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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尔维亚,正在转身

小世儿 世界说 2023-07-30


塞尔维亚和它的总统武契奇正面临关键抉择。


5月27日,武契奇实践了自己此前两周的承诺,宣布卸任执政党“塞尔维亚进步党”主席职务,并将自己的紧密盟友、现任国防部长武切维奇提名为新任执政党主席。这是在塞尔维亚度过了格外动荡不安的五月以后,武契奇做出的最重要回应,但这位强势总统并不打算掩饰自己的以退为进:在同一次演讲里他也宣布,将成立超越左右政治派别的新政治运动,“不会将国家让给左或右的极端分子”。


但局势并未由此平息,两轮规模基本相当的街头抗议分别在6月3日与6月9日来临,它的参与者们对武契奇给出的回答并不满意。6月7日,塞尔维亚总理安娜·博纳比奇公开表示愿意辞职以在年底前启动提前大选,同时仍敦促抗议者应当尝试与政府谈判。


与之同时,塞尔维亚永恒的政治热点科索沃也爆发了新的摩擦,4月时科索沃在其北部四个塞族人为主的城市举行的市长选举遭到本地塞族抵制,最终投票率低至不足3.5%,随后上任的阿族市长在相应城市立即诱发了抗议,而发酵的冲突一度导致北约在科索沃的派驻士兵受伤。


不过,美国、欧盟和北约均在这一次塞-科冲突中选择了相对更有利于塞尔维亚的立场。


“塞尔维亚反对暴力”集会现场 / 网络


塞尔维亚正面临着加入欧盟以及同意与科索沃关系正常化的双重政治节点,同时爆发的国内政治动荡则将这一本就艰难的过程变成了悬崖边的转身,而在另一边,塞尔维亚还在悄然发力,试图不动声色地从旧的地缘政治角色中离开:也是6月初,武契奇在一场媒体专访中承认,他并不反对塞尔维亚生产的弹药通过中间人渠道被转卖到乌克兰,一个月前在美国五角大楼泄漏的机密文件里,塞尔维亚曾被列入“同意向乌克兰提供致命援助”的欧洲国家名单,尽管这一信息此前从未出现在公开渠道。


他同时表示,塞尔维亚不会支持俄罗斯的战争行动,而他与莫斯科之间的密切接触已经成为历史,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塞尔维亚方面没有试图接触过莫斯科,“这在过去从未发生过。”


在国家独立十六年,而总统本人当选六年以后,武契奇与塞尔维亚都在试图重新定位自己的未来。


枪击案与政治失败


塞尔维亚国内风暴的开始,是今年5月初短短两天里接连发生的两起枪击案。


5月3日,一名13岁少年在校内向自己的同学开枪,9人当场丧命,7人受伤入院,其中一位受害者在数日后宣告伤重不治,仅仅一天后的5月4日,另一名21岁的青年在自己生活的村庄中驾车随机开枪杀人,又造成8人死亡14人受伤。两起枪击案的具体作案动机均未能查明,其中第一起校园枪击案的凶手据称在校时安静且成绩优异,但他在精心策划过的作案过程中连开57枪,由于未满十四周岁,枪手不会受到起诉,塞尔维亚警方在案发后逮捕了其父母。而在第二起案件中,出生于2002年的枪手已有多次暴力犯罪记录,案发当日因与一名警察发生口角而突然向人群开枪,他自己宣称的早年曾遭遇霸凌等原因没有获得媒体和舆论的普遍采信,与此同时,据媒体披露,他是塞尔维亚一位著名罪犯的狂热粉丝,后者曾因暴力、毒品和团伙犯罪等多项罪名数次入狱。


塞尔维亚社会对黑帮从不陌生,在九十年代及之前的塞尔维亚,黑帮背景甚至是权势的代名词,化名“阿尔坎”的著名黑帮分子在塞尔维亚人尽皆知,他不仅是前南斯拉夫地区最有势力的黑帮大哥,也是南斯拉夫战争期间塞尔维亚民兵组织“塞尔维亚志愿卫队”的首脑,与政商两界均有深厚联系,特别是与南斯拉夫国家安全局关系匪浅,却也因战争期间作为而被国际刑事法庭以反人类罪起诉。阿尔坎在2000年死于一场刺杀,但他所依存的社会土壤从未根除——黑帮、暴力分子、足球流氓、特权者以及爱国(爱塞尔维亚)者,在塞尔维亚往往是一组同义词。


