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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读者 | 马·奥西波夫【俄罗斯】:幸福手记 2020

于明清|译 世界文学WorldLiterature 2023-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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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手记 2020


马克西姆·奥西波夫作  于明清译新冠疫情爆发后,奥西波夫通过创作来表现普通人在恐慌、惊惧之下的真实心态。亲情、爱情、人性被放在危机前经受考验,有人收获真情,有人自曝其短,有人投机钻营。在《幸福手记 2020》(Письма счастья 2020)中,作家在普希金的《英明的奥列格之歌》、高尔基的《海燕之歌》等作品的题名下,让勃洛克等诗人的名句与脸书上的网络词句交替出现,表与里的差距,庄与谐的混合,不仅带来悖文式的美感,也更好地传达了当下这个恐慌时代人心的混乱。


海燕之歌


有个人非常害怕新冠病毒。起初,一月、二月的时候,刚刚知晓新冠,他只是略微有点担心(他从脸书上得知,这种传染病并不比流感更危险)。三月,恐惧感增强。临近四月,他已经非常畏惧这种疾病。他还不太老,从没得过肺病,没有糖尿病,也没长肿瘤。呸呸呸,敲敲木头吧,不吉利。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八十岁的母亲。假期一开始,他就搬到母亲那里,和她一起隔离,顺便照顾她,时常帮她测体温,量血压,提醒她吃药,搭配营养膳食。

这人不吸烟,不酗酒,坚持健康饮食,经常参加越野行走,也有积蓄,也就是说,他足以应对灾难。此外,在为妈妈担忧的同时,他也有点期待。石油降价,卢布崩盘,经济要完蛋了,可以想见,随之崩溃的就是政局。因此,在惧怕(依然是为了母亲)之余,他多年来初次感受到隐隐的乐观。你们怎么想呢?为了以后能变好,如今应该让局势恶化,极度恶化。但是,妈妈呢,她感觉又如何呢?她年事已高,加之有糖尿病、血管问题,血压随着天气变化而起伏。不过暂时还无需请看护,真是不错!

这不,从三月份起,他便开始告诉所有人,他多么为妈妈担忧。事实确实如此,他不担心孩子们,他们通常不会得重症。妻子比他还年轻十一岁,也没什么可怕的。当然,他也不为自己忧虑。估算一下,他死去的风险能有多大?百分之一点五。真正的男子汉不会怕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即便真要入土,也就那么一下子了事……”顺便说一句,他更青睐火化。人们会记住他吗?他的嗓音不错,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他自己也是,于是他现在不停地唱歌。唱鼓舞人心的歌,军歌,还能唱什么呢?民主歌曲吗?他不会。紧张吗?或许吧,要知道他担心的是妈妈,而不是他自己。

四月份的一个早上,妈妈煎了他爱吃的小奶酪饼,还涂上了草莓果酱。他弯腰凑到饼上,深吸一口气,没闻到香味。他咬了一口奶酪饼,天哪,没有味道。他感觉喉咙发紧,喘不过气来。他本想用自己低沉悦耳的声音说“我好像感染了”,实际上却发出尖利的假声:“妈妈,体温计!”

余下的记忆支离破碎。退烧药咽不下去,妈妈不得不把药碾碎。天哪,多苦啊!随后出现了穿着密封防护服的人,拿着他的诊断说:“确诊了。”但是在这之前他就已经痊愈了,于是他被列入统计数据中的痊愈者行列。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后来,他常坐在厨房里,吃着蘸过草莓酱的奶酪饼,抽着烟(他偶尔吸烟),读着脸书。他时常会发表一些中肯的评论。“好像是,女士们,椰汁供不应求了。”他给一个俗气而轻佻的女人留言,那人抱怨物资短缺。“可笑,太可笑了,我跟你说,他们完蛋了。”他对自己那远离政治的母亲说。“国家不行了。亲爱的,你们不得不打包离开你们的委内瑞拉,总的来说,哪儿都待不下去了,去向康德苏【米歇尔·康德苏(1933— ),法国经济学家,1987—2000年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要钱吧。走着瞧,我的心肝们,等某个北马其顿国的总统亲口和你们说话的时候,看你们怎么哭穷。”他用餐巾擦干净嘴巴,没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哈哈哈哈哈。“快给房门加上锁,马上有人来抢劫!”【语出俄罗斯诗人亚历山大·勃洛克(1880—1921)的长诗《十二个》。他的阅读量还是很体面的。

那么妈妈呢?妈妈怎么样了?毕竟她已经年过八十,没能躲过这样的感染。然后呢,是啊,一部分老年人死去了,但是他们中的大部分还是得以康复。我们不要畏惧,向前看吧。

有一次,他刚睡醒,看了一下脸书。有一个臭名昭著的议员生病了,此人惯于投票支持所有不合理的、反对一切有益的法规。议员现在处于昏迷状态。好吧,活该如此。起床后,这人评论说:“狗就应该像狗一样死去。”后来,他考虑了一下,觉得最好还是删除自己的留言。他又想到,到处都在讲事态的严重性,但是轻症却很少有人谈及,应该对恐慌的国民们讲一讲,他自己曾经多么害怕新冠肺炎,然后感染了,告诉他们实际上这并不可怕,比流感还要轻微。

