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大喜的日子 让普京搅和了

对伊朗政府来说，3月6日原本应该是个大喜的日子。

最近几个月，重启伊核协议的谈判走向对伊朗十分有利，美国也许是急于从中东抽身，不断松动立场，满足伊朗提出的要求。

一是美国尊重伊朗政府划下的红线，即核协议不得触碰伊朗地区政策和导弹研发。拜登政府在取消所有违反2015年伊核协议的制裁如石油禁运、金属禁运、手工业品禁运、央行制裁等之外，开始松口考虑将不涉及核问题的制裁如人权制裁反恐制裁等也一笔勾销，也就是说革命卫队实体、总统莱西、领袖哈梅内伊及下属穷人基金会通通从制裁名单上划掉。

涉核制裁的解除可以让伊朗解冻大量海外资金，在缓和经济困境的同时向伊拉克武装、黎巴嫩真主党等地区代理人输血，加大反美活动；而非涉核制裁取消与否虽然在实际效果上对伊朗军政系统运作影响不大，毕竟规避手段一直都在，但在政治意义上，这是伊朗重大加分项。

其次，由于有了之前特朗普政府擅自退出伊核协议的“不良案底”，拜登考虑同意按照伊方要求开出一些履约担保。比如准许伊朗缩短核突破时间，将伊方持有最低浓缩铀浓度提升为20%，作为对下届美国政府违约的威慑，而这20%的浓度恰恰是2015年核协议签署前伊朗铀浓缩的浓度（注：2015年核协议签署后，伊朗将浓度从20%降到3.67%，在特朗普退出伊核协议后，伊朗方面逐渐将铀浓缩浓度提升到到67%）。

3月4日周五，在核谈判的美英法德代表们返回各自国家汇报时，伊朗代表留在了维也纳，这意味着伊朗已经掌握了谈判的主动权，而各方媒体也都乐观预计核协议将在周日复活。

● 保守派喉舌《世界报》头版：对美国来说 解除制裁不再是恩典而是需要 / Keyhan

协议一旦达成，不仅会增加伊朗现任总统莱西的政治资本，为其（未来可能）接任精神领袖大位铺路，而且会强化伊朗宗教保守主义者的政治叙事：试图与西方和解者（比如哈塔米、鲁哈尼）只会招来西方进一步敌意，只有对抗西方才能让西方对伊朗释出善意。

而2月24日俄乌战争爆发之初，部分伊朗学者甚至认为，油价飙升令美国急需返回核协议让伊朗填补石油供应缺口，伊朗可以趁人之危，再敲美国一竹杠子，让美国在核协议中做出更多让步。

整体而言，直到上周末，如果把核协议比作成鸭子的话，鸭子已经到伊朗嘴边了，如果比作足球赛，那就是伊朗前锋90分钟头球飞向美国球门死角了。

不料，俄罗斯因发动对乌战争在2月28日起遭受欧美联手制裁被踢出SWIFT系统后，外长拉夫罗夫在3月5日突然警告西方，重启伊核协议必须考量俄罗斯与伊朗经济往来的利益。

俄罗斯的核谈判代表乌利亚诺夫当日在接受伊朗媒体采访时说“由于俄中伊联手协调立场，伊朗在核谈判中得到了比我想象中还要多的东西”，话语间还露出神秘的微笑。这翻看似“恭喜”伊朗的言论，一面是警告伊朗不要得了好处就忘了俄罗斯，一面是暗地里向美国国内反对重返伊核协议的政客们传递信息：拜登让步太多，伊朗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快向拜登施压！摆明了态度要把伊朗的未来跟俄罗斯的未来捆绑在一起。

于是，伊朗发现，这场核谈判的比赛来到尾声即将头球绝杀时，球门被俄罗斯挪走了，到嘴边的鸭子虽然没有飞走，但只靠伸脖子是咬不到了。

无可奈何的伊朗

3月8日，拉夫罗夫与伊朗外长通话时，为俄方立场辩解称：“核协议签署后，各方在与伊朗贸易往来中应享有平等地位，不能有任何一方被歧视”。这话看似有道理，但实际上是要求未来被解除制裁的伊朗金融和贸易机构能够与被制裁的俄方贸易，充当突破西方制裁的渠道。

