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亚马孙，他们消失在雨林深处

最后一次活着被人看到的时候，布鲁诺-佩雷拉和多姆-菲利普斯正驾驶着一艘金属船沿着伊塔基河前进，他们的船尾挂着一台40马力的雅马哈发动机，从巴西与秘鲁边境附近的一个小的河边定居点，去往两小时外的北阿塔拉亚镇。

佩雷拉是巴西原住民事务专家，曾在巴西政府的原住民基金会FUNAI担任倡导者和研究员，2019年，他在成功摧毁原住民土地上的一个非法矿场后被FUNAI解雇。如果是另一届政府在任，这样的成绩可能会使他获得褒奖，但博尔索纳罗总统的执政方针是对亚马孙雨林进行商业开发以推动经济发展，并提倡让原住民离开雨林、融入现代社会。离开FUNAI后，佩雷拉在一个非政府组织工作，与原住民团体合作，并为其宣传保护土地的重要性。

戴着帽子坐在佩雷拉身边的菲利普斯是一名独立记者，十五年前他为了采访关于新兴夜店和前卫DJ的故事从英国来到巴西，这里随后成为了他的第二故乡。他自学了葡萄牙语，但不再报道电子音乐，巴西的生态环境破坏问题成为了他的工作重心。菲利普斯先后为《华盛顿邮报》《金融时报》《卫报》等国际媒体撰写了数十篇关于亚马孙森林砍伐、非法采矿、过度放牧、“未被接触者”原住民领土破坏的一手报道。

● 佩雷拉和菲利普斯留下的最后影像 / New York Times

菲利普斯正计划写一本书，报道佩雷拉的工作，也讲述散落在雨林深处的原住民社区如何联合起来，共同抵御亚马孙如今面临的种种威胁——森林砍伐、毒品贩运、非法猎鱼、非法放牧、原木走私、矿产勘探……书的名字叫《如何拯救亚马孙》。

身处险境的原住民和雨林

亚马孙遭遇的森林砍伐，已经严重到了足以影响全球气候变化的程度。它已经失去了17%的森林覆盖率，另外17%正在退化。2018年至2021年期间，森林砍伐增加了76%。科学家警告说，如果森林砍伐和森林退化都超出20-25%的临界点，雨林的生态系统将跨越不可逆转的“红线”，导致整个生态系统消亡。

巴西各地的森林砍伐威胁到的不仅是本国。由于频发的森林火灾，巴西的温室气体排放增加了10%。根据气候观察机构Carbon Brief的分析，巴西是世界上第五大排放国，主要来源是包括畜牧业和养殖业在内的土地开发和森林资源商业开发。与此同时，森林在与气候危机的斗争中至关重要，失去它们意味着更多的碳被排放到大气中，而能够进行森林固碳利用的资源变得更少。

几十年来，气候科学家们常常将全球气候变化的开始上溯到工业革命，这与温室气体排放的增加有关。但是，随着科学家对土地利用变化、生物多样性丧失和气候变化之间密切相关的方式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包括最新的IPCC气候报告在内，越来越多的分析指出，殖民主义是气候变化的驱动因素之一。

● 原住民安德烈·卡里普纳展示了领地范围内一棵被非法砍伐的古树，尽管他所在的领地于1988年被巴西政府承认保护，但超过11000公顷的森林已经被摧毁，目前只有58名原住民在该领地居住 / Greenpeace

欧洲殖民者很喜欢的一种话术是，美洲、非洲、亚洲和太平洋都是未被开发的自然，天然地向他们开放。但事实上，这些地区的自然并不是从殖民时代才被人类发现的，世界上的森林、平原、沙漠、沼泽、浅海和海洋长期以来一直在与人互动。原住民社区成功地与他们的环境相处了数万年——在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开始之前。然而，在过去的短短数百年里，原住民被赶出他们的土地，对土地资源的开采随后使地球陷入困境。

这种强迫迁移和开采并不是已经封存的历史，也不仅发生在欧洲殖民过程中。这些罪行今天仍在发生。而原住民今天仍然是土地和海洋的最积极和最有效的保护者。

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虽然如今原住民只拥有、占有或使用着世界四分之一的地表面积，但他们保护着世界上80%的生物多样性。他们拥有远古的智慧和关于如何适应、减轻和减少气候和灾害风险的专业知识。

