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峡谷夜行人——被严重低估的《逃亡》
那天夜里,沿着戈壁边缘狂奔了500多公里之后,运输车停在了焉耆:天山峡谷中一个著名的风口。老赵安排他去一家旅社住下,约好第二天清晨到公路前面一处有灯光的地方会合。车在那里等着他。可没睡一会儿,他像预感到什么似的惊醒了,穿衣服出门便看见那辆在库尔勒被老赵甩掉的吉普和两名追踪者正在旅社大院门口待着(好险!他赶紧闪到隐蔽处),等他们一离开,拔腿就往公路上跑。他跑进了北疆12月零下几十度的凛冽寒流中。前面,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车没有一星光亮,只有寒流如一道无形的冰墙向他压来。他顶住冰墙。他不断往前倾斜。冰墙开裂。他挥动双臂击碎冰墙。他抖擞精神把自己燃成一束英勇的火炬穿过冰墙。
——作者简介——
卡西老潘,原名潘顺华,湖北黄陂人,历经1980年代大陆思想风云,曾在国企机关工作,现为民营卡西莫多书店店主。兴趣驳杂,嗜书瘾君子,真正把书读成生活并指导生活的一介书生。
“知青们在沙漠边缘砍伐胡杨树,开荒造田,他们自以为干了一件非常伟大的事业。当时,颂歌四起,还拍了电影什么的,谁料到那里逐渐沙漠化,竟成了不毛之地。知青返城的那年5月,一场黑风暴刮了七天七夜,因为没有胡杨树林的阻挡,整个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仿佛都卷到了空中,暗红色的悬尘在天地间拉起了一道幕帘,七天七夜看不见太阳、蓝天,分不清白昼和黑夜……”
过后,因直面人生、直面历史而默默无闻的长篇小说《逃亡》的作者、上海知青作家中的另类张宝发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些情况,其出处为他的另一部中篇小说《浪迹丝路》(载于《收获》87.2)。我转述这段话是想用它作楔子,切入《逃亡》的世界。
这个世界从正面看是一个荒谬的世界,从反面看是一个恐怖的世界,从正反两面综合起来看,我得出了“它是一个苦难的世界”的结论。我自信,这是一个苦难的世界。小说写了作为个体的人在这个苦难的世界中的生存状况:他要么走向荒谬,要么走向恐怖。非此即彼。而且无论彼此他都于苦难中在劫难逃,哪怕肉体逃掉了,心灵也逃不掉。所谓心有余悸就是这个意思,不然怎么叫做“十年浩劫”呢?苦难是一定的,是必须承受的,是个人的力量无法撼动的。如果说他还有什么自由的话,就只剩下选择荒谬、或恐怖地活的自由了。
搞造神运动,正儿八经地撒谎,利用宣传机器进行伪理想主义说教以钝化人们对现实的痛感神经,让没有文化的人给有文化的人实施再教育……等等,属于这个世界的荒谬一面。选择荒谬地活,就意味着放弃人格尊严,拒绝承担个人责任,走向颓废与虚无,卖友求荣,或者寻找性的致幻剂麻痹自己。
而独断专行,迫害异己分子,鼓励打小报告,刑讯逼供,追捕……凡此种种,是小说所揭示的恐怖的一面。选择恐怖地活,就意味着无视荒谬的权威,拒绝与荒谬媾和,反抗颓废与虚无,把自己的脑袋抬到自己的肩上,逃亡。
小说第2、4、6、8节可以连读,第1、3、5、7、9节也可以连读,两个故事相对独立,但又可以在读过第一个故事之后再接着读第二个故事,仍然可以获得一个包容了两个故事的完整的故事。因为它们共同指向一个磁场中心,即主人公陈尚音的逃亡。在第一个故事中,他逃亡失败,被关了牛棚,劳动改造;到第二个故事,他再次逃亡,并且成功地逃离了险境。
很显然,作者如此精心布局,是企图收到一种两重奏式的效果。这种对位叙述使读者自始至终保持着阅读兴趣,两部分所构成的张力诱惑读者在接触它们中不管哪一部分的同时又不可能将另一部分完全抛开,置之不理;而由短句和不打标点的长句所组织而成的疾驰的语流只有通过两部分的转换才能得以延缓;第一人称的运用更拉近了读者和主人公的心理距离,读者几乎被他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言所语所牵引,亲临现场,随之一路逃亡,逃的时候还要有分身法,分别应付两个时间段的纠缠。
先看第一个时间段——
1968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上海知青陈尚音,由于对团革委会一干人的倒行逆施不满,受到陷害。几位好友帮助陈尚音逃到胡杨墩避难。团部竟派出凶悍的贫下中农马队追踪而至,包围了位于胡杨墩的十六连知青宿舍(一旦官方为民间破坏行为提供了合法性的理论依据,那么,暴民的专制就将粉墨登场,来自底层的血腥气将笼罩整个社会生活空间,这绝不仅仅是“愚昧无知”、“野蛮”之类的几句评语所能打发的,它直接威胁着被冲击者及其他当事人的生命安全!)。陈尚音站出来,一场流血冲突避免了,他被关了禁闭,惨遭毒打。随后是开他的批斗会,命令他和所谓“牛鬼蛇神”一块儿劳动,打土坯(与教科书里从前的革命烈士所享受的“待遇”何其相似乃尔!)。在此期间,女友海琴和他分手,挚友梅雪珍不堪凌辱自杀,爱他的小黄毛为保护他自愿与知青败类做感情交易,他信任的伙伴排骨迫于形势同他划清界线出卖了他。
他面临着被判刑的危险。
忍无可忍!
