队打擂台的方式,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点子,三队人,台上台下的互动十分热烈,皆大欢喜的结局,让“家国情怀”现出了回光返照般的灿烂。

姜昆、唐杰忠那届春晚上的《学唱歌》(后通称《歌星百态》),也是梁左最好的讽刺作品之一,但属于“文艺界”(那时还没有“娱乐界”一说)的内部调侃,演相声的挖苦唱歌的。不能不提那届的主持人李默然,沉稳老派,也有股冷味,镇得住场面。《学唱歌》之前结束的是李丹阳和韦唯的两支独唱,牛群一招手:“姜昆,上!”一屋子文艺同人知己知彼的手足情谊,都在这三个字里。

相声若是无法把看表演的观众变成自己人,就很容易落入尴尬的境地。家国情怀,自己人意识,还有演员观众融为一体、主持人由演员客串的设置,稳住了一种有共同体精神的剧场气氛。早年春晚相声能火,主因是这个,而不是什么“针砭时弊”云云。其实,郭德纲等人的剧场相声的发达,旁证了这一点,他们的路径正是对后来春晚扩招、商业化、晚会相声彻底沉沦的反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向早年“春茶”的回归。如郭德纲常说的一句话:“什么是相声?相声就是闲聊天。”

1992年后,“闲聊天”一样的相声还有吗?连一台能让人记住的相声晚会都没有。演员与观众越来越远,表演愈来愈拘束僵化,“端着”的人越来越多。黄宏在《打扑克》里说了句“相声明显干不过小品”,不是小品有多强,而是大舞台的形式压根就不是给相声,这种两个人无布景无道具无配乐无角色的自说自话准备的。郭德纲上春晚演《败家子》的失败就是证明;离了观众的参与,不需降温,相声自己就先冷了下来。

 

 

1992年、1993年,姜、唐的《美丽畅想曲》和《楼道曲》彻底失败。从那时开始的春晚,最出挑的相声演员是牛群、冯巩,这一对被称作相声的“早期改革者”,主要手段是坚持“子母哏”,将大量的台词和精力用在彼此叫板、拆台上,情绪激昂语言夸张,用不断的自嗨来集中观众的注意力。《拍卖》和《点子公司》倒是有点动员观众参与的意思,但牛、冯二人总是牢牢掌握着话语的主导权,咳唾成金,再也不可能做到像《学唱歌》里的姜、唐那样走进观众堆里。春晚丧失了“初心”,台下都是陌生人,握谁的手都是凉的。

或许当年的团结也不过是个幻觉,是一种靠各种力量勉强维持的亢奋,但是,过去的人恐怕很少明晰地思考过,“上春晚”可以成为一个演员成名进阶的资本,就好比刚开始脱离家庭的小学生,视班主任为家长的替代,很难想到那也是一份挣钱养家的工作一样。它的清新质朴,是由此而来,与民同乐是一种简单的信仰。

现在我们有许多新相声可听,无需像当年的人那样依赖春晚,春晚之于相声,除了能给演员提供一笔爬升的资本外,只有一点象征意义。“能不能让观众半分钟乐一次”折磨着老演员,却难不倒新人,因为搞笑,以及快速搜集、攒编笑料是他们的吃饭家伙。我们纯用“笑点”之多寡来衡量一段相声的好坏。“笑点”这个词的出现,说明受众的世故圆滑,说明市场的冷酷和人的惟利,已完全改变了相声生产的生态。

不能搞笑的人,市场主动淘汰之。在这种情境下,老牌演员们的坚持显得特可悲,他们的思维和审美,远远赶不上市场主导下寻求刺激的观众。还有朱时茂和陈佩斯,《警察与小偷》、《主角与配角》那类具有西方风味的喜剧,至今鲜有后来者,但那些呼吁他们“回春晚”的人,并不知道他们早已选择流亡,已没有一个名叫“春晚”的地方可供他们回去了。



犹太人爱说一句话:千万不要在单人筏上拔河,如果你不想掉水里的话。


云也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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