在亚马孙，原住民已经用实践创造了一些守护环境的奇迹。Xeruã河曾经是原住民德尼人的领土，在被巴西中央政府接管以后，河里的鱼群枯竭到了崩溃的地步，当地一种著名的巨型鱼种巨骨舌鱼（Pirarucu）几乎灭绝。然而，在原住民成功推动政府划定了属于他们的领土以后，情况发生了转变。在德尼人的管理下，巨骨舌鱼的数量在11年内增加了425%，并由社区通过社会组织、领土控制、选择性捕捞、合理利用自然资源和创收等方式管理的生产链进行捕捞。 

● 巨骨舌鱼 / Wikipedia

这样的奇迹不止发生在亚马孙。巴布亚岛目前是世界上植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岛屿，这主要归功于巴布亚原住民的管理，他们由250个民族组成，拥有该岛西半部的土地。

然而，原住民占据的大部分土地来自习惯所有权（customary ownership），没有经历过现代社会的土地所有权归属手续，许多政府只承认其中的一小部分。不稳定的所有权给原住民带来了持续风险，同时也使环境和生物多样性处于危险之中。

几十年来，环境问题的研究者——通常来自发达国家——一直假定环境问题和人权是分开的。这种方法可能会导致 "堡垒式保护"，当地社区被强行与他们的土地相分离，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可能以人的生命为代价完成对土地的保护。

直到最近，环境保护界才开始认识到，与“原住民和当地社区”相比，外部团体在保护土地方面明显无效。“原住民”是《生物多样性公约》第15次缔约方会议谈判中的正式术语，原住民权利已成为政府、原住民团体和环保团体之间争论的核心话题。研究人员开始证明，"基于权利的方法"——保护工作的重点是确保原住民对其土地的权利——是保护森林和生物多样性的最有效方式。

亚马孙之战

在亚马孙地区，原住民面临着严重威胁。巴西总统博尔索纳罗曾将自己的资源政策称作“对亚马孙的战争”，亚马孙地区则是 "贫穷的印第安人 "的 "富饶之地"，在他的领导下，巴西政府攻击了保护当地社区和森林的组织，为合法和非法伐木、捕鱼和偷猎以及贩毒集团打开了空间。巴西的环境保护政策在前总统卢拉和他2003-08年的环境部长玛丽娜-席尔瓦在任时期曾受到世界瞩目，但如今已被博尔索纳罗逆转。在博尔索纳罗的国家经济发展议程下，亚马孙地区的环境保护和原住民权利的希望正在消退。官员们对非法贩运、捕鱼和采矿的容忍，导致亚马孙雨林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退化。

自2019年博尔索纳罗上任时起，亚马孙地区的森林砍伐速度一再刷新纪录。2022年仅1月至6月，亚马孙就有3988平方公里森林遭到砍伐，这是新的历史纪录。

● 绿色和平巴西办公室通过无人机记录下的被砍伐的亚马孙雨林 / Greenpeace

仅在2020年，博尔索纳罗政府就做出了593项与环境有关的法规修改，包括向伐木者和采矿者开放原住民土地，增加授权在巴西使用的杀虫剂数量，以及使非法定居者更容易将抢夺来的土地合法化。2021年7月，巴西政府又通过立法，宣布2014年之前被非法夺取和清理的土地所有权合法化。

上任三年，博尔索纳罗政府系统地破坏了巴西的环境部、原住民事务部（FUNAI）、环境部致力于保护和可持续发展的分支机构IBAMA、监测森林砍伐的机构INPE以及奇科-门德斯生物多样性保护研究所——该研究所本身就是以1988年被谋杀的橡胶工匠命名的，这一悲剧开启了巴西的现代环保运动。人员变动、作用减弱和预算减少也困扰着剩下的部门。根据国际环保组织绿色和平巴西办公室的数据，从2019年到2020年，一些负责环境政策的核心机构的预算被大幅削减，与环境有关的工作岗位减少了10%。

同时，博尔索纳罗的政府还一直在削弱负责监测环境和执行保护森林法律的政府机构。

2019年，在博尔索纳罗当选总统不久后的一场媒体活动上，菲利普斯曾向他提问：“关于森林砍伐的新数字显示出惊人的增长。总统先生，您打算如何向世界展示政府对保护亚马孙河的严重关切？”博尔索纳罗的表情非常不悦：“你需要明白，亚马孙属于巴西，不属于你们。”

亚马孙的原住民对于博尔索纳罗来说同样不可容忍。1998年，当时还是一个普通议员的博尔索纳罗曾对巴西一家媒体声称，巴西的骑兵没能像美国消灭印第安人那样消灭巴西的原住民，“这是一种耻辱”。