是一个寒冷的夜,他毅然告别伙伴,钻出了牛棚,逃向了大戈壁……
陈尚音并没有打算做什么英雄,正如他的同时代人北岛曾经《宣告》的: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可是,这么微不足道的愿望——只想做一个人——却绝不容易实现。一个人怎么行?那不是脱离人民群众、搞个人英雄主义么?按那个年代的话说,就是不与群众打成一片,自绝于人民!就是目无组织,罪该万死,死了喂狗,狗也不吃!想做一个人?做梦!人民群众(抽象的、与任何具体的人无关的无物之阵)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毫无疑问,这简直是语言暴力——但在那个年代的绝大多数中国人看来却是正常的、天经地义的!
陈尚音非常不幸,他有健全的思维能力。因此,他就把自己从绝大多数同胞中孤立了出来。他无意中当了那个年代的叛逆者,被那个年代逼到了“英雄”的位置上。我们都知道,任何年代,英雄总是少数。陈尚音既然不愿认同那种荒谬的逻辑,坚持做一个人,他就得为他的自以为是(即自以为并不是英雄)牺牲点儿什么,他就必须接受一定的惩罚,苦难出英雄,可不是吗?
难怪海琴大失淑女风范地冲着他嚷:
“我们的关系到此结束。你再不要来找我,我也不愿再见到你。你如果再来找我,我就去报告揭发你。我恨你!是你害了我!如果你是一个普普通通安分守己的人,我们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你滚吧!”
其实他们俩的爱情本来就先天不足,缺钙。看看海琴,她有神经官能症,每月犯一次病,可见心理承受力弱到了何等程度!而陈尚音呢,也怀疑自己患上了一种病,他是为了躲避这种病才和海琴好的,小说没有指出这种病的名称,据笔者诊断,乃颓废与虚无之病也(他告诉梅雪珍他将来要倒霉他会死掉的话可以作证)。书中写两位病友曾在阿克苏郊外找到了一座杏园。城里在武斗,他们却在杏树下亲吻,那吻充满甜杏的香气,他感觉她的鼻息她的舌尖她的脸她的胸她的全身都是甜杏味儿。吻累了,他们摇落树上的杏子,那黄黄的杏子象小月亮似的铺在地上,她拎起来,用手绢擦干净,她塞一个到他嘴里,他塞一个到她嘴里,杏到嘴里当即化成了清甜的汁水……第二天,他们又去找那杏园可怎么也找不到好像它消失了——甜杏的香气、甜杏味儿、甜杏当即化成清甜的汁水象征他们爱情的不长久,气、味儿、汁水给人以稍纵即逝的印象,况且甜杏(爱情)再甜,仍难免酸涩之感;“杏园找不到了”这段话而后以变奏的形式被重复了三次,作者有意这么做,旨在说明苦难中的个人独善其身、寻找精神避难所之不可能,属徒劳之举。
果然,我们看到海琴受陈尚音拖累,被迫害,屈服于“领导”的压力,狠斗“私”字一闪念,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结合到了床上。
而小说所谓“现行反革命分子”陈尚音却顽固不化,竟然吃了豹子胆,不服从监督改造不说,还脚底一抹油,溜了。
他曾力邀海琴与他同行。
海琴的回答我们刚才都听到了。
这使英雄的逃亡少了几分浪漫色彩。
下面,是第二个时间段——
他摸黑跑过戈壁,途中差点儿让驱车追捕他的群众专政队逮着。天一亮,他扒车直奔阿克苏,往师部上访申诉未果。他冲出群专队在城里的武装包围,由熟人老胡介绍认识了运输车司机老赵,跟着老赵经库尔勒、焉耆,穿越天山峡谷,到达吐鲁番。当他挤上开往上海的54/53次列车时,两名开吉普车日夜兼程长途奔驰而至的群专队队员赶到了已经启动的车外(这两名《悲惨世界》中雅韦尔的异国同行,你必须承认他们有对自以为伟大的事业的献身精神,有钢铁般顽强的意志,有非比寻常的判断力——作为人类,他们还缺什么?他们缺一颗敏于感受的心!),很可惜,就晚了一步,他们眼睁睁看着“狡猾的阶级敌人”昂首东去……
列车颇不礼貌地把两位客人和吐鲁番一起撇在了身后……
他在兰州转车赴白银,找到了二阿姨。那时全国都在清理阶级队伍,恐怖之网越收越紧,二阿姨自身难保,更不用说提供什么庇护了,给了他一些钱和粮票,送他走人。
书读到这里,我蓦然想起北岛的《履历》最后几句:
当天地翻转过来
我被倒挂在
一棵墩布似的老树上
眺望
好像是专门为陈尚音写的。
不过,这都属于他脱险以后的事了。
我们只能通过叙述人即逃亡当事者“我”所传达的有限信息体验当年“天地翻转过来”的荒谬,因为不与“荒谬”妥协、不肯转让最基本的个人权利,“我”时时面临着危险:晕车、饿肚子、冷、被戴上手铐、监禁……还得反抗内心的绝望(即颓废与虚无)。正是从“我”出发,我们感受到了老胡的善良、老赵的爽朗、二阿姨的无奈、群专队队员的穷追不舍以及天山峡谷的晦暗与森寒,而对“我”所不了解的,我们同样难以把握。这就给阅读造成了大面积未知的空白领域。要填补未知,则必然求助于想象。但在这样一个苦难的世界中,未知——令我们的想象得到的是什么结果呢?
