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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阜西:《张孔山流水》传本考异

查阜西 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 2022-12-20

编者按:

根据查阜西先生对《张孔山流水》五种版本的研究,可知华阳顾氏《百瓶斋》抄本是五种抄本中年代最早、距离张孔山学于冯彤云时间最近,且经过张孔山本人复审的谱本。《天闻阁》先刻本,不仅张孔山进行了修改,唐彝铭也可能做了修改,所以与顾氏《百瓶斋》本有所不同。《天闻阁》补刻本则是唐彝铭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了修改,但未加说明,不应提倡。张宝亭抄本是张孔山《高山流水》的合奏专谱,与可分可合的《流水》《高山》风格不同。文氏《枕经葄史山房》本是张孔山正在改订中的传本。此外,查先生还分析了杨时百先生描述《天闻阁》本指法前后矛盾的原因是未查明抄本来源,以及裴铁侠使用抄本不应采取主观武断的态度。


《张孔山流水》传本考异
文丨查阜西
(本文选自:林晨主编《琴学六十年论文集》)
 

《流水》不但是历来古琴家所称道的琴曲,同时也是二千年以来常被文人们引用的典故。它的出处,见于春秋时代列御寇著的《列子·汤问篇》有这样一段述说:“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子期必得之。……  伯牙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吕氏春秋》里面,也有同样的记载,并说“钟子期死,伯牙擗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知音者也”。后来就传为《高山》《流水》的琴曲。而文人们也常常在诗文中引用了这个“高山流水”的故事,来形容比譬朋友的相知遇合,如晋嵇康《琴赋》云:“伯牙挥手,钟期听声。”隋江总诗云:“罕有知音者,空劳流水声。”唐王勃《滕王阁序》云:“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释彪宝诗云:“钟期不可遇,谁辨曲中心。”等等。因此这《高山》《流水》的琴曲,就更见著了名。即使不会弹琴的人们,只要是一提到弹古琴,每每会记得问一句你会不会弹 《高山》《流水》?这两个名词,在人们脑海里的印象,是多么深刻!

《高山》《流水》,本来只是一曲,到了唐代才分为两曲,但还不分段数。到了宋代,《高山》被分为四段,《流水》被分为八段。现时所传明清两代各家的琴谱,大多数都收录了这两个名曲,内容都大同小异。唯有清代咸丰至光绪年间(即公元1851至1894年间),川派古琴家张孔山所传的《流水》谱本,特别多了第六段一段滚拂,指法节奏,迥异寻常,尤为近八十年来海内琴家所绝称,名之为《七十二滚拂流水》。关于描写张孔山这《七十二滚拂流水》琴曲的内容,张孔山的弟子欧阳书唐,曾有一个形容尽致的后记:

 

《流水》一操,媲美《高山》,或谓失传者,妄也;又谓即《水仙操》者,惑也。诸谱亦间有之,但只载首尾,中缺滚拂。兹谱出《德音堂》,亦只首尾,且其吟猱均未详注。非古人之不传滚拂也,实滚拂一段,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盖右手滾拂,略无停机,而左手实音,动宕其中,或往或来,毫无滞碍,缓急轻重之间,最难取音。余苦心研虑,习之万遍。起手二、三两段叠弹,俨然潺湲滴沥,响彻空山;四、五两段幽泉出山,风发水涌,时闻波涛,已有汪洋浩瀚、不可测度之势;至滚拂起段,极腾沸澎湃之观,具蛟龙怒吼之势,息心静听,宛然坐危舟,过巫峡,目眩神移,惊心动魄,无疑此身已在群山奔赴、万壑争流之际矣。七、八、九段,轻舟已过,势就徜徉,时而余波激石,时而旋洑微沤;洋洋乎,诚古调之希声者乎!

 

读了欧阳书唐这个后记,可以想见这一《流水》琴曲音节有一定的精微美妙,同时也可以知道这一琴曲指法技巧的繁难了。在民国时代,上海卫仲乐先生曾根据《天闻阁琴谱》所收张孔山传的《流水》谱本,制成管弦合奏乐。最近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许健先生,也根据它改编成民族乐器曲。可见这一《流水》琴曲,不仅为古琴家们所推崇,而且一直是被音乐家们所重视。然而张孔山这一曲《流水》琴谱,据我个人见过和我近年转录来的,竟有五种不同的传本:

