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1919年
妈妈杨苡
已经102岁了
在我的画本里
妈妈渐渐老了
我也老了
第一次画妈妈是在1956年,我们一家(除了姐姐)刚到东德莱比锡不久。为了安排这个上学过早的小女儿继续学习,妈妈煞费了苦心。十一岁,不大也不小,不懂事也懂点事,正经的小学毕业还考上了初中,为出国破例保留了学籍。所以嘛,文化课不急学,倒可以学点在国内没条件学的,比如艺术。这也不是空穴来风,小姑娘本来就有这爱好呢。于是钢琴、绘画,甚至还想加上舞蹈,几乎要填满大人们上班不在家的时间。今天回忆妈妈当年此举,八成想将自己在天津中西女校的那些课程,延续到女儿身上了。舞蹈课后来免了。钢琴按部就班一周回课一次,不算用功,也缺灵气,至今还是个半吊子。倒是钢琴老师,莱比锡高等音乐学院高材生张仁富成了妈妈可以推心置腹谈心的人。
舒传曦老师正攻读莱比锡高等美术学院,传统的教学,画写生,画真人。他让我多画写生,每次回课,到我家检查作业。自然,爸妈和小弟成了我的模特。一天,顽皮的小弟玩累了,赖在妈妈身上,六七岁还要哄睡觉,被我画下。旅居国外的日子,虽有派来专做家务的德国女工,会厨艺的妈妈也常下厨房,用平锅做卷心菜包肉招待周末来打牙祭的中国留学生,一来就是七八位,那是嘴馋的我和弟弟开心的时光。女生们和妈妈一样都穿着出国定制的服装,浆洗挺括的衬衣束在呢料腰裙里,妈妈的气质,会搭配穿着,让年轻女孩们很是羡慕,自然她们也是我画的对象。妈妈很少当面夸我,包括后来的写作,等我出版了好几本书后,也顶多说点“不错”“打九十分吧”,更多的是挑毛病。许多年后,外婆感叹“早知静如(妈妈的学名)让女儿学画,还不如当初让她自己学呢”,多少流露出对这个小女儿个性我行我素的复杂心态。1937年七七事变后,舅舅从英国给外婆写信,劝她允许妈妈离开天津,说妈妈的性格不合适留在沦陷了的天津,外婆这才放手让妈妈去了西南联大。哪知联大偏以自由闻名,教学自由,选师自由,结社自由,师生打成一片,让妈妈觉得自己像只飞出笼子的鸟儿,开心极了。今年吉林电视台来拍摄,导演还问过她到联大的感觉,她爽快地回答:“当然好啊,自由啊!”我懂妈妈说的自由,更多的是指中国人决不当亡国奴。她参加过漫画班,写过抗战诗,要不是旧式家庭约束,妈妈真的完全可以成为一个驰名中外的女画家呢。
异国那些新鲜多彩兼有风雨的日子,过得好快。尽管德方大学和中国大使馆都有挽留爸妈这两位优秀教师之意,但妈妈还是执意回国,就像妈妈当初执意要带孩子出国才肯上任一样。后来才了解她曾对我的钢琴老师透露自己的忧虑:这里的生活太熟悉习惯了,怕是赶不上国内的社会主义改造。
回国前,我们和老师一起过了六一儿童节。有一天,大家一起出游,在蔡特金公园,穿着绿底大花系腰带布拉吉的妈妈,在草地上款款走来。前几天她问我有没有这张照片,想给帮她做口述历史的余斌看,我马上找出了发到她的微信,她吃惊地说,居然你还保留?我知道这是她一生偏爱的照片之一,真想有一天我能把这些妈妈这一生岁月的印记都变成画。回国后我顺应上了初中,三年后,1960年秋,妈妈走进南京师范学院,那个日后她在一篇散文中描写过的美丽校园。妈妈教外国文学选读,用她特有的方式。一天我画妈妈午睡,凉席毛巾被,枕边是《为人民服务》单行本,这是当年规定必读的书。“从十五岁离开妈妈”,这是日本影片《东京塔》里儿子小雅的一句台词。我何曾不是这样,十五周岁,妈妈亲自送我来北京报考了中央美术学院附中,从此我离开了南京的家和爸妈的视线,越走越远。在我后来积攒的画本里,妈妈从年轻到中年,头发渐渐白了,只有眼神没有变,那是一双聪慧过人,不失机智,安全度过激流险滩必备的戒备和洞察力。