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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回到“解放前”:我在华盛顿堕胎权利集会现场

小世儿 世界说 2022-05-21



五月二日是个周一,随着政治媒体Politico的重磅消息发布,整个美国都掀起了关于堕胎权的风暴。新闻流出几小时内,大量人群在最高法院门口自发集会,抗议最高法院(还未发布)的意见草稿。据华盛顿邮报报道,当夜,有超过千人在最高法院门口抗议此草稿,同时有少量的反对堕胎的抗议者也在表达政治诉求。(相关内容可参考 推翻堕胎权?美最高法面临合法性危机
 

大多数人是愤怒的,还有一些人选择用沉默来表达对女性权利侵害的悲伤,在最高法院门口手持蜡烛守夜。


十二小时后,事件继续发酵,抗议人群持续集合,多家媒体转发抗议消息。五月初正值大学的期末考试季(Final Season),但采访中的学生仍然表示觉得此刻站出来比在家复习更重要,选择先把考试放在一边。我在搜索引擎和社交媒体上尝试寻找集会信息,然而社交媒体已经被铺天盖地的愤怒和震惊淹没,一时竟找不到集会的具体时间地点。


不同声音,同一诉求


到了国会南站 (Capitol South)下车,站台上很多手持标语的年轻女性。我有些担心会不会已经错过了集会的高潮部分,结果看到更多手持标语的人一起从车厢涌出。我随着人流一起出站,迎面走来刚从集会上回来的人群。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告诉我,她们下午两点就来了,现在回家吃晚饭。我才意识到,这样来来往往流动性的自发集会在过去两天里几乎没有停歇。


后来听在华盛顿的朋友说,最高法院附近的街上,地铁上,到处都是去抗议的人,集会已经不需要时间地点,随时去最高法院门口就可以。


封路的第一街,尽头是集会人群 / 世界说


最高法院所在的第一街已经被警车封路。现场很多携带警棍的警察一边巡逻一边疏导人群,以防爆发冲突。华盛顿特区的警察对此类抗议游行活动似乎已经非常习惯,并没有显得很紧张。顺着离场的人来的方向和越来越大的呼喊声,我们找到了抗议现场。最高法院的门口被路障隔离开,两侧挤满了人群。


工作日的晚上七点能集结到这么多人本身已很壮观,况且大部分都是无组织自发前来。现场以年轻女性为主,也有拖家带口的,来遛狗的,还有很多身穿“使女的故事”中红色使女制服的。游行抗议已经是华盛顿居民日常的一部分。除了个别反对堕胎的“pro-lifer”,大部分都是较为年轻的pro-choice一派。


我看了一圈,场上的标语大概分为三类:政治批判类,个人权利主张类,公共政策谏言类。政治批判类主要批评了共和党过度政治化最高法院、违反“separation of church and State”、允许法官的个人宗教信仰干扰法律制定,等等。其中最显眼的要数一个印有五位最高法院法官照片的标牌,以此问责违反历史潮流的、过度政治化最高法院的保守派法官。


法院外的抗议人群 / 世界说


个人权利主张派主要强调了女性的身体自主权。手中举着“My body, my choice” 的女性抗议者以及 “Her body, her choice”的男性抗议者占了集会现场的将近一半,也许是因为这口号最为简单明确。


此外,“管好你们自己的事(“Mind your own business”)”的标语也很常见。


政策谏言类主要关于推翻Roe判决之后的影响以及如何阻止推翻Roe的进程,比如“推翻Roe只会中止安全的堕胎”。很多人手持金属衣架走上街头,这是失去身体自主权的妇女被逼上绝路的象征。


在合法堕胎没有放开的年代,许多走投无路的妇女不得不求助于条件设施和安全卫生都达不到标准的“黑诊所”。更困难的女性甚至会用金属挂衣架自己操作,成功概率低,而且事后出血、感染而死以及留下后遗症的几率都很高。很多人拿出血淋淋的衣架来提醒立法者,法律的实际效果,并非只是意识形态上的辩论——公共政策的执行会造成真实的人的牺牲。


在Politico那篇重磅报道之后,权威医学刊物柳叶刀也发表了封面社论反对这一法案:禁止堕胎不能真正禁止堕胎,只能禁止安全正规的堕胎。这篇社论还提及了公共卫生政策中不可忽视的种族公平问题(racial equity):比如黑人妇女意外怀孕远高于白人妇女,不安全非正规的堕胎率更是高出两倍。


推翻Roe vs Wade,真正推翻了谁的权利?


