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莹的长篇纪实《张文宏医生》带我们一起走近一个男人,走进一所医院,走入一群医生,然后,懂得上海,懂得人心。2021年,夜光杯·读书推出专栏,让更多人“在读”中悦读、悦心、悦人。本期“在读”邀请著名作家薛舒分享程小莹长篇纪实《张文宏医生》读后所感。薛舒: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专业作家。代表作:长篇非虚构《远去的人》,长篇小说《残镇》,小说集《成人记》。张文宏走在街上,路人一眼便可认出他,倘若戴着口罩,只要稍事留意,也能看出,厚重头发覆盖的额头,上海人叫“儿童头”,一双标志性的熊猫眼,严肃、镇静,那是大多时候。也会弯起来,两轮重重的月牙,他的同事知道,抑或他的病人知道,这是他在笑,口罩内的嘴角,定然也是朝上弯翘。 在程小莹的长篇纪实《张文宏医生》中,这双时而严肃,时而流露出笑意的眼睛贯穿全文,一如人们在新冠疫情期间以及后疫情时代的网络和电视上看到的张文宏。然而,这双熊猫眼背后的经历,以及心之所系,却并非路人皆知。人们把他那几句标志性的话听进去了,譬如,“最好的相聚,就是从公筷公勺开始”,“屏牢了,I see you;屏不牢,ICU”,还有耳熟能详的“不能欺负老实人”,以及“让党员先上”。仿佛是一夜之间,人们忽然愿意相信一个陌生人说的话,这个陌生人,是一个医生,他说的话人们能听懂。2020年伊始,新冠疫情暴发,人们不认识那个“病毒”,更不懂什么叫“COVID-19”,一切都在探索中,却需要全人类去共同承担这个探索的过程。走在最前面的人,就是科研工作者,而带领普通人趟过这条泛滥的河流的人,就是医生。张文宏是一名医生,普通的医生,而他又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在危机中被信任、被倾听、被期待的人。“张文宏”的名字已经成为标签,被大众所知,便可谓之“网红”。“网红”的说法,带有戏谑的成分,但亦是“亲民”的意思。当下时代,明星艺人、网购直播,乃至奶茶店、私房菜馆、旅游景点,皆有其成为网红的理由,然而,一个医生成为网红,绝无仅有。在《张文宏医生》中,也许,能看到他之所以成为网红的“人心所向”。发表于《收获》长篇专号2020年冬卷的长篇纪实《张文宏医生》,也许就是作者试图带领读者,走进一个小镇青年的人生,发现他成为今日“网红”的秘密。然而,打开书页,第一段,第一句话,“张文宏很少讲自己的故事”;第二段,开首亦是,“他很少回忆往昔”,因为,“我没有办法,也没有辰光,跟你去回忆许多老底子的事情”,因为病房里“啪啪铺”睡满病人,他们是病人,都是感染病重症、疑难杂症,等医生去救命。你说还有什么事情比救命更加要紧?随即,第三段,“那天,张文宏到达华山医院的时候是上午10点。他从金山公共卫生临床中心结束专家组会诊后,准点赶到。他在时间安排上候分掐数……”张文宏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在程小莹的笔下,这个来自瑞安小城的“乡下人”,悄没声儿地成长着,密集的学习与工作,时间被拨开丝丝缝隙,渐渐地,他长成了一个“医者”。耿直而柔软、尖锐而温暖、焦虑而自信,他的复杂性、矛盾性,在他的言语中显现,有人记得他的仁义,有人记得他的严肃,也有人记得他高超的医术,大多数人,只记得他的熊猫眼,以及快人快语。他很少有直抒胸臆的时候,却常常怼人,一定是为工作,为病人。有一次查房结束,记者询问“这次查房顺利吗?”,他回答“你吃完一顿饭,会问自己今天吃饭顺利吗?”。他很谦虚,2010年,他全票当选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却在十年后的今天回忆:“很多当年和我差不多或者能力更强的人都出国或者下海了,给了我一个锻炼的机会。”他也很“老卵”,哪类病人需要留观、哪类病人可以解除留观,制定标准后,他说“按照这些标准来,出了事我来承担”,因为他说了,专家到了这份上,我看了,脾气没有一个好。每个人都极端自信,吵架是经常的。水平越高的医生脾气越大。但是有一点,每个人都抱着对病人极端负责的态度,否则我们吵什么呀?你好我好大家好,对不对?最后达成一致,怎样对病人最有利就怎样去做。作家程小莹是“滴滴呱呱”的上海人,张文宏却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上海人,张文宏说:我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不在上海,但是最后我变成了一个上海人。一个上海人,去写一个“新上海人”,他们都生活在上海,他们的语言,以及语境,竟有了文学以及文学之外的双重契合,仿佛,两个上海男人坐在堆满书籍的办公室里聊天,没有烟雾,却有咖啡香气缭绕。话题广阔,逻辑清晰,感情克制,骨子里,却自信。聊着聊着,忽然停了,无以名状,其中一个启口,溜出三个字,“你懂的”,另一个点头,不响。这场景,常常在某一个段落之后出其不意地跳入我的脑海,随即,张文宏的样子跃然眼前,熊猫眼、儿童头,不时冒出一两句带着调侃的,抑或尖锐的诘问。程小莹的日常叙事,规避了形而上的生涩和隔阂,一如张文宏在对大众做有关新冠疫情以及传染病防治的科普时所说的话,令人极易懂得。那些关于华山医院感染科、上海方案、科技防疫等听来专业且离普通人距离遥远的词汇,隐藏在一个医生的生活中,读之,便是饶有兴味且充满敬意地聆听一个上海男人带着沪语口音的普通话,主人公并不隐秘却很少被人注意到的精神世界,在字里行间透露。再去华山医院门诊大楼,看张文宏。看到他戴着口罩,上方露出那双熟悉的眼睛,眸子清澈,中有英雄泪。不言英雄自苦,生死事,大致如此。什么时候再听你讲讲啊?张文宏摆手,自顾自贴着墙根离去,朝着自家门诊室,渐行渐远……这是程小莹目光里的张文宏,在结尾处,英雄相惜的感觉,令人动容。一如张文宏“畅想”疫情后的自己——当新冠大幕落下,大家该追剧追剧,我自然会silently(安静地)走开……男人懂得男人,程小莹写张文宏,我想,是一种“懂得”。他带我们一起走近一个男人,走进一所医院,走入一群医生,然后,懂得上海,懂得人心。2021年1月31日于上海近期在读书目:马尔克斯《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王安忆《一把刀,千个字》;蔡崇达《皮囊》;双雪涛《猎人》;高铭《天才在左,疯子在右》;莫言《晚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