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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你家阿姨笑过吗?

黄永玉 夜光杯 2021-12-12

身世苦难,偶入黄家;主仆情谊,两代故事。——黄永玉先生温馨妙笔下曹玉茹阿姨的故事,带我们走进他的亲情世界。


楼上的花盆要砸死人啦!

在北京几十年,我们搬过几回家。

先住东城大雅宝胡同美院宿舍,离学院远了一点,每天来回花好多时间,后来搬到美院北边一列宿舍中两间一套的房间里,孩子长大了,显得挤,又搬到火车站前的一条罐儿胡同里。

一九六六年的开始和唐山大地震都是在这个时候发生。

遇到一件倒霉事或喜事,不管大小,人都喜欢找出一些迹象或预感。我不参加这类神聊。认为天灾人祸该来就来了,难以抵挡又何必预测?

搬不搬罐儿胡同,地震和一九六六的开始都会发生。跟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让七楼或八楼掉下来的花盆砸死了不一样。他那天那时候不出门就不会被砸死。更不是楼上的人等他经过才故意推下花盆。

我今年九十八了,朋友们有时候发神经称我这辈子运气好,掐着手指头算我度过的磨难当玩笑。听了这类话我一无所获,既不饱肚子也不整精神更不感危机四伏。

一句话,大概上天看我自小没出息,不值得弹拨而已。

假如硬要我承认这辈子总是运气好的理由也未尝不是没有:一、有许多倾心可敬的朋友。二、自己还算是认真在做事。

好,扯远了。兜回来。


01.阿姨名叫曹玉茹


住在美院北宿舍的时候,我们请了位阿姨名叫曹玉茹。她老家怀柔就在北京附近。是她姨兄带来的。姨兄认识美院的一个人(这人已经印象模糊)。姨兄在北京工厂做事,是个厚道人,以后日子和我们常有来往。

姨兄说曹玉茹阿姨境遇不好,孤单一个,在北京不认识什么人。听说我家请保姆就把她带来了。曹玉茹阿姨长相算不得好,高大魁梧,脸上没有笑容,皮肤绿绿地,站在门口好大一个影子。带来的随身行李之外还有架缝纫机。姨兄走的时候说:“她可以做衣裳”。从此以后,我们家有了曹玉茹阿姨。大家生活在一起好多年。孩子长大了,她自己也找到一位对象陈师傅,是在建筑公司干活的,结婚后老陈工作的建筑公司在八大处有工程,阿姨住八大处还带黑妮去玩过。之后他们有了儿子。孩子调皮不读书,后来到一个厨艺学校学习毕业当了厨师。陈师傅过世了。孩子找到对象,结了婚,阿姨跟儿子媳妇住在一起,听说日子不怎么和谐,不过按她的性格,这类小事都能控制得住。

黑妮在国外读书,每次回来都会去看她。她曾经说过:“可惜我老了,要不然去帮你们看家。”

这话说了就说了,听了就听了。现在想来,为什么不马上接她来呢?看什么家呢?我们管你,大家一起过几年太平日子。

现在阿姨在哪里呢?要是在也得一百零二岁了。我们都很挂牵她。


02.在潮白河边坐了三天


曹玉茹的家就在北京怀柔县,丈夫是当地的游击队长,专门打日本鬼子,一次在与鬼子激战中牺牲了。鬼子进村,把他们的双胞胎儿子扔进潮白河。阿姨当时回娘家,返家后一个人在潮白河边坐了三天。之后就进北京找姨兄,托人找事儿做,在缝纫社学过,攒钱买了缝纫机。

曹阿姨在潮白河边坐了三天

在我们家,有的客人暗地里惊讶: “你们家这个曹阿姨,怎么不见笑容?”

我说:“你要是清楚她上半辈子的事,你都笑不出!”梅溪对朋友称她是我家的“陀螺仪”,起着轮船上稳定的作用。她懂得人生,她也笑,她笑得不浅薄,她有幽默的根底。她喜欢黑蛮黑妮,他们之间有个不成文的约法三章。三人相处有很多话讲,值得笑的笑。我们家里的熟朋友她都熟。绀弩、郑可、陆志庠、曾祺、苗子、郁风……来了新茶,问都不用问就给泡上了。一件暗暗使我们吃惊的事是:绀弩见了她,每次都要从座位上欠欠身子。他听说过她的故事,有次在路上还提起怎么写她?诗?小说?还是剧本?“唉!爱,恨,祖国,死,活,在她那里怎么都那么简单?那么短?”

