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珠:慢慢喜欢你,程乃珊
每次坐进老式花园洋房餐馆中用餐,我会想起程乃珊,想起她的“陈老师菜单”,她笑盈盈地出现在我眼前,告诫说要珍惜好日子。
程乃珊旧照
我写作出道很晚,之前一直是“文青”,喜欢读小说。上世纪80年代一开始读到程乃珊小说时,我的反应很奇怪,包含了想看、妒忌和轻微的不满。她小说中透露出“高人一等”的气味,对于我来说很陌生。
我与程乃珊一样,籍贯桐乡,出生于上海,可家庭背景人生道路有很大的不同。她祖父16岁走出家乡到上海滩闯荡,后成为国内著名银行家。他们家住洋房吃西餐,我小时候那个阶层被称为工商业主或资本家。我父亲的祖上在桐乡乌镇经商,但父亲13岁离乡读书,继而跟随姐夫茅盾参加左翼文化运动,加入共产党,写作编书做出版,解放后当职员,住石库门弄堂的街面房子。
自童年起,我的价值观与道德观一直与学校受的革命化教育同步,当班长当中队长,上课时两只手放在背后端正坐着。但凡老师指出我身上还有“娇骄”二气时,我便羞愧难当,誓与资产阶级习气一刀两断。二十多岁时读到程乃珊作品,惊讶地发现她写到悠闲享受的生活方式时,没有批判反而充满了欣赏与留恋,我看到她描绘的种种称不上奢靡却是我从没有享受过的西洋化生活细节,本能地把这些调调视为“资产阶级挽歌”。
虽表面不屑,我却记住了很多程乃珊小说里的细节,比如有一对档次高的姐妹给追求她们的男青年取绰号叫“天勿亮”,意思是不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的身份配不配,奚落、傲慢跃然纸上。一群资本家遗老遗少在家里拖开家具开派对跳舞,布鲁斯、吉特巴、华尔兹等等;银质英式下午茶架子有三层,要先吃底盘咸的再吃上面甜的,一层一层吃上去;滚烫的烘山芋买回来,中间夹一块奶油吃。现在回想起来,记住这些的时候,我的心理活动很复杂。
程乃珊夫妇 (照片提供:孔海珠)
对程乃珊作品认识上发生转变是从读她的非虚构文学专栏“上海词典”开始的。乃珊以熟稔的口吻转述民国以来上海人吃穿住行的种种门槛,如数家珍般回忆旧上海一些显赫人家旧事。有一次我被她描述的一个人物打动了,那是十年动乱时期,程乃珊在淮海路一家著名熟菜店门口排列的队伍中发现一个大资本家的女儿,她穿着破旧,灰白乱发,捏着只能买一点点卤汁豆腐干的零钱。乃珊怕对方窘迫,没有上去打招呼,感叹说她虽外貌潦倒还是追求生活品质,吃惯了好的绝不苟且云云。顿时我被触动,过去的狂风恶雨曾殃及多少无辜……
天平宾馆小聚,后排左起:严尔纯、孔海珠、程乃珊、孙毅、孔明珠;前排左起:贺友直夫妇、欧阳文彬、彭新琪(照片提供:孔海珠)
面对面结识程乃珊已经是中年以后,走近才了解她生性热情,开朗大气,直言不讳的性格。乃珊的祖辈以知识与勤奋换来优渥生活,应该理直气壮。改革开放后,文学作品中出现一些虚构冒充写实迎合伪小资趣味的旧上海轶事,让她坐不住,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要将父辈的人生写下来。辛亥革命后,中国实业家是怎么一步步推动经济社会发展的,资本金融业怎么学习西方,父辈们的艰难探索与奋斗。那个阶层真正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她要正本清源告诉读者。程乃珊当上专业作家,写作出版了一系列以上海为题材的中长篇小说,《蓝屋》《穷街》《女儿经》《金融家》等书都受到读者欢迎,而老上海写作也因了乃珊老师的领头,日益红火发展成一个门类。多年后,程乃珊由写小说转到纪实,《上海探戈》《上海Lady》《上海Fashion》《上海罗曼史》等书集结了她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她不负热爱她的读者众望,令人信服地越写越好。
在我,几十年来经历、阅历增加,物质丰富生活变好,过去被视为虚荣做作的生活享受已变为日常。在上海,每次坐进老式花园洋房餐馆中用餐,我会想起程乃珊,想起她的“陈老师菜单”,她很福相的脸盘笑盈盈地出现在我眼前,告诫说要珍惜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