另一个人读完整篇帖子,用刚刚摸过键盘的手揉了半天鼻子、嘴巴和眼睛。几天后,他开始高烧,喉咙痛,呼吸急促。后来,他的呼吸彻底停止了。这是另一种没有被列入患者数据的人,因为他在专家到来之前就已经死了。还有你们,亲爱的读者们,要是不把这个故事转给十个或者十二个人,也会死去。

2020年4月11日


丁香


一个生活富足的人(不是寡头,但当然也不是中产阶级)想给自己买台人工呼吸机。理由足够正当,就像教堂里唱的那样,“我们都会进棺材,富人和穷人都一样”。谁都不想死,特别是有钱人。这不,众所周知,“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在临终时留下遗言:冷冻自己”。这个偏好可不便宜,尸体防腐,冰箱,还要存很多钱,以便自己像开春的青蛙一样解冻时,身边还有钱。但那是在美国,我们的国家保健事业可不提供类似服务,不过我们有许多无需医生的处方就可以售卖的东西。

于是,这人打算弄一台呼吸机。不仅是椰奶,很快连荞麦都要供不应求了,而医疗设备尤其紧俏。如果你灵魂高尚,才华横溢,又被恶魔估算到你生于何处,那当然要操心自己的健康。这人浏览网页,研究这个问题。等一切过去以后,可以把呼吸机捐献给穷人医院,做善事,所以结果将是加倍的胜利。

商店对钱来者不拒,但是人的因素比较麻烦,负责处理订单的是一位思想极左的专家,他从共产主义的角度看问题,极其厌恶有钱人。小生意和中等生意还好,马马虎虎就算了,但是怎么能把同病毒作战的设备交到私人手上呢,那可是战斗最前线需要的呀!他往呼吸机盒子里装进了普通的真空吸尘器,吸尘器配有大量复杂的开关、软管、显示器。吸尘器的吸嘴被换成用在口鼻上的面罩。面罩是真的,对此专家没有吝惜。买呼吸机(实际上是普通真空吸尘器)的人彻底放下心来。有备无患——预防相当于武装。这是古罗马俗语,难以想象,它会被用于此情此景。

假期开始了,这人和很多人一样,飞往索契住上一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呼吸机他也带去了。海滨漫步,植物园,还有四月粉色的丁香。找到一朵五瓣丁香,吃掉它,您就会幸福。太棒了,他找到一朵,心想:“要不要冒险试试呢?”这人因为自己的怯懦而有些羞愧,于是他吃下了花朵。呜呼,丁香上感染了病毒,某个度假者在花前打过喷嚏。

在莫斯科谢列梅捷沃机场到达区测体温时,穿制服的人对他敬了个礼,说:“请跟我们走。”于是这人被安排住院治疗。法规是严苛的,但法规向来如此。救护车将他送到了首都的一个定点医院。

尽管监管严密,但实际上医疗体系的情况还是极为艰难。理疗科医师、临床心理医师、顺势疗法医师、皮肤科、眼科医生这些后备队都被派到与流行病作战的最前沿。一位这样的医生组装好病人自己买的呼吸机,把面罩戴在他脸上。这位医生一生中从未使用过呼吸设备,也没见过尖端的真空吸尘器,难免会犯错。本来也没什么,但是医生弄混了软管,把入口管接到了出口。医生看到气体被巨大的压力注入这个人的身体,病人的身体眼看着鼓胀起来,他跑去叫资深的同事来帮忙。那些人来得有些晚。结局恐怖而荒诞。在“死亡原因”一项上如实记录着气压伤,因此,他甚至没有被列入病毒性肺炎的统计数字。毕竟,他身体上还出现了很多其他致命的症状,随时都能导致他的死亡。

我们也算认识,我同情他。有一次,他整个晚上都在讲,他打马球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折断了腿上的一小块骨头,然后还为因此而花费了大笔开销感到有些难堪。这就是我记得的关于他的一切。

事情就是这样,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读者们,你们知道的。请把它发给朋友们,那么类似的情况就不会发生在您身上,也不会发生在您朋友的身上。如果不发,我就不敢保证了。

2020年4月20日

 

