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三十年前春晚的一段相声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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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春晚就要想起一些过去的相声。今年亦然。
虽然春晚上每年都有“晚会相声”，但晚会相声的大致路数，在1990年代中后期的春晚才形成，之前跟之后，气氛大不一样。1989年笑林、李国盛因为原先的节目被砍，临时凑了个宣传计划生育的《太挤了》，几句开场白过后，视频背景里就能看见姜昆转向观众席，高举两手“领掌”。虽然作品本身乏善可陈，不过，领掌却是属于早期春晚搞文艺圈自娱自乐落下的习惯，再说，身为马季门下的大哥，姜昆给师弟助个阵，也是名利之外的考虑。
▲ 笑林、李国盛
但1995年后，谁再给春晚相声领掌，就别怪将来被人鞭尸了。如果非要给相声再无可品可议（要议也是非议）之处挑一个样板，那就是那年刘俊杰、赵炎的《谁有毛病》。虽然，演员还会从观众席里站起来，不像后来隔空喊话，但刘俊杰上来的几句话，非常说明晚会相声的本质：
“赵本山来了吧？牛群来了吧？冯巩来了吧？你也来了吧？这就是毛病。一年一年的全是你们，你问问在座的各位观众，我们大伙全都看腻了，对吧？”
这是“伪颠覆”。刘俊杰貌似讽刺春晚，实际上，他那倒背两手作领导视察的模样已不能暴露更多：反体制的力量本身就是体制派出的一部分。他高门大嗓，强迫你为他达到的分贝鼓掌，说话的时候，他伸长脖子翻着眼睛看观众，仿佛对掌声志在必得，同时又像在故意挑拨观众讨厌这个主动代表他们的人，我想每个明智的观众，都该遂他所愿，一生黑。
人们常常把赵丽蓉、侯耀文《英雄母亲的一天》看作春晚史上屈指可数的“例外”之一，它不仅创演优秀，而且真正揭露了人们最熟悉、却碍于某些情怀不愿开口抱怨的虚伪，演出了它实际运作的样子。在那个时候，“情怀”一词并不像今天这么热，因为数量大，几乎人人都沾一点，所以那时的成年人看《英雄母亲的一天》，笑中是有顿悟和释放的：皇帝正经是光着屁股的啊！像我这种年纪太小的则真心看不懂，从七八岁到十二三岁，我一直拿它当个滑稽剧，被“司马光砸缸”逗得欲仙欲死而已。
有几段相声，我曾因年幼get不到点，长大以后才慢慢回过味来。它们都是神作，有架构，有灵魂，可遇而不可求。“你问问在座的各位观众，我们大伙全看腻了，对吧？”小孩都看得懂，这就是告状嘛，一个心中不满的人想煽动群殴；相反，神作却是把病毒放回其生长的母体，让时弊在一个真实或象征性的环境里出现。孩子不熟悉这环境，因而领会困难，成人听了却大呼爽快：时弊不仅被曝光，而且体现为穷形尽相的罪恶。拿《谁有毛病》来说，与其代表观众告状，真不如代表晚会导演挨个吐槽赵本山、牛群、冯巩这帮老面孔“又来了”，当然，晚会相声这样演，想过审也是做梦。
有一种病毒是相声特别擅长揭露的：溜须拍马。早年马季、唐杰忠有《好啊好》，马季演一个善拍马的小职工，“唐科长”说什么他都喊好；后来侯耀文、石富宽演过《轿夫新传》，其中的反角绰号“吹抬”；刘俊杰的师父苏文茂也说过一段刻画马屁精嘴脸的《新局长到来之后》。虽说是讽刺作品，演员也够优秀，它们却都够不上神级，因为拍马者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陪衬正直官员的跳梁小丑。
在它们之上有一部真正的神作，可以同《英雄母亲的一天》相媲美：高英培、范振钰的《欢迎批评》，脚本出自天津人的骄傲——王鸣禄先生之手。它告诉人们：滋生溜须拍马的土壤，并不是个别权利熏心的宵小，而是像这段相声里所呈现的，乃上有所好，下更甚之，上下一拍即合。这里的“上”，是文工团里一个相声小队的队长，拼命地向他的队员兼老搭档索要“批评”，后者从不信，到将信将疑，到终于领悟了他的意思，而“一试身手”。
“现在文艺界的春天到了，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从牛棚出来）又当了队长了，您一如既往地支持我，您作为一个光荣的革命群众、伟大的公民。”
难道进过牛棚的还有小人吗？高英培说话口若悬河，一副自鸣得意的小人状，对当初听收音机的小孩来说，这是一种很陌生的画风：头号反派居然不是马屁精，而是一个文革的受害者。听高英培炫耀他的历史，范振钰酸涩地说了句“同志们您听听，都进了牛棚挨批挨斗了，他还是我的领导人”，好像既不甘心，又有点无奈。“文艺界的春天到了”，这样的话怎么能出自一个反派之口呢？
到后边，切入正题，高要求范在总结会上严肃批评他：“把您的投枪匕首都拿出来……没有？三角刮刀也行啊。把这儿扎出来都归你了，肠子肚子肝儿我都不要了。”看见范实在不解风情，他就模仿起队里一个“弹三弦的老赵”态度蛮横的“批评”：
“高队长，我给您提个意见。你这叫什么工作作风？没黑天带白天地干，你不要命了？真要把你累垮了，我们这些人靠谁带呀？”
陶潜诗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欢迎批评》的真意就在一个“装”字：有假装慷慨的，就有假装踊跃的，在慷慨激昂的“批评”二字底下，人们对彼此所需俱各心领神会。我国人所谓“情商高”者，必须通过这样的试炼：透过放给外界看的一套说辞，准确揣测上级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我很想知道，是怎样的阅历促使王鸣禄在当年一片情怀的迷障里看到了真实的东西。我以前觉得这段相声虽然火爆，但是夸张得“过火”了——我听了这么多优秀的讽刺相声，很少有哪一段像《欢迎批评》一样，其中不但没有君子，而且小人还都过得很滋润！在高英培的循循善诱下，范振钰表示想通了：“你的意思我全懂了”，他当场即兴发挥了一大段措辞激烈的批评，从“你有严重的血压高心脏病肝硬化肺气肿小儿麻痹”、“你这是胖吗？你这是浮肿”，一直说到高队长在唐山大地震时的事迹：
“就拿那个唐山地震来说吧，你带我们去前线抢险慰问……到唐山那会儿余震不断发生，你呢？怕我们出危险不让我们上前，你自己一个人一只手搬起了一座倒塌的八层大楼，一次你就救出五百多个人来……”
一个假装批，一个假装接受，批到后来，渴望马屁的那一方总算品出了荒诞的味道。而在这之前，范振钰已经跟观众表了句白：“看这个意思，只要我亏着心说他就高兴啊！”这是一句超级大实话；今天我才懂得，这里所有的夸张都不过火，权力者对马屁的不餍足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就连高级黑都不在乎了，反正许多群众也都假装浑然不觉。
相声的讽刺，基本上打打苍蝇而已，像什么破坏公物啊，邻里纠纷啊，拍马屁这种也就是“不正之风”，然而，《欢迎批评》却告诉我们，只要位高者爱听马屁，供其驱遣的一大群人就都变成了阴阳怪气的小人。我听《欢迎批评》，二十年来不下百遍，从起初的不知所谓，到现在感同身受，彻底拜服于它的预见。做个趋附小人的确很有诱惑力，简直太有诱惑力了，而荒诞包围了我们，不断堆积、发酵、膨胀，等待着爆炸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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