是恐怖。
围绕着“我”与“恐怖”的关系,作者展开了全书16万字的心态描写。
作者当然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有时候也请“我”休息休息,让第三人称(甚至第二人称)出场自我想象一番,帮我们一把,例如:
“这个瘦瘦高高,穿戴臃肿的男孩就是陈尚音吗?他头戴军黄色雷锋帽,荡在脑袋两边的掩耳忽扇忽扇,勇猛地不顾一切地在寥寒、空旷、可怖的天山峡谷间中踽踽独行。他到哪里去?哪里是他的归宿?他的目标!一处有灯光的地方。这具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匆匆疾行,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孤独而又坚韧的跋涉。”
那天夜里,沿着戈壁边缘狂奔了500多公里之后,运输车停在了焉耆:天山峡谷中一个著名的风口。老赵安排他去一家旅社住下,约好第二天清晨到公路前面一处有灯光的地方会合。车在那里等着他。可没睡一会儿,他像预感到什么似的惊醒了,穿衣服出门便看见那辆在库尔勒被老赵甩掉的吉普和两名追踪者正在旅社大院门口待着(好险!他赶紧闪到隐蔽处),等他们一离开,拔腿就往公路上跑。他跑进了北疆12月零下几十度的凛冽寒流中。前面,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车没有一星光亮,只有寒流如一道无形的冰墙向他压来。他顶住冰墙。他不断往前倾斜。冰墙开裂。他挥动双臂击碎冰墙。他抖擞精神把自己燃成一束英勇的火炬穿过冰墙。他边走边和自己谈心:
“我绝望,你不能绝望。我冻死啦,你不能冻死。”
他吃透了自己的处境,懂得与其说冰墙可怕,不如说绝望比冰墙更可怕。绝望是他内心的冰墙,冰墙则是外在于他的绝望。哀莫大于心死。心要死了,他还有什么希望?当初他陈尚音又何必逃亡?倒不如一开始就放聪明些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搂着海琴那甜杏一样光滑醉人的身体酣然入梦来得逍遥快活……
对!陈尚音,你不能绝望。绝望不能给你任何帮助。你绝望了,你一定会冻死。而你不绝望,生、或者死,就让你勇敢地捣成了糨糊,你不见得就没有脱险的可能,你就有希望死里逃生。
陈尚音陈尚音你要相信自己你一定会死里逃生!
天山峡谷之夜——岂不就是人类个体勇敢心灵的恐怖之夜?
我们的主人公、孤胆英雄(谁说那个年代没有英雄?)陈尚音穿越了它,走到了那处有灯光(希望)的地方。
后来情况怎么样都交代过了。
冬夜。兰州火车站。
又一趟自乌鲁木齐开往上海的54/53次列车缓缓驶出了站台,一个瘦瘦高高、穿戴臃肿的男孩坐在车厢里,听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不绝于耳:
轰咚……轰咚……轰咚轰咚……
从此东去的也绝非坦途,那将是一条什么路啊——
逃亡的路?英雄的路?苦难的路?恐怖的路?拒绝荒谬的路?反抗绝望(颓废与虚无)的自救的路?!
(本文图片均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 卡西老潘作品 ——
文明经受着考验 ――穿过《至暗时刻》的光芒
关于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几点看法 ——与桑丘老师商榷
——《恩存文化》编委会——
主题:恩存讲文化
宗旨:弘扬经典文化 存贞修德求道
刊期:2018年01月28日
主编:恩存
责编:卡西老潘
编辑:小迷 陈娟 杜懿璇 刘佩
美编:陈娟
地址:长春市人民大街5888号
邮编:130025
邮箱:289049043@qq.com
——邀您参与——
欢迎有独立思考的你在文尾留言对社会热点进行点评和批评。
如果有想与大家分享的好文章也可以发送至289049043@qq.com,我会择优陆续刊发。目的在于,读者更有智慧去看待世界。推送获赞奖励作者。
——长按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