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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把斯里兰卡推到了风暴边缘?

小世儿 世界说 2022-05-09


南亚国家斯里兰卡,在这个全球经济堪称山雨欲来的四月,成了国家债务违约名单上的最新一个名字。


4月18日,斯里兰卡财政部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华盛顿展开了正式会谈,希望后者提供快速财政援助,以缓解斯里兰卡迫在眉睫的财政和社会危机。对于斯里兰卡人,如今的“危机”已不再是抽象的财政赤字或国家违约,而是眼前的衣食住行——斯里兰卡已经没有钱来支付食品、燃料和基本药品的进口,为此不得不寄希望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希望获得快速金融工具窗口下的贷款扶助。


过去两年,斯里兰卡越来越多东西陷入短缺,起初是国家外汇,然后是燃料和化肥,现在,曾经斯里兰卡用于出口和创汇的主要产品——茶叶和大米——也开始变得紧缺。债务和通胀一起水涨船高,每天的停电时间已经高达13小时,唯一不缺的也许是本币斯里兰卡卢比——它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值钱。


尽管两大邻国中国和印度均已表示愿意提供紧急援助措施,但从去年春夏之交就已渐次爆发的地方性抗议,在这个四月仍然逐渐发展成了针对总统哥塔巴亚·拉贾帕克萨和总理马辛达·拉贾帕克萨,两位来自拉贾帕克萨家族的亲兄弟的政治动乱。4月4日,原司法部长阿里·萨布里震惊地在会议上得知自己被任命为新的财政部长,他在不到24小时后即下决心请辞,理由是这个任务太过艰巨,但这次辞职并没能成功,原因或许是因为他被要求接替的原财政部长恰好是总统和总理共同的小弟弟巴希尔·拉贾帕克萨。


从左至右分别为总理马辛达·拉贾帕克萨、灌溉部长查马尔·拉贾帕克萨和总统哥塔巴亚·拉贾帕克萨 / 网络


这场被形容为“毁灭性”的国家危机,从何而起?


有机农业的致命改革


尽管一切的最初起源显然是降临全球的新冠疫情,但在斯里兰卡,事情的走向还是偏离了一般情况。


作为典型的以旅游业为经济支柱的国家,斯里兰卡在2020年新冠疫情所造成的全球封锁中毫不令人意外地遭遇沉重经济打击,雪上加霜的是,在此之前的2019年4月,科伦坡的大规模恐怖袭击已经重挫过该国旅游业,在此之后的2021年春天,近邻印度又蒙受德尔塔毒株烈度空前的严重肆虐,致使本就家底甚薄的斯里兰卡重启国际旅游业的希望再度破灭。而更早之前的十年里,前总统——也就是现在的总理马辛达·拉贾帕克萨推动大型基建,为此不惜背上沉重债务,至2020年,斯里兰卡政府债务已经与国家生产总值持平。


债务陆续到期加上收入减少,致使外汇迅速拉响警报,而恰在同时,拉贾帕克萨政府又推动议会通过了一个讨论已久、也争议已久的改革方案,试图通过禁止化肥、杀虫剂和除草剂的进口和使用,将这个农业国家一举转变为全员有机农业的示范国。


有多重理由可能被用来解释这一狂飙突进的改革方案,包括在旅游业重创之后外汇耗竭的现实、白俄政治动荡后化肥国际价格的飙升、受到全球新冠疫情后“绿色重启”浪潮的启发,或是灌溉部长查马尔·拉贾帕克萨——这个家族在斯里兰卡政府中的第四名成员,现任总统和总理的哥哥——个人对于化肥和化肥产业链的强烈厌恶以及对于其“有机农业”的迷信。但无论如何,这被证明是一个灾难性的决策。


全球农业发展至今,尽管转向有机和无公害生产已是大势所趋,但骤然脱离化肥和杀虫剂会造成产量在短期内迅速下降,也是无争议的共识。在斯里兰卡农业专家的估算中,在完全脱离化肥后缺乏氮、磷、钾等基本植物营养素,同时无法控制杂草和害虫影响的“新”农业形态下,农作物损失从第二年起将达到40%或更高,如果期间没有找到可行的肥料替代方案,这一产量损失还有可能在更长时间里持续恶化。