1.《天闻阁》先刻本。
2.《天闻阁》补刻本。
3.华阳顾氏《百瓶斋》抄本。
4.长白文同文《枕经葄史山房》抄本。
5.汉口张宝亭抄本。

上面五种传本,除《天闻阁》两种是刻本外.其余三种是抄本。它们的来历,都确凿可靠。兹将五种传本,传授的渊源历史,分述于下:

1.《天闻阁》先刻本。据纂人唐彝铭清光绪二年丙子(1876)的自序说,张孔山是亲自参加了的。原序中有云:“……因于坊肆间及亲友处,购求列代琴谱,搜访诸家秘传,广为撮抄,得数百操,又得青城张孔山道土相与商榷而审择焉。……仅得一百十余操,成书十六卷,外卷首三卷,名曰《天闻阁琴谱》”同时,《天闻阁琴谱》卷一《流水操》琴谱标题后,张孔山自己也有一段前记,叙述了传授渊源,作谱经过。原文云:“余幼师琴于冯彤云先生,手授口传,所习各操,尚易精熟,独此曲最难。且诸谱所收《流水》,虽然各别,其实大同而小异。惟此操之六段,迥相悬绝。余幼摩既久,始能聆其神趣。即当时师我者,顾不乏人,惟叶子介福得其奥妙。窃恐斯操之失传也,每欲作谱,以志不朽,奈指法奇特,又非寻常笔墨所能罄者。适古豳居士修集古谱,招予校对,因勉成付梓。愿我知音,再为追摹,以公同好,庶不负前人之作述焉,则幸甚。半髯子自识。”(按:半髯子是张孔山的别号)可知这一《流水》琴曲的滚拂一段,并非张孔山的创作,而是他从冯彤云学来的,却经过他多年的揣摩、加工、作谱,才发展到今日的技巧。

2.《天闻阁》补刻本。还是撰辑唐彝铭光绪二年的那篇原自序,其中的文句,也还是与先刻本一样。然而卷一谱中《流水操》标题后的那一前记,语气却不同了。原文云:“按各谱《流水》,皆大同而小异,此操系灌口张道士半髯子,幼学于冯彤云先生,手授口传并无成谱。惟六段节奏迥异凡操,渠每欲修谱,奈指法奇特,众谱所无。嗣咸丰辛酉予搜集古操,互相校对,窃恐日久失传,因共拟数字,勉成付梓,借以寿世。愿我知音,切勿妄臆增减,致负前人作述之苦衷,则幸甚。”后面也没冇“半髯子自识”的字样了。

3.华阳顾氏《百瓶斋》抄本。这个抄本,是我1922年前后在长沙南熏琴社抄的。据顾梅羹说,是他祖父少庚十九岁的时候(清咸丰六年即1856年),在成都与欧阳书唐、潭石门同学琴于青城张孔山。这一抄本,即是当年由张孔山亲授的谱本。琴谱后,顾少庚写有-个后记云:“半髯子所弹之《流水操》前五段,后三段,均与 《德音堂琴谱》大同小异。惟其中第六段滚拂,原系冯彤云先生口传手授于半髯子者,向无成谱,以其指法节奏.奇异繁难,殊非寻常减字所能记录也。半髯子今又手授于予与欧阳书唐、谭石门三人,予三人者,虑其久而遂亡也,因共勉为写记,仍经半髯子复审无讹。其写法虽不免繁琐笨拙之嫌,然于所传之一字一音,一动一作,则未尝稍有差谬,盖不敢昧前贤之真传,误后学之研习也。至于曲意幽奇,音节神妙,指法繁难,书唐之跋,已详言之,兹不复赘。咸丰丙辰秋少庚识。”

4.长白文同文氏《枕经葄史山房》抄本。文氏这一抄本。全名为《枕经葄史山房琴谱汇编》,是长白文同文辑录于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流水》是其中的一曲。它的后记云:“《高山》之操,静中有动;《流水》之操,动中有静。《高山》中之应合,水也;《流水》中之顿挫,山也。古人写山有水,写水有山,其即此意。习斯操者,先须讲究指法,必动荡飞扬,踪迹活泼,始于此操相宜。是谱传自浙江张孔山,递传至锦城江藻臣,相为授受,洵不易得也。”