有的人来了说完事就走,就绀弩伯、志庠伯、曾祺伯来要快预备炒菜,预备酒。

有次吃完饭,喝完酒,正重新沏上茶,开始聊天之际,她忽然端了一盆热水过来放我面前说:“黄先生,你都快半个月没洗脚了!让大家说说!”  

于是大家敞开嗓子说起来!

“马上洗!马上洗!太不像话!检查检查脏成什么样子?”

黑蛮已经念小学了,听说很淘气,上午刚被选上班长,下午爬窗子让老师把班长撤了。等他吃晚饭不见人回来,阿姨二话不说,缠上头巾出门不到一会儿就把他带回来了。

“你哪里找到他的?”

“王府井儿童商店,他蹲在玻璃那边看玩具。”参加世界儿童画比赛得了头奖。学校因为他淘气没批准入少先队,戴红领巾。原本米市大街小学有人得世界儿童画比赛头奖应该开心的,没想到得奖的是个没戴红领巾的淘气人。做父母的也不好过,开自己玩笑说:“要是像清朝可以捐官,简直想花钱买条红领巾。”这事没过多久,学校通知黄黑蛮可以入队了。要借美院北边后勤部礼堂举行少先队入队仪式。

我们全家都很开心。一早买来叉烧包做馅的材料,前一天阿姨就发好面。米市大街小学到后勤部礼堂要走煤渣胡同转校尉营好长一段路,只要乐队号鼓一响,我们马上就会冲出去,欣赏我家黑蛮夹在队伍里的雄姿。

果不其然,号角响了。我们冲到大门口,原来是磨菜刀剪刀的老头敲脸盆,吹大铜喇叭弄出的热闹。

回到宿舍,眼看阿姨刚蒸好的叉烧包全让大白猫掀得满地都是。阿姨耐心收捡进竹箩里,剥掉肮脏皮,准备黑蛮回来吃油煎叉烧包。

黑蛮入队了!

说时迟那时快,戴上红领巾的少先队员黄黑蛮光荣回家了。笑眯眯站在面前,向大家敬礼。这么快学会敬礼,真不易。

来往的朋友,阿姨都熟,宪益的夫人戴乃迪是英国人,见面也有话讲。有一天来了三位日本客人,是来请教一张钞票上日本皇太子的疑问的。我不懂,便准备带他们去会见从文表叔。客人刚坐下,阿姨左手抓四个没耳茶杯,右手提了把旧茶壶,“咚!”的一声放在桌面上,径自走了。那意思是说:“要喝自己倒!”

“咚!”一声,把茶壶放在桌面上

那三位日本客人和那翻译都稍微愕了一下。我来不及说话,赶忙提起茶壶给三位客人倒茶,晃过这刹那的难堪,别的就顾不上了。后来三位日本客人见到从文表叔,听到高明的见解都很满意,走了。跟翻译和三位日本客人从此都没有联系。世界上仿佛没发生过这件事。这事绀弩、苗子两口子、曾祺都听我说过。绀弩哈哈大笑一过之后说:“算是对三个狗日客气了!”


03.“妮呀,叫你妈妈来!”


曹阿姨给孩子讲的故事:从前有一个穷人,老了,没人照顾。房檐底下年年都来燕子,衔泥修老窝,孵小燕子。一天,燕子一只小腿让人弄断了。老人看了难过,连忙给它敷药,捉小虫喂它吃。七七四十九天,腿伤好了,衔来一颗瓜子放在老头手掌心多谢。

老头把这颗种子埋进大门对面肥土里,没想到长了个方桌那么大的大瓜。打开一看,里头都是金银宝贝。后来的日子好过了,天天早晨吃油条,喝豆浆,中午吃炸酱面,晚上喝二两酒,炒菜,卤猪肚,回锅肉……

隔壁老头奇怪他日子怎么变好了?问他,他便讲燕子受伤的经过。

那老头也学着这老头,上房捉了燕子,弄折了它的腿,连忙假仁假义地给它上药,讲好话,过了七七四十九天,燕子的腿也好了。老头坐在大门口等,果然那只燕子衔来一颗瓜子放在他手掌心。他连忙也种在自己大门对面肥土里。只等着开花结大瓜。什么都不做了,天天进城吃喝玩乐,没钱就挂账,一副大户人家有钱人派头。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那根瓜藤果然结了个瓜,眼看跟隔壁老头结的瓜一样,慢慢在长大,当然引来好多城里人参观。门口顿时热闹起来。老头还认真忙着泡了茶水招待。

到了长得跟桌面一样大的那天,参观的人比十家办结婚喜事的还多。老头儿借来把大砍刀使劲一破,什么都没有!中间蹲着的白胡子小老头站起来,指着贪心老头说:“嘻嘻!看你欠这么多怎么还?”