而斯里兰卡的激进改革恰恰发生在国家经济高度脆弱的时间点上——2020年“新冠元年”,斯里兰卡已经因旅游业和出口受阻、封城又冲击生产而陷入普遍经济萎缩,人均GDP自2019年的4225.11美元下跌至4052.75美元,随之而来的全球通货膨胀,又给这个小国的普通家庭造成了更为沉重的负担。


● 斯里兰卡2012-2020年人均GDP变化 / 世界银行


在此基础上宣布禁运化肥,首先在国内造成的是化肥价格的飙升——受到禁令影响的主要是水稻、茶叶和橡胶种植,三者同时也是斯里兰卡农业对外出口的主要品类,承担着主要农业生产的小农家庭既不可能负担骤然增加的农业成本,又无力在没有化肥的情况下继续维持生产,2021年4月通过的这项化肥禁令,首先造成的是一大批农民在当年春天决定缩小耕种面积,5月开始,由于此前化肥存量逐渐告罄,农民要获得化肥越来越难,收入缩水已成定局,而生活和生产成本仍在不断增加,由此而生的抗议也开始在全国各地爆发。


更悲观的预测不断在媒体上出现:有专家认为,即使是在度过了最初两三年的产量锐减,进入稳定期之后,100%的有机农业即使全速运转且不遭遇任何天灾,也不可能养活斯里兰卡50%的人口。


但即便如此,在此之后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斯里兰卡政府仍旧一意孤行——灌溉部长查马尔·拉贾帕克萨坚持认为,所有的抗议和不满都是“化肥黑帮”蓄意破坏的结果。


“化肥黑帮”


查马尔·拉贾帕克萨所谓“化肥黑帮”,源自斯里兰卡国内长期以来的一种流行迷信——该观点认为现代人所患的一切慢性病都是使用化肥和农药的结果,如果人只吃天然农业所生产的作物,就不会患上诸如糖尿病和高血压等顽疾。


这种崇尚自然和传统的观念在世界各国都有其流行土壤,但在斯里兰卡,它逐渐变成了一种国家意识形态,西方世界反对转基因的阴谋论在这里充当了某些意识形态方面的支持,这种观点相信农业应当回归到一百年或更早之前,而使用化肥和农药无异于向人投毒——尽管屡遭挫折,但2021年4月的化肥和农药禁运已不是斯里兰卡政府第一次试图代替全国农民对这些化学产品说“不”。


而与之同时,化肥产业由于单价利润较低而生产禀赋集中,又在多年来的全球化进程中逐渐走向了寡头垄断态势:以过去一年多引起多方关注的钾肥为例,全球绝大多数国家的钾肥都完全依赖进口,来自加拿大、美国、俄罗斯和白俄罗斯的七家大企业占据了全球交易量的至少70%,加拿大和俄罗斯就占据了全球产能的一半以上,它们所结成的卡特尔可以轻而易举地操纵市场并干预价格,而与之同时,它们所面对的主要终端消费者是生活在第三世界国家,而且在各国话语权体系中都处于最底层的小农。


剧烈的权力对比让这种不平等感进一步加剧,也增加了化肥产业的“黑帮”色彩,而它与对前述自然主义“复古”农业的推崇结合起来,又构成了斯里兰卡政府强力推动有机农业改革的基本动机:2021年整年,斯国多位相关部门政府部长誓言将“击败化肥黑帮”,同时把有机农业改革进行到底,针对化肥和农药禁运可能导致产量降低、农民收入缩水乃至于导向国家粮食危机的种种意见,都被指为是“化肥黑帮”的蓄意为之——在斯里兰卡语境内,这种指控并不指向远在大洋彼岸的化肥供应商,而是指向了本国主要反对党“和平——人民力量”。


斯里兰卡灌溉部长查马尔·拉贾帕克萨 / 网络


对于斯里兰卡政府而言,通过天然途径获得的有机肥会是一切问题的终极答案,查马尔·拉贾帕克萨在2021年6月的政府会议上宣布,通过进一步教育农民有机肥的优势和益处,以及向全国农民提供有机肥,国家对促进有机农业的直接干预将“非常成功”。