媒体呈现出的背景故事中,被第二起枪击案枪手奉为偶像的“克里斯蒂安”亚历山大·博鲁科维奇,就是这种社会“传统”的遗存:尽管化名为克里斯蒂安的博鲁科维奇也有综合格斗运动员以及说唱歌手等身份,但使他获得影响力的显然正是他作为暴力犯罪者和黑帮成员这件事本身。克里斯蒂安的生涯高光时刻之一是2004年与女歌手塞查共同领导了一次与科索沃局势有关的政治抗议运动。塞查是塞尔维亚著名女歌手,甚至有“塞尔维亚之母”的称号,但比这些更为重要的是她同时还是阿尔坎的遗孀,与朋友圈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塞查也曾多次受到犯罪指控。


1995年阿尔坎与塞查的婚礼 / 网络


黑帮文化盛行的社会,也是杀伤性武器泛滥的社会。在2018年的一次机构调查当中,塞尔维亚被认为是全欧洲持枪率最高的国家,以百人持枪率39.1的数字位列世界第二,与黑山并列,仅次于美国。考虑到这仅仅是合法注册的枪支数据,而塞尔维亚同时又是武器走私的重灾区,真实数据可能比这还要高得多。


科索沃问题的存在,则为塞尔维亚的暴力和帮派文化提供了源源不绝的情绪驱动力,科索沃通过内战和西方支持赢得事实独立以后,身在科索沃境内的本地塞族人的境遇时刻挑动着塞尔维亚国民情绪,民族、宗教和地缘之争的阴影将科索沃与其意图脱离的塞尔维亚长期置于冲突和暴力环境中,这一点也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塞尔维亚社会。


但当塞尔维亚耽于与科索沃的斗争,曾经的南斯拉夫兄弟国家正在开始新的生活。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已相继加入欧盟,而塞尔维亚尽管早在2012年就已获得正式欧盟候选国地位,此后这一进程却与塞尔维亚的经济和社会改革一样止步不前。


也是在2012年,武契奇取代当选为塞尔维亚总统的尼科里奇成为塞尔维亚进步党主席,自此开始了塞尔维亚政治的“武契奇时代”。


在这种情况下,2023年5月突然爆发的两起青少年枪击案,成了公众情绪的天然出口。枪击案发生后,政府教育部长粗暴地回应称,是“互联网,视频游戏和西方价值观”导致了两起青少年恶性犯罪,塞尔维亚教育系统“没有失败”。在国内仍然黑帮横行,且执法机关对黑帮分子的袒护仍然是一个公开秘密的塞尔维亚,这一表态进一步激怒了公众。


枪击案发生后民众的街头悼念活动 / 网络


塞尔维亚有多个真人秀节目长年包含大量真实暴力镜头,例如嘉宾之间的争吵和斗殴,2022年4月,一台热播的真人秀节目中拍摄到了街头一名男子激烈殴打一位带着狗的女子的画面,摄制组既未对暴力事件进行任何干预,也没有对视频画面进行剪辑。播出该真人秀的电视台与执政党关系密切,因此尽管舆论发酵后该男子遭到拘留,电视台和节目组并未因为试图将暴力事件合理化而担负任何责任。


5月8日,名为“塞尔维亚反对暴力”的抗议活动爆发了第一次高潮,随后以每周一次的频率延续至今,抗议者不仅要求多名政府官员辞职,还要求关闭展示暴力画面的节目并撤销相关电视台的执照。与政府急于证明“系统没有失败”相对地,对于抗议的数十万参与者来说,两起枪击案是社会系统全面失败的直接证据,出现问题的不仅是教育系统和司法系统,还有更广义上的政治本身。


超越左与右?


在2017年参选总统之前,武契奇曾任塞尔维亚总理,在更早之前的1998-2000南斯拉夫战争期间,他是南联盟信息部部长。在各种意义上他都是塞尔维亚典型的“传统”政治人物,这不仅包括在科索沃问题以及外交政策上的立场,也包括与国内帮派势力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联系。2010-2014年期间,他曾一度表示自己“已经改变”且并不惮于承认自己过去的政治错误,但此后的六年总统生涯,让公众仍倾向于认为他的所谓改变不过是权宜之计。


也因此,枪击案后他所启动的应对措施,如要求居民自愿上缴枪支以“解除国家武装”等,被强烈质疑为模糊重点、避重就轻。


事件发生之前,塞尔维亚与科索沃正走到关系正常化的重要关头,对于双方来说,这都已经成为如加入欧盟等地缘政治未来的基本前提,今年3月18日,武契奇在与科索沃当局领导人库尔蒂和包括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的若干欧盟官员进行了近12个小时的交谈后,被欧盟方面表示其已同意实施一项由欧盟起草和促成的双方关系正常化计划。