妈妈非常上相,即使过了百岁,她的神采也能盖过与她合影的那些岁数小得多的人。看了纪录片《九零后》,我更加认为,妈妈眼睛里饱含的孩童般好奇、天真、志趣,独立自强带来的自信,和许许多多联大人一样。“十年浩劫”中我五年没回家,1972年终于被允许探亲,和丈夫一起在南京过了一段难得团圆的时光。我又拿起画笔,画了从农场归来的爸爸,画了临时被调回翻译联合国文件的妈妈伏案工作的场景。她的衣着发式,七十年代初中国女性的样貌,至少比下水田挑塘泥挨批斗的待遇好多了。 爸爸去世后,家里唯一的书桌妈妈接着用。位置变了,桌上堆砌凌乱。1999年最后一天黄昏,我被妈妈坐在桌边写信的姿态吸引。台灯光束将妈妈握笔的手映得更加白皙,她向来很会保护自己,穿了七件衣服,看了就暖和。妈妈喜欢写信,也很会写信,写长信。她总喜欢先列出写信名单,一长串,北方的南方的,足见她心里惦记的人很多,当然往往不可能完成。2001年妈妈到北京住了两年,在我家写下十篇散文,都是和巴金的信有关的人与事。每写一篇,我就录成电子版,她的第一本散文集《青青者忆》源于此。
那段日子里,我常陪妈妈去小金丝胡同6号看舅舅,兄妹二人依着沙发聊旧事,说些在外不便说的话题,那样的松弛、惬意和满足,小猫酣睡在一旁,太阳的影子渐渐西斜,此情此景,我永生难忘。2003年妈妈回南京不久,骨折住进了医院。她一向喜欢住医院,喜欢白衣天使,喜欢和医生聊天。手术后她很快恢复健康和写作。她告诉我,股骨颈钢钉价值8000元,就相当于一枚钻石戒指,她和爸爸的结婚纪念日在“八一三”,她写下了《命中无钻石》。陪床让我有机会敞开画了好多妈妈,我们姐弟甚至把年夜饭端到病房一起过年,妈妈说话从来不给面子,席间当着大家劝我剪掉长发“一头烦恼丝”,开始新的生活。自从有了高铁,我一年回南京四五趟。南京北京西路南大16舍带小院的单元房,是1965年妈妈做主决定从汉口路搬来的。爸爸生前赶上国民福利买房,他的教龄长,一万元就拿到了我家第一份房产证。有一年我画了石榴叶落满地的彩铅画,视角从屋里往外延伸,直到绿色的铁栅栏院门,从此《妈妈的小院》在我的画本里不断出现。我更多地画妈妈的生活起居,看书看报看电视,也有睡觉泡脚,偶尔还会教陈小妹厨艺。一般情况妈妈随便我画,有时我也挨过骂,老提我画过外婆病榻上吸氧的事,这是我为她老人家画的唯一画像。妈妈越老越像外婆,连说话脾气都像,可在我心里,她们在任何状态下都可爱非常,常常望着妈妈生气的样子,我忍不住想笑。这些年妈妈婉拒了不少访客,也接纳了她还喜欢乐意配合的,比如西南联大博物馆龙美光一行专程来录口述历史、徐蓓导演的电视片《西南联大》《九零后》、现代文学馆计蕾专访老作家等,这些我都有幸画下了。妈妈的谈吐,思维敏捷,超凡记性,爱国情怀,让所有在场的人折服。她更喜欢和熟悉的小友聊天,可以放松,随意,不用设防。有一次她对一位想了解南师历史的小友讲往事,过了几十年,重听仍觉毛骨悚然。这两年妈妈最重视的事,莫过于和余斌合作的口述历史了,一年来《名人传记》《环球人物》《读库》等知名刊物,都在陆续刊登,这是102岁老人献给这个带给她眼泪和幸运的世纪最好的礼物。杨苡,著名翻译家。先后就读西南联大外文系、重庆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主要译著有《呼啸山庄》《永远不会落的太阳》《俄罗斯性格》《伟大的时刻》《天真与经验之歌》等。著有儿童诗《自己的事自己做》等。丈夫赵瑞蕻亦是著名翻译家。赵蘅女士是他们的二女儿,出生于1945年,高级美术师,绘本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