然而现实中,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仅以久负盛名的斯里兰卡茶叶产业为例,过去几十年,由于对土壤的过度开发,斯里兰卡茶园的土质恶化已非常严重,每年每公顷2000公斤左右的庞大收获量意味着土壤中氮和磷等成分的剧烈流失同样以年为周期,传统农业中相对较低的产量与应运而生的更为温和的传统有机肥,在现代茶园的生产中已显得不合时宜。


更为严峻的问题是,被政府大力推崇的有机肥并未能够及时抵达田间地头,事实上,无论有机肥或无机肥,对于今天的斯里兰卡农民而言都很难及时获得。而如果说茶叶的影响还因其出口性质而较为间接,水稻和大米的问题就更加难以忽视——正如前述来自农业专家的警告所说,水稻产量的缩减意味着全国性的粮食危机。


直到2021年11月之前,斯里兰卡政府始终没有接受这种警告:农业部长Mahindananda Aluthgamage多次坚持表示,认为斯里兰卡可能陷入粮食短缺的看法是“无稽之谈”,但碍于农民的强烈抗议以及茶叶出口在经济中的关键地位,对茶叶的化肥禁令在2021年10月首先被迫取消。2021年11月底,无以为继的化肥禁令终于被全面取消,但此时秋播已经结束,而化肥价格已经上涨到历史高位。


现代货币理论的陷阱?


农业的沉重打击只是如今斯里兰卡危机中的一面,事情的另一面集中在货币——与越来越少的农作物收成一样致命的,还有越来越多的钱。


● 斯里兰卡卢比 / 网络


《华盛顿邮报》在一篇评论文章中指出,斯里兰卡“是全球第一个按照现代货币理论印钱的国家”。这种非主流经济观点认为,只要债务是以一个国家的本国货币来计价发行的,其政府就不会出现违约。它承认过度的政府支出会助长通胀,但这种观点仍然认为,只要价格稳定,政府就可以花钱度日,用财政赤字——而非税收收入——来支持就业和资助公共产品。


斯里兰卡前央行行长拉什克曼是这种观点的忠实拥趸——他曾多次对公众保证,不必担心政府债务的问题,斯里兰卡需要做的就是“增加国内债务的比例”。然后问题就会得到解决,因为“国内货币债务......在一个拥有印钞主权的国家,正如现代货币理论家所认为的那样,并不是一个大问题。”


拉什克曼的继任者卡布拉尔与他的思路同出一辙,并不相信大举印刷钞票与通货膨胀或货币贬值之间有任何联系。2019年12月至2021年8月,斯里兰卡的货币供应量增加了42%,与之相应地,2021年该国的年通胀数字为12.1%,其中食物品类的通胀水平达到了创纪录的22.1%,而外汇储备暴跌了70%以上。


而由于此前的农业生产问题,2022年,斯里兰卡不得不在进口清单上增添了“大米”一项。


截至2022年2月,该国仅剩23.1亿美元的外汇储备,但2022年将面临约40亿美元的债务偿还。直到此时,斯里兰卡央行仍然相信国家不需要任何外国金融组织,包括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专家的建议。


2月24日,俄乌战争骤然爆发,燃料、粮食、化肥和其他几乎所有大宗贸易商品价格都在短短几天内开始疯涨,3月初,陷入燃料和外汇双重短缺的斯里兰卡宣布全国每天停电7.5小时,3月8日,发现自己很难再坚持下去的斯里兰卡政府为了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求援,选择了允许本币贬值,斯里兰卡卢比单日跌幅超过15%,开始断崖式暴跌,并再也没有回到此前水平。


3月30日,由于燃料短缺进一步加剧,政府将停电时间延长至每天10小时,一天后,这一数字又达到了创纪录的13小时。4月初,愤怒的抗议者包围了总理兼前总统马辛达·拉贾帕克萨的宅邸,斯里兰卡的经济、金融和债务危机,正在发展成政治危机。(责编 /权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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