赊这么多账,看你怎么还?

 “我们村有个懒人,大家叫他‘邪蛋’,什么事都不做,成天睡在娘娘庙后墙根,告诉人家,有两个蓝颜色的小鬼陪他玩,抓着他的手脚晃悠,晃悠,每天都躺在那里让小鬼晃悠。肚子饿了,就捡点别人扔在路上的烂东西吃。

有一天,仍然让小蓝鬼这么悠呀悠地,一悠把他给悠到河南去了。他想家,后来讨饭回来,人都不成个人形了。”

娘娘庙后的晃悠

有一天在美协碰⻅张谔胖子老兄,他说孩子得奖,他应该来家贺喜。我说:“别贺喜,几时有空来家里吃饭吧!”他老想了想:“不如明天来吧!”我说好。他早晓得梅溪的手艺。

回家告诉梅溪,她说:“这时候你随便开口请人吃饭,不要说菜,连米粮都是问题。”我听了这话,想想也是。不过,他是我最早认识的延安朋友,比华君武,蔡若虹都早。一九五〇年前后,党派他来香港办事,比如买乐器,一买就是十个八个乐队的乐器,这规模的生意,把乐器铺老板吓傻了。还有照相机,录音机,大型电唱机那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这不是个人行为,动不动就千千万万。张谔住没多久,只新华社与香港美术界前辈⻩茅、文化界前辈李⻘几个人知道,我也夹在里头知道了。不过我没问他来香港买什么,只听说他在延安时开肥皂工厂的,早年的画画行当怕自己也记不起来了。

梅溪就决定明天把那只不生蛋的老芦花鸡杀了。一说起明天晚上吃鸡,黑蛮、黑妮都挺高兴。黑蛮第二天上学都特别起劲,黑妮在美院托儿所,要求梅溪早点接她回家。我不清楚读者诸君清不清楚当年艰苦的面目?不是一家两家的事;是全国家家户户的每一张嘴巴的大事,好稀罕的灾难。 所以请一个人吃饭居然敢动刀杀一只鸡,在那时候是要有一点胆子的。

张谔胖大爷来了,喝茶,抽烟(自带),孩子也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唱着跳着,念叨晚上吃鸡,并告诉张谔伯伯,是只大芦花鸡。

张谔一听,蹦了起来: “什么?杀鸡?干嘛杀鸡?带我去看看!” 孩子唱着跳着牵着胖伯伯的衣⻆去看芦花鸡。 芦花鸡完全不晓得大祸临头,死之将至。

张谔从鸡笼里抱起芦花鸡,大声嚷着: “梅溪,梅溪!这么好一只芦花鸡你杀她干什么?你,你,你留她生蛋多好!”“ 她好久不生蛋了,留她费粮⻝!”梅溪说。“什么费粮⻝?你根本不懂养鸡,不生蛋要怪你不会养,你知不知道我在延安喂过多少蛋鸡?我,我,我今天不吃你们晚饭,我就抱着芦花回去,算是你请了我的客,我多谢你们,我领情了……”

胖子老兄抱着芦花鸡真那么铁心地扬⻓而去。 我们一家四口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曹玉茹阿姨过来说:“今晚上包饺子,别犯傻了。这年月朋友来往好事坏事都容易犯急。张先生说他会养鸡我信他,让他抱去养吧!我们少一顿口福,留芦花一条命。让张先生两老去讨个欢喜……妮呀妮,你看张伯伯这人做人多实诚,别怪他让你今晚上不开心……”

有一天,她叫黑妮:“妮呀!叫你妈妈来!”

梅溪来了,吓得半死,赶快送她到协和医院,一到挂号处她就昏在地上,一地血。赶快进行抢救,在医院住一个礼拜,回老家住了一个月。人比以前还精神。

她肠子方面好像有什么痔疮事,自己用剪刀一刀剪了,医生说:“幸好你们来得快,要不然就没命了。”

她的姨兄来看她,一边说一边发抖。

后来我们搬到火车站罐儿胡同,有人给阿姨介绍个男朋友,是北京第五建筑队的队长。姓陈,党员,也打过日本鬼子。结婚了,曾经住在八大处。

一九六六年了,阿姨还回来看我们,抱在一起哭。叫她别来了。她说:“不怕,我是烈属,我清楚黄先生是好人。”挖防空洞,做砖坯,我在“牛棚”出不来,家里缺原料,也没劳力,陈叔叔和阿姨用三轮平板给我们拉来三车土。阿姨生了儿子常京,常京长大,陈叔叔离世了。我们两家没断过往来,又是好多年过去了。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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