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可凡:行医,一种以科学为主的艺术
那些医学大师不仅是悬壶济世的良医,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更是抚慰心灵的光与热。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七秩华诞,有幸参与《交医赋》朗诵,当读到“若乃领医界之风气兮,虽渊远而维新。拔危命于灼伤兮,接断肢于臂根,诱癌症而分化兮,建旷世之殊勋。珍杏林之英华兮,聚贤才而如云。集一流之学科兮,迈世界之等伦。遍桃李于天下兮,传交医之精神”时,眼前便会出现当年在瑞金医院实习时,所见到过的那些医学大师。前辈们不仅是悬壶济世的良医,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更是抚慰心灵的光与热。
本文作者当年在瑞金医院实习
行走于瑞金医院,人们说起傅培彬与董方中这两位外科专家,总觉得是一种神的存在,由于历史渊源,瑞金医院外科分为“法比派”和“英美派”两大流派,傅培彬教授与董方中教授分别是两大流派的代表人物,关于傅培彬教授,听到最多的便是他对人的赤诚之爱,早在20世纪30年代比利时鲁汶大学医学院求学期间,就对其他中国留学生关怀备至,据他的弟子佘亚雄教授回忆,二战期间,比利时局势吃紧,食物严格配给,“有一位姓杨的留学生患重病而手术,孤独地住在宿舍里。傅医生总是将自己的一份节省下来,每周从自己工作的那个城市到鲁汶,并亲自为杨烧煮、护理,并做好清洁卫生大扫除。”不过,传播更广的是,傅教授为农民老妈妈洗脚的故事,那位农民老妈妈患绞窄性肠梗阻,傅教授在术前亲自为她洗去脚上泥垢。手术中因为要切除部分肠子,需要紧急输血,但血库恰好缺如。当得知老妈妈与自己血型相同,傅教授便毅然让护士抽取自己的血输给病人,抽血完毕,继续为病人手术。
傅培彬教授在手术室指导学生
我们进医院做实习医生时,傅医生已年逾古稀,但我们仍能在医院里见到那位满头白发、身着褪色蓝中山装的外科大家。某日接到带教老师通知,我们三个同学竟然可以跟随傅培彬教授参与一台“疝气”教学手术,可谓既喜且忧,喜的是能够零距离亲见大师手术操作,忧的是功底浅薄,担心挨批。然而,傅教授满面春风、一派祥和,顿时让我们释然不少,手术过程中,每一个操作步骤前,傅教授都会耐心讲解,同时要求我们清晰了解局部解剖位置,即便我们回答不出,他也绝不责怪,而是会换一种表达方式,直到我们弄懂为止。手术临近尾声,傅教授仍不放松,一针一线如同绣花一般缝上刀口,并告诉我们:“手术切口必须柔软无硬结,缝线整齐。那是外科医生的签名。”傅医生“爱病人、爱组织、爱器械”之“三爱”原则由此可见一斑。
相对于傅培彬教授的内敛、勤谨,董方中教授的洒脱、典雅也一时传为美谈。我们读书时,董医生担任一家海外航空公司顾问,极少来医院查房,每次来医院,总是西装革履,衣服、衬衣与领带的搭配极为考究,有时候,西装上插袋里插有一块白手帕,一派绅士风度。有人不解,问他查房何以如此注重仪表,他说:“一个医生以整洁、清爽的外表出现在病人身边,不仅仅体现医生本人的修养与格调,更重要的是对病人应有的尊重,这就好比隆重的装束接待贵宾一样。”后来偶然得知,董方中教授居然是声乐教育家周小燕先生的嫡亲舅舅,只不过年龄只差三岁。周小燕先生与张骏祥先生婚礼便是在董方中教授家中举行的。说起这位舅舅,周小燕先生也竖起大拇指:“那是真正能够体恤他人的绅士。”董方中教授与傅培彬教授行医风格略有不同,却亲密无间,曾共同为抢救邱财康殚精竭虑、无私奉献。
董方中夫妇和张俊祥周小燕
老一代学人讲究“规矩”,凡事按部就班,从不兴之所至,尤其是外科手术。这一点,在傅培彬教授弟子张圣道教授身上尤为突出。张圣道教授为肝胆胰专家,特别在急性坏死性胰腺炎上有其独特见解。记得他来上课时,大步流星走进教室,并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同学们好!”但教室里只有几声零星回复:“老师好!”张老师似乎并不在意,直接翻开讲义上课。快到中午时分,待四节课临近结束,学生们早已忙着收拾书包,张圣道教授却一改上课时的慈祥,以极其严肃的口吻说:“上课时,我说,同学们好,你们应该回复,老师好。可是,你们毫不在意。医生的职责是治病救人,必须按一套流程进行,这就是所谓‘规矩’。现在我们再练习一下!”说完,张教授夹着讲义走出教室,然后,再推门而入,高声说道:“同学们好!”吓得我们赶紧起身,以同样的声调回复:“老师好!”那个细节至今难忘。
张圣道教授在课堂上授课
外科医生仿佛艺术家,巧夺天工,完成一台又一台手术,内科医生则要像福尔摩斯那样,依靠逻辑推理,通过蛛丝马迹寻找病因,消化道专家唐振铎教授便是这样解除疑难杂症的圣手。唐教授博览群书,且记忆超群,他来讲授“腹痛”与“发热”两堂课,不带片纸,却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唐教授在带教时,善于发挥学生主观能动性,鼓励年轻人,用推理与想象,对患者进行鉴别诊断。有一日,病房住进一位十七岁的男孩。从表面看,男孩只有左腹隐痛、纳差与贫血等非典型性症状,B超检查也未见异常。唐老师却觉得并不简单,嘱我去图书馆查阅资料。病例讨论上,唐教授鼓励我大胆提出假设,以便排除最凶险的疾病。在进行充分论证基础上,我怀疑此病患可能存在胰腺癌潜在风险,唐教授也同意这一结论。随着时间推移,各项检查结果相继出现,最终明确胰腺癌的诊断。所以,唐振铎教授说:“熟练运用各种文献,依据患者症状及检查结果,医生要像艺术家那样,调动想象、推理等手段,摹写出病人疾病图谱。”
唐振铎教授带教学生
短短几年临床实习,终于明白临床医学鼻祖威廉·奥斯勒所说的一段话:“行医,是一种以科学为主的艺术。”时至今日,虽然成为手持话筒的主持人,当时在临床实习时所学到的行医方法,仍让我受用不尽。无论是观察力、想象力,还是逻辑思维能力,以及爱与真诚,均渐渐成为自己生命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