英明的奥列格之歌


有一个人非常想得新冠肺炎。他是个正常人,没有自杀倾向,喜欢喝酒、钓鱼和女人。这是一个小生意人,倒买倒卖,盗卖物资。国家呢,还是容忍,甚至会扶持这样的人。要是他感染了,就能获得无息贷款,不必偿还借贷,这简直是天降横财。他从小就是个狡猾的家伙。让他背诗的时候,他就吃冰块,或者张大嘴巴在阳台上站一会儿,然后就不用背了,因为说不出话来。如今,他又遇到英明的奥列格安排的难题。他的事业经营得一团糟,这是因为从前他的功课不只语文成绩差,只得了带减号的三分,甚至其他的、做生意必不可少的科目也是如此。于是,他欠了供应商、出租人的大量债务,背着还没偿还的抵押借款,还欠着贷款,以至于银行没有哪天不打电话来催账。他的电费还没有付清,更不要提垃圾清理费和煤气费了。因此,他想感染新冠肺炎,只是这做起来比吃冰块或者弄高体温表的温度要复杂一些。

这人试过反复摸门把手、电梯按键,然后马上摸鼻子、嘴巴和眼睛,但一切都徒劳无功。后来,他去找人群密集的场所。他在休息日出城去烧烤,但是谁也没碰到。公共交通中的客流量极低,没人打喷嚏,没人咳嗽,每个人都有个人防护装备。总是排队的诊所里空空荡荡,所有诊室都用电子登记。无家可归者居住的车站好像被中子弹轰炸过一样,根据首都的“2020年住房计划”,每个人都分到了便利设施齐全的全新公寓。他去过塔吉克人的辅助房,那里也关门了,没有人。教堂似乎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人们会来此聚集,但显然,他在那里也没成功。病毒都跑了,就像鬼怪遇到神香一样,四散奔逃。然后,就像刻意为难他,电视上宣布,情况已完全得到控制,还有某些数据支持。对此他听不明白,毕竟他的数学连带着减号的三分都没拿到过,他总是得二分。如今的发病率比格陵兰岛还低,眼瞅着就要清零,于是他和他的小生意彻底完蛋了。

有一次,他来到银行,只是为了摸摸钱。病毒在现金上可以存活很久,特别是在五千面额的卢布上。银行里有个大胡子男人,是一位储户,正坐在那里点钱,数好一些,就放进公文包里。他对那个男人说:“先生,让我摸摸你的钱吧。”那个男人回答他:“你这是在浪费时间,浪费自己的也浪费我的。要是你需要证明,那么,看见那些车库了吗?半夜去那里,一个人,带着你的别丽兹娜牌漂白水,留给我你的姓名和个人养老保险证的账号就行。别动我的钱,你很快也会有这么多,你会犯愁数不过来的。”这人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了,于是他用最后一笔钱买了别丽兹娜牌漂白水。那个男人果然说话算数,他拿到了感染新冠的证明。

短短几天之内,这人的生活迅速好转。国家为患病者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大力援助,他因此变成社会重点关注对象。增值税和个人财产所得税立刻全部返还,最主要的是别忘记留下账号和银行卡背面的安全码,等安全人员打电话的时候,按照他们的指示操作。如果听筒里的声音你不喜欢,忽略就好。

就这样,贷款还清了,抵押借款还上了,债务免除了。这人已经在考虑开始新的工作,为做善事和病毒学研究捐赠可观的资金。他甚至已经把钱转给一些同学,那些人如今所在的国家不太关心自己的人民。他现在最害怕感染病毒,隔一会儿就洗一遍手,戴口罩,戴手套,还用酒精消毒食物。

一个温暖的五月之夜,这人坐在桌子旁数着当日的收入。他沉思着:“要知道我不再是小生意人,我已经有了一家中等企业。”电视里正在播出《战士们缅怀逝去的时光》,这人的自我感觉更好了。忽然,他的嗓子疼了起来,然后体温急遽升高,然后,唉,不明原因肺炎。在哪儿,他会是在哪儿感染的呢?他,一个如此谨慎的人怎么会感染?突然,他感觉自己衬衫的胸袋里有些异动,他伸手进去,拿出一张证书,就是那张似乎帮了他大忙的证书。穿过别丽兹娜牌漂白水的保护层,可怕的病毒那令人恶心的面孔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来,那是一个鼓胀的球体,蓝红相间,肆无忌惮地伸展着长有吸盘的触手。“所以,这就是我的死神藏匿的地方!”尽管不是优等生,也不算好学生,这人毕竟在学校还是学到了一些东西。他尖叫着,失去了嗅觉和味觉。病毒穿过头骨钻进了他的大脑。

我们把他和病毒一起留在这里。亲爱的读者,这个小人物的命运如今掌握在你们手中,要是你们把这个故事跟别人分享,那他很快会痊愈,如果不分享,那就不会。

2020年4月23日

作者介绍

马克西姆·奥西波夫(Максим Осипов,1963— ),俄罗斯当代作家、评论家,出生于莫斯科,毕业于莫斯科第二医学院。自2007年起,奥西波夫主要在俄罗斯著名的《旗》杂志上发表随笔、短篇小说及中篇小说,先后出版了《罪恶控诉》(2009年)、《家禽的啼鸣》(2011年)、《文艺复兴时期的人》(2012年)及《海浪》(2014年)等作品集。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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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文娟  校对:止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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