法院左侧有女权NGO的演讲,和人群互动起来引得一阵阵共鸣和呼喊。


过去我曾看过的政治集会,基本内容无非是两党之间互相指责,但这一次有所不同。演讲中不仅批评了川普政权仅一届政府就保送三名保守派大法官的贻害,顺带还批判了(在当时)还没有强烈表态的拜登政府和早年不支持妇女选择权的拜登本人,并指责民主党多年以来未能在掌控两院之时把握机会将Roe 法典化(Codification)一事重视起来。正因如此,现在两党之间的党争拉锯激化,才导致Roe判决如今有被推翻的危机。


随着台下观众的情绪逐渐高涨,台上的演讲者讲到重点:推翻Roe带来的政策冲击影响最大的,是社会资源不足的工人阶级妇女。或许是因为冷战的历史遗产,阶级在美国主流政治里一直是一个不太被正视的概念,似乎承认美国是一个有阶级的社会就会把自己打上某些意识形态标签,而倾向于用蓝领这一更为职业性的称呼来称呼工人阶级。久违地在学校以外听到这样的用词,也是让我感到耳目一新。这在我看来是真正关心女性而不是政治本身的,然而这样的声音,也许注定被主流政治排除在外。


法院外拍摄演讲的人群 / 世界说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很年轻,并且在新闻爆出的第二天的工作日就立即集合,并不像专程来华盛顿抗议的,基本可以肯定是华盛顿及周边住民。华盛顿作为一个思想开放的传统蓝区,每次选举支持民主党的投票都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我在事件发生的周五就收到市长的邮件,标题说华盛顿是一个骄傲的pro-choice城市:华盛顿的妇女权益不会受到影响,全世界各地的女性都应该有身体自主权。完全可以确定,即使Roe案被推翻,各州自定堕胎法案,华盛顿特区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他们并不是可能会被政策影响到命运的人群。


正如会场上的演讲者所言,Roe v. Wade 一旦被推翻,受到冲击的不是台上的人,也不是台下的人,而是在保守州为了生计奔波、没有时间和资源来抗议的工人阶级妇女。有二十六个红州即将施行堕胎禁令,其中十三个州更是有所谓禁止堕胎的“一触即发法律(trigger law)”,可以在Roe被推翻时立即生效。其中一些甚至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初,只允许在女性遇到生命安全时堕胎,其余情况都不予考虑,即使是因强奸或乱伦而怀孕的情况。一旦Roe被推翻,它们将在极短时间内重新实施,这些州内的女性命运也会一朝改写。


根据Guttmacher Institute的数据,寻求堕胎的更有可能是二十多岁,低收入,未婚,以及已有一个孩子的女性。不同于住在保守州的更有资源的女性,一旦意外怀孕,她们将很难专程到外州寻求正规的医疗措施来堕胎。金属衣架的悲剧注定会一次次重演。


我看着远处被路障围住的最高法院,雪白庄严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内是法律的制定者和裁决者,路障外发出呼声的人群是法律的捍卫者和抗议者,然而真正被法律改变影响到的工人阶级的妇女,根本就没有这个资源和时间来参与集会或抗议,甚至可能对自身很快要改变的命运都毫不知情。这三者,完全是不同阶级年龄甚至性别的人,法律的制定者和法律影响到的人群更是鲜少交集。这样的制度下,如何实现法律的公正?


在学校,我修过一门宪法与民权公民自由的课,其中有一个最高法院用来裁决某些言论是触犯淫秽法还是受到第一修正案(既言论自由)的保护的标准叫community standards(群体标准),就是要一个普通人(average person)以现代社会群体的标准(applying contemporary community standards)来判断。然而当法律的制定者离“普通人”和“现代社会群体的标准”越来越远的的时候,如何保证法律的合理?


最后的希望?


最终的裁决还没有正式发布,将Roe法典化的进程刻不容缓。


最高法院这次草稿泄露发生后,民主党加快了将Roe案判决法典化的法案,女性健康保护法(Women’s Health Protection Act)的投票进程,但没有跨党派的支持,这是一次注定失败的冲刺。


女性健康保护法在5月11日以49-51的投票结果止步于参议院(参议院需要至少60票才能通过)。没有共和党人投赞成票,其中包括一些声称支持女性选择权利的共和党参议员。这已经是此法案第二次无法通过参议院投票,两党依然无法就法案内容达成共识,因而最终流产。


美国参议院表决结果 / 网络


在民主党提案之外,少数支持女性选择权利的共和党参议员另起炉灶,发起了Reproductive Choice Act,然而这又注定是一个无法得到大多数支持的法案。由于接下来的中期选举,两党合作发布一个共同法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一旦最高法院的裁决结果正式公布,两党之间在此问题上会在两院和各州陷入更持久的拉锯,要重新通过最高法院恢复Roe案判决则可能需要好几代人的努力。


这样的大背景下,普通人的政治性抑郁愈发普遍,除了走上街头和给自己州的议员打电话,似乎也没有什么有效的发泄途径。倒是有缅因州的公民,因不满参议院Susan Collins对女性健康保护法投下的否决票,而在她家门口用粉笔写字催促她“收拾好自己的烂摊子”。


上学的时候我们常常抱怨宪法与民权公民自由这本课本太重,现在才理解这本书所容纳的重量:每个案例背后都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向平等自由迈进一小步。而在现实中,我们习以为常、当作理所应当的权利,也有可能会在朝夕之间瓦解。(责编 /张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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