今年2月,武契奇与欧盟外交事务负责人博雷利在布鲁塞尔会晤 / 网络


根据欧盟起草的这份提案,塞尔维亚和科索沃双方均应相互承认各自的政府文件和“国家标志”──包括各自所签发的护照、文凭、车牌和海关邮票等长期是双方关系敏感点、带有主权象征的证件和文书。如果协议得以签署,塞尔维亚将承诺,不再反对科索沃加入任何国际组织。在双方各自申请加入欧盟的路途上,双方都不会阻挠对方,也不会鼓励其他方面去阻挠另一方的进展。


尽管武契奇没有在3月18日签署任何东西,也顶着压力对媒体强调他不可能承认科索沃独立,但仅这份草案协议的商讨就在塞尔维亚国内引起了数千人参与的反对抗议,许多人认为条款与承认科索沃独立无异,而在塞尔维亚语境中,这是对国家主权的攻击。


一方面急于在推动欧盟申请进程上取得进展、以解决国内经济压力,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试图平衡国内强硬派意见、避免触动民族主义情绪,武契奇被夹在当中,不得不如履薄冰。


5月27日,与“卸任执政党主席”同步而来的,是武契奇有关成立一个新的政治运动以统合不同立场派别的最终倡议,这一名为“人民运动”的政治计划的具体运行方式尚不清楚,而在宣布相关计划的集会上不仅有武契奇和执政党“塞尔维亚进步党”的塞尔维亚支持者,还有科索沃塞族共和国领导人、黑山亲塞尔维亚集团政客和匈牙利外交事务负责人,后者长期是塞尔维亚加入欧盟的最重要支持者,匈牙利总理奥尔班将同样倾向保守的武契奇视为自己在欧盟的关键潜在助力。


“人民运动”计划并非枪击案导致的压力的产物,武契奇自今年3月起就在讨论这一构想,希望它能够成为一种超越党派的存在,有评论者在当时提出,这也许与武契奇面临一系列充满争议抉择、可能会强行通过与科索沃的关系正常化协议、或是采取强硬措施应对通货膨胀有关,新的政治实体也许能够为他提供更多合法性。


5月30日,科索沃塞族抗议者与北约维和部队发生冲突 / 网络


但在以上构想成为现实之前,两起枪击案以没有人预料到的方式打破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平静表象。一个月后,科索沃烽烟再起,这一次西方部分地支持了塞尔维亚的诉求,武契奇则在回应局势时称,解局需要科索沃当局首先做出让步。


尝试转身


武契奇甚至也不是过去几个月里唯一一个在长期争议话题上显露出松动迹象的领导人:与塞尔维亚-科索沃关系正常化谈判几乎平行地,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就领土边界问题进行的谈判同样出现历史性转折,亚美尼亚总理帕西尼扬在5月22日宣布愿意有条件地承认纳卡地区为阿塞拜疆主权领土,两国之间长达三十余年的冰冻冲突正在走向尾声。


同为曾经与俄罗斯关系紧密的前东方阵营国家,塞尔维亚与亚美尼亚在类似的条件下做出了类似的选择:一年前开始的俄乌战争给它们带来的问题并不仅是政治上的,而甚至首先是经济上的,能源价格的上涨和随之而来的通货膨胀,将原本脆弱的经济进一步推到了民众承受力的边缘。


2022年,塞尔维亚全年通胀率达到12%,已经逼近2008年创下的十六年以来最高记录,2023年3月,这一数字进一步上涨到16.1%,以平均水平计算,塞尔维亚人收入仅为美国的大约八分之一,但物价水平在美国的二分之一上下,这也被认为是枪击案连发的直接背景:暴力和帮派文化问题在塞尔维亚长期存在,但过去一年多里生活条件的明显恶化、贫富差距的进一步扩大等影响仍然不可忽视。


2023年4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发布的一份报告称,过去一年里塞尔维亚经济遭遇了强劲的“逆风”:“食品和能源价格大幅上涨、国内电力生产短缺、区域干旱、贸易伙伴增长疲软以及全球金融环境收紧给塞尔维亚经济带来了重大挑战。”世界银行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各自发布的塞尔维亚经济报告中同时提及,塞尔维亚亟需经济的结构性改革。


也是在这种情况下,一年前曾坚定反对对俄制裁的塞尔维亚,在2023年6月对外承诺该国“不会成为向俄罗斯再出口产品的枢纽”。


在与《金融时报》的采访中,武契奇谈及他知道塞尔维亚出售的武器很有可能会经由中间人流向乌克兰,对此他并不打算采取什么措施。“我们有什么其他选项吗?不要再生产武器了?还是不要再出售武器了?”他反问记者。


眼下没有人知道答案,同样地,也没有人知道塞尔维亚的现有选项在未来将会意味着什么:无论是街头抗议运动、与科索沃的协议、经济改革、地缘角色,还是武契奇本人,都走到了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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