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泡饭有啥名堂
看似朴素的定制泡饭,才是真正的细糠,是人间羁绊。
《繁花》谢幕多时,泡饭仍是热词。至今依然有朋友约聚会,主题:泡饭。一些常规菜压台面,然后是泡饭的高光时刻:九宫格配菜,酱瓜,宝塔菜,玫瑰腐乳,半爿咸鸭蛋,一撮太仓肉松,几颗黄泥螺……五常大米煮的饭已经晾在那儿三小时,晚上开水里一滚,这份泡饭套餐,似本帮怀石料理。
泡饭是以前包括上海在内的江南人早餐因陋就简的产物,早晨上班、上学时间紧,分秒必争,泡饭应运而生。隔夜冷饭在沸水中一滚,水米分离,不似粥那般黏糊,倒也爽口,如果有点饭焦香味,则更风味倍添,是苏浙沪人的灵魂食物。
小时候我家吃泡饭需用水煮开,冷饭倒入刚烧开的水里,再煮一下,水一沸腾,立刻关煤气。米饭颗粒分明,水汤亦热腾清爽,呈淡淡米色,配块干煎带鱼、几根萧山萝卜干和一小碟苔条花生米,很是落胃。不过我们这代人早餐已是黄油面包加牛奶咖啡的时代,晚餐也不吃泡饭,吃泡饭是一种调剂。说吃泡饭长大的,往往是上海人的自贬。
煮泡饭要用好米。东北盛产大米,但东北没有泡饭,却有苏浙沪泡饭的“姊妹版”:水捞饭。听说东北人夏天就爱吃这一口:把蒸熟的米饭趁热过几遍凉开水,冲走大米里的黏糯。然后米饭盈盈然地泡在清水里,清凉解暑,十分爽口。东北水捞饭与苏浙沪泡饭的区别在于,前者是热饭加冷水,后者是冷饭加热水。
江南人嗜米。在浙东河姆渡发现了世界上最早的水稻栽培遗迹,不过苏州无锡的人都觉得盐城射阳等苏北地区的大米优于苏南。苏州人也习惯吃泡饭,还有平望酱瓜、嫩姜片、虾子鲞鱼等颇有情致的“过粥菜”。有人说,苏州的吃食,长着一张从未受过欺负的脸。
有天在小群里讨论苏州人与无锡人的区别。友人周说:无锡人不太重视表面功夫,他认识几个在上海的无锡老克勒,普遍的特点是穿着都不考究,只是干净,喜欢吃。他们新派,来上海是做实业的,而苏州人考究,是用来提供娱乐的。友人路说,无锡人更像美国人,苏州人像欧洲人。而我觉得,苏州人是侧重审美的,无锡人是侧重实用的,就像无锡人往往是用几片香菇和油面筋过泡饭,颇具营养价值。但是上海人、苏州人、无锡人都是吃得惯泡饭的,泡饭是他们的公约数。
绍兴人也吃泡饭,烹法大同小异,最常见的泡饭配菜是腐乳,绍兴人称霉豆腐,尤爱醉方和红方。醉方添加红酒,红方添加红曲。与绍兴人不同,苏州人喜欢的腐乳品种是糟方、清方与酱方。
宁波人的泡饭里常常加入年糕片、青菜或奉化芋头,营养和口感都比“基础款”有所提升,据说这也是蒋介石父子的早餐常客。每年过年,我家总有肥硕的野生红膏炝蟹是保留菜。晶莹剔透、酒香流转的炝蟹配上一碗粒粒分明的泡饭,那穷尽词汇也无法描述的生动,只有宁波人才懂。只一口,DNA就动了。宁波人可能是中国沿海城市里最喜欢吃海鲜的族群。即使吃泡饭,也总不忘小碗里挑些酒香咸鲜的黄泥螺,有这几颗肉膏鲜嫩、余味悠长的尤物下肚才算落胃。而西北风一起,鳗鲞就挂起来了。银光锃亮的新风鳗鲞在寒风中凌霜傲雪,一天天油润透亮、脱胎换骨,待到清蒸后上桌,鲜美的引擎发动,紧致细腻咸鲜弹牙,那回味仿佛不仅是物理的,而是精神的。这时,泡饭必须登场了。
广东人爱喝汤,连汤带水的汤泡饭是寻常吃食,虾头、菜粒等同煮,末了抓一把脆米,鲜美营养,变废为宝,是对边角料食材的最饱和利用。但似乎广东人更喜欢炒饭。广东的炒饭分干炒和湿炒,干炒的流派是扬州炒饭法,区别只在于或丰或俭的配菜,鸡蛋和葱花必不可少。湿炒的流派是福建炒饭法,相当于烩饭,有着浓稠汁液,看上去有点像“窄汤”的泡饭,配菜也随心所欲不逾矩。
卤肉饭是中国台湾地区百姓的家常吃食,后来去过几次台湾才知道正宗的卤肉饭其实是肉汤泡饭,不是宽汤,而是窄汤,比较甜口。
茶泡饭是中国南方以及日本常见的简餐吃食。将海苔、梅子、盐之类随手可得的配料在米饭上铺妥后,用热茶一泡,清新舒展。周作人在《喝茶》一文中曾详尽描述。《红楼梦》里的宝玉吃过茶泡饭,冒辟疆的爱妾董小宛也惯爱此味。她精于烹饪,性淡泊,对于甘肥物质无一所好,每次吃饭均以一小壶茶,温淘饭。此为古南京人之食俗,六朝时已有。
宝总说:黄河路上的十只澳龙,也换不来“夜东京”的一碗泡饭。玲子也曾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宝总最后肯回来吃泡饭,肯把钱交给她,她就会永远守着“夜东京”。没记错的话,玲子在和宝总分道扬镳后,宝总就没再吃过泡饭,他吃过黄河路大餐,和李李吃过羊肉和七宝大曲,就是没再吃过泡饭。因为泡饭所能给情绪升腾提供的空间,似乎只与家有关。于是看似朴素的定制泡饭,才是真正的细糠,是人间羁绊。
九宫格泡饭套餐一吃,手脚热乎,浑身舒展,立刻有了饭香酒暖居家之感。友人们纷纷对泡饭和配菜的质地详细分析,博古论今,鞭辟入里,有人说,对于苏浙沪人来说,对一道菜的最高的评价是:“留着明天配泡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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