时隔二十年，登上总统职位的他又再次表示，将对哪怕划给原住民“多一平方厘米的土地”也保持警惕。

今年4月25日，博尔索纳罗宣布，即使巴西最高法院下令，他也不会再向原住民社区划定任何新的保护地。

在政府表明了态度以后，亚马孙的非法开发者们开始迅速扩大其业务，与他们发生冲突往往是致命的。敌意不断蔓延，原住民，以及像佩雷拉和菲利普这样的原住民权利支持者受到死亡威胁的概率正在不断增加。

佩雷拉和菲利普斯知道其中的危险性，他们仍然冒着风险前往查瓦利河谷的原住民领地，讲述亚马孙和佩雷拉称之为“英雄”的原住民的故事。

● 查瓦利河谷航拍图 / Wikipedia

查瓦利河谷位于亚马孙州，面积几乎相当于整个葡萄牙，是原住民和定居居民的冲突高发地带，2001年，巴西联邦政府设立了查瓦利原住民领地来保护该地区。这是地球上距离现代社会最远的地方之一，估计有6300名原住民生活在此，包括至少19个与世隔绝的原住民部落。最近，这里也被认为是巴西最为危险的地区。除了伐木和偷猎，这里的原住民必须面对的还有毒贩：查瓦利河谷与哥伦比亚和秘鲁毗邻，它们分别是拉美第一和第二大可卡因出口国。从2019年到2020年，联合国数字显示秘鲁的古柯种植增加了近20%。由于政府监督削弱，原住民社区受到攻击，查瓦利河谷和亚马孙地区已经成为可卡因贩运到巴西的主要通道。

2019年，查瓦利河谷反砍伐和反盗猎的FUNAI负责人Maxciel Pereira dos Santos在Tabatinga市当着家人的面遭到枪杀。此案至今未破。

佩雷拉本人也曾因为在这里工作而收到过死亡威胁，但没有人想到他会成为下一个。

6月6日，佩雷拉和菲利普斯被宣告失踪。6月15日，搜救队在森林中发现了他们的尸体，死因是枪杀。尽管查瓦利河谷并非冲突和交战地区，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已不啻为另一种前线。巴西警方随后公布的调查结果称，杀害他们的人是非法渔民，其中三人已被逮捕。

国际权利组织公布的数据称，在2009年至2019年的十年间，巴西已有300多人因土地和资源冲突而遭人杀害。

在非战区，保卫前线

亚马孙、刚果盆地、云南和巴布亚的大片雨林，正越来越多地被描述为保护生物多样性和对抗气候变化的前沿阵地。在世界各地，站出来反对化石燃料、农业和伐木业的当地人越来越多地被称为“土地保卫者”。他们中很多是原住民。

在佩雷拉和菲利普斯遇害后不到一个月，一位在委内瑞拉南部捍卫亚马孙的原住民领袖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枪杀。他叫Virgilio Trujillo Arana，在其位于委内瑞拉南部的亚马孙地区Autuna的Uwottuja社区领导原住民领土卫队。

与佩雷拉和菲利普斯相比，Arana的死亡受到更少的国际关注，这也许是因为，死在亚马孙深处的记者菲利普斯，从法律意义上是英国公民。

● 2021年，无人机记录到巴西帕拉州原住民领土遭遇非法开矿的现场画面。根据绿色和平巴西办公室统计，该区域存在16个露天基地，其中12个正在进行采矿作业 / Greenpeace

事实上，原住民经常因为他们保护领地权益的工作而被谋杀。自2016年签署《巴黎气候协定》以来，全球每周有四名土地捍卫者死亡，其中很大比例是原住民。2020年，有227人在试图保护他们赖以生存的森林、河流和其他生态系统时被杀害。原住民人口占到了这些遇难者的三分之一，尽管他们只占全球总人口的5%。全球见证组织报告的作者克里斯-马登说，世界各地的数据库都显示，袭击事件正在增加。

原住民因被迫离开自己的土地而被谋杀，亚马孙被破坏，全球生物多样性丧失，以及气候危机……这是环环相扣的一场浩大危机中的一部分。

如果说这些罪行能带来什么有用的东西，那就是菲利普斯的妻子亚历山德拉-桑帕约对我们所说的：“我们将加倍努力，使其他记者和环保人士的家人不必面对我们和布鲁诺-佩雷拉家人所经历的痛苦。”从这个意义上说，即将于今年12月举行的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峰会（CBD15会议），对于争取结束自然破坏和暴力可能是决定性的。（责编 / 张希蓓）

(本文作者供职于国际环保机构绿色和平东亚分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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