伊朗方面自然清楚，在乌克兰战争引发的欧美与俄罗斯的尖锐对立下，违反对俄制裁只会让自己的金融机构遭到西方的二级制裁，让刚刚获得喘息的经济再度窒息。所以，无论公开还是私下里支持俄罗斯的立场是万万不可的。

但是，西方能绕过俄罗斯跟伊朗直接达成核协议么？在操作层面也很难。

核协议的核心要素是相互确认的机制，即联合国五常+德国确认伊朗履行减少铀浓缩协议，将高浓度的浓缩铀运出境外稀释，各国解除对伊朗的制裁，而伊朗则需要确认各国履约分步解除制裁，逐步减少核活动降低铀浓缩浓度。

由于双向履约需要协议各方确认，只要联合国五常+德国中一方（比如俄罗斯）不确认伊朗履约，核协议即会垮塌。此外，美国在毁约后重返核协议，伊朗要求美国先解冻伊朗境外资金，确认国内外金融渠道畅通后，伊朗再减少铀浓缩浓度，拜登政府据信已经接受了伊朗的条件。由于美国履约需要核协议各方确认才能生效，一旦俄罗斯以自身遭到制裁为由否认美国履约，那么伊朗就没有义务减少核活动限制铀浓缩，核协议也会丧失意义。

所以，只要俄罗斯不松口、美国和伊朗不达成私下协议，美国重返核协议、伊朗全面解除制裁的可能性就为零。

其实，从俄乌战争爆发以来，伊朗官方的态度一直是站在俄罗斯一边的。战争爆发头两日，伊朗官方媒体直接对标俄罗斯外宣，将冲突义为“特别军事行动”，直到战事久拖不决后，报道中才出现“战争”这样的词汇。

对于战争责任，伊朗外交部一直归咎为北约东扩，而保守派媒体则借机嘲笑乌克兰被西方抛弃、美国外强中干，警告本国民众汲取教训不要相信西方，领袖哈梅内伊在讲话中在谈及俄乌冲突时，甚至声称战争原因是乌克兰政府充当西方工具被人民抛弃，并且在整个讲话中一次都没有提及俄罗斯。

当然，伊朗民间舆论一如既往地选择跟官方对立的态度。战争爆发当日晚间，就有民众在俄驻伊朗大使馆的外墙上喷上了咒骂普京的文字，次日晚间有数百名德黑兰民众在乌克兰大使馆前集会，表达对乌克兰的支持。近年来逐渐被政治边缘化的前总统内贾德也发推歌颂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用光荣而无以伦比的抵抗运动暴露了人类公敌的撒旦阴谋””。

● 俄罗斯驻伊朗大使馆外墙被民众涂鸦：down with Putin / 网络

随着俄军战事陷入泥潭，伊朗政府外的反俄声音逐渐变大。伊朗文艺界人士看到西方文化界掀起反俄运动后，也纷纷参与其中，谴责俄罗斯的入侵行为，影星哈米德-法拉赫扎德直接退还了2006年获得的莫斯科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一些气息尚存的改革派报纸也开始正面报道乌克兰军队的抵抗，《etemad》报甚至专门分析美制“标枪”、“毒刺”便携导弹对俄武器的优越性，变相揶揄莱西政府依靠俄罗斯武器。

尽管如此，伊朗官方对俄乌战争的论述，除了呼吁停火外，一直站在俄罗斯的立场上。即便俄罗斯暂时“搅黄”了伊核协议严重伤害了伊方利益后，保守派媒体依然在鼓吹“用石油禁运报复欧美”、“之前伊朗求美国解除制裁，现在轮到美国求伊朗解除制裁”等反美论调；在外交层面伊方还是避免公开点名俄罗斯，只是通过“核谈判各方都有自己的利益考量，伊朗也会根据自己利益行事”、“不允许外国因素影响核谈判中的国家利益”等言辞间接表达不满。

由此可见，俄罗斯关于伊核协议的表态与伊朗无关，更为可能的情况是，俄观察到拜登政府核谈判中大幅对伊朗让利，研判核协议对美极为重要，因此希望以核协议来要挟美国解除对俄制裁，一向视俄罗斯为盟友的伊朗不幸沦为牺牲品。

战争的冲击：从核武到面包

俄乌战争爆发后，伊朗官方和民间除了出于自身意识形态立场的选边站队，也在思考和分析这场冲突对伊朗的意义。

● 伊朗影星哈米德录制视频退还莫斯科电影节奖项 / 网络

最直接的冲击就是拥核的意义。伊朗人看到，乌克兰在俄美双方的安全承诺下放弃了上千枚核弹头，如今一面被俄罗斯侵略，一面美国拒绝提供直接保护，陷入了困境。在核制裁解除之际，越来越多的伊朗人却明确了拥核的信念：“也许为了避免经济制裁我们不能直接制造核武器，但我们一定要掌握制造核武的技术，并时刻处在造出核武的门槛上”，德黑兰大学学生萨迪格说，“这样即使遭到侵略，我们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出核反制”。

大学生的想法显然有非专业人士的天真，但俄乌战争后引发的对大国的不信任却在各个阶层蔓延。霍梅尼时代不要西方也不要东方的愤世立场这几年刚刚随着伊朗主动开展大国外交而褪色，如今却借俄乌战争沉渣泛起。尤其是俄罗斯在伊核协议强行捆绑俄伊利益后，前议员穆罕默德-萨迪基之类一向反对伊朗倒向东方的政客摆出一副先知的态度，宣称“伊朗已经成为俄罗斯的人质”。

在仰望国家安全这样的宏大议题之后，伊朗人低头一看，自己的肚子也不安全了。

经过多年制裁，顿顿吃米已经成为中上阶层的奢侈，馕才是大多数伊朗普通民众维生的主食。伊朗小麦年消耗量约1200万吨，虽然伊朗政府过去10年来通过统购统销等惠农政策鼓励农民种植小麦、推动面粉自给自足，往常年份仍有大约400万吨缺口需要靠进口填补。过去一年由于气候变化、水库管理不善等因素，伊朗多地出现干旱歉收，外贸机关根据过去几个月贸易商进口配额申请估算今年的小麦进口量将达到600万吨。

就在伊朗比以往更加依赖外国小麦的时候，俄乌战争爆发，国际小麦价格两周内从2月23日的7.9美元/蒲式耳上涨到3月10日的12.8美元/蒲式耳，更糟的是，伊朗议会刚刚在2月底通过议案，要废除外汇多轨制。

●过去六个月小麦价格变化 / Macrotrends

在早前外汇汇率多轨制下，政府官方外汇价格最便宜（1美元兑42000里亚尔）而且过去4年来基本未变，黑市外汇最高（1美元兑242000里亚尔）过去4年来涨了500%，中间还有Nima等半官方汇率。

汇率多轨制的本意是，生活必需品（小麦、大米、肉食等）进口商用官方低价购汇，避免涉及国计民生产品价格因制裁引发的本币贬值发生大幅波动，维护社会稳定；而轻工业产品如衣服化妆品等进口商，则需要根据进口产品的在国计民生中的重要性用NIMA或是黑市高价购汇，以限制国民非必要的进口产品消费，阻止外汇流失。

然而在实际操作层面，由于部分政府人员腐败，一些进口商伪造合同，低价购入外汇，再拿到黑市出售获取暴利，造成国家外汇白白流逝，本币贬值越来越严重，黑市价格与政府价格的差距越来越大。所以，莱西政府上台后，一直试图废除外汇政府低价，推动外汇单轨制，最终获得议会批准实行。

伊朗政府原本的算盘是，3月初制裁解除，用解冻的海外银行资金对冲平抑因废除政府低价外汇导致的生活必需品价格巨震，让外汇政府价和黑市价向一体化平稳过渡。不料，一场俄乌战争，不仅推高了小麦这种生活必需品的价格，还破坏了核协议进程，让解冻伊朗海外资产成了水中花月。

当前情况下，伊朗政府为了维护社会稳定、让底层民众吃得起馕饼，应该暂时不会强推外汇价格单轨制了，但飙升的国际小麦价格依然是枚随时引爆的定时炸弹。

经过这出核协议闹剧，理性伊朗政治精英们固然不会跟俄罗斯彻底翻脸，但也也发现与俄较好需要付出的代价越来越多：无法发挥自身在中亚国家的先天优势向东扩大势力范围，地区安全受制于人，难以成为上合组织正式成员，与西方缓和关系越来越难.......

笔者好友德黑兰巴扎最大家具商之一法劳希得知俄罗斯在伊核协议上的立场后感叹：“即不要东方也不要西方的态度肯定会阻碍伊朗融入世界，但看看俄罗斯的言行，倒向其中一方也不是明智之举，也许既要东方也要西方才是伊朗的出路。”（责编 / 权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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