5.汉口张宝亭抄本。据七十七岁的张宝亭去年在汉口向我说:“我家这一抄本,是清光绪年间张孔山到了汉口,亲自传授给我的,保藏至今,确实一字未曾改动。”我将它照录了一本,最近因为写这篇考异,为求更详确起见,又经一再去信给张宝亭询问究竟。两次得到他的回信说:“弟生于前清光绪六年,今年七十七。十岁时会晤一道人长春观主持徐广教,琴学很佳,我手嫩未学成。后有敝亲杨答庵教找以弹琴之法,十四岁又遇一塾师夏鹤松教找琴数探,便遇张孔山。……到十五六岁之后,又遇一道人川青城杨紫东。……孔山在广教之后,紫东之前,是光绪廿年之间(1894)来汉。”不过他这一抄本是 《高山》《流水》合奏的谱。原来张孔山本还传有—曲《高山》的谱本,与《流水》可分可合。《天闻阁》两刻本,和《百瓶斋》抄本,《枕经葄史山房》抄本,均于谱中可分可合处旁注明白。但张宝亭这本,却是不可分弹的专门合弹谱,所以标题为《高山流水》,与《神奇秘谱》所谓《高山》《流水》本只一曲的说法,倒是相符的。

这五个传本,内容不同之处,最显著的就在滚拂那一段。兹逐一摘录如下:



 


兹将上面五个不同的传本,按着出现时代的先后,来排一排队。

1.最早的是清咸丰六年丙辰即1856年的华阳顾氏《百瓶斋》抄本。

2.其次为清光绪二年丙子即1876年的《天闻阁》先刻本。

3.再次为同一清光绪二年丙子即1876年的《天闻阁》补刻本。

4.更次为清光绪二十年即1894年的汉口张宝亭抄本。

5.最后为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即1900年的长白文氏《枕经葄史山房》的抄本。

从时代的先后,来研究内容不同的原因,可以得出下面的认定:

1.顾氏《百瓶斋》抄本时代既最早,则距张孔山受学于冯彤云的时间亦较近。张孔山得自冯彤云口传手授,并无成谱。又手授于顾少庚和欧阳书唐、谭石门,才按照所传一字一音、—动一作地录出一个谱本。它的写法,虽然繁琐笨拙,据顾少庚的后记说,是非常慎重忠实的记录,并还经过张孔山的复审。可知不但不会去修改,而且是惟恐稍有差谬的。指法节奏,可能是冯彤云原来的成份多,或竟是冯彤云传统的真面貌。

2.《天闻阁》先刻本,是清光绪二年所刻,后于咸丰六年《百瓶斋》抄本二十一年。张孔山可能在这段时期中,有所修改。等到参加了唐彝铭修辑琴谱的工作,与唐彝铭共拟新减字作谱付梓时成又因迁就减字,再有所删改。张孔山自识的前记中,有“久欲作谱,奈指法奇特又非寻常笔墨所能磬。适古豳居士修辑古谱,招予校对,因勉成付梓。愿我知音,再为追摹,以公同好”的话,可以作证。修辑的含义,是修正辑录;追摹的含义,是追求摹似。综合起来,换句话说,就是修改斟酌的意思。可见张孔山自己斟酌修改了之外,唐彝铭可能也动了手。并且还希望知音再为斟酌。《天闻阁》先刻本之所以与张孔山在咸丰六年时手授顾少庚所记录的谱本有不同之处,是可以理解的。

3.《天闻阁》补刻本,虽然也同样是清光绪二年的原题额和原序,但谱中《流水操》标题后的前记,显然改换了,改换成不是张孔山自己的语气了。第六段的内容也较先刻本,有许多变更。这可能是张孔山没有参加修改的,或竟是张孔山离开了四川,或是死后,唐彝铭凭自己的意见修改的。因为这个补刻本中,不仅改动了《流水》一曲,我所发现的张孔山的《高山》谱,也是改动了的,还加了一个题解。其他的琴曲,我还未去细校。并且较先刻本增加了松仙(即唐彝铭)自己弹的一些谱,如《双鹤沐泉》《髯仙歌》《五音初调》等十二曲。又多收了别谱的琴曲,如许荔墙《高山》《松风阁·九还操》等二十二曲,和许多琴家讨论琴的文字。可是这些修改增加,与先刻本不同的原因,和事实经过情形,补刻本不但未加说明,还依然用着先刻本的出刊年代、原题额和原序、原目录,好像没有补刻这一回事似的,使后人发现两个《天闻阁》版本内容不同,莫名其妙。然而这个补刻本,决不是同在光绪二年刻的,而是刻于光绪二年之后,则亳无疑义。因为增加的琴曲中,有唐彝铭自己弹的谱,而那一《流水》前记也是改成他纂辑人自己的口气,我认为这是唐彝铭自己在耍手法,而并不是别人增改的。只是唐彝铭自己是这样随便增改,使得自己刻的《天闻阁琴谱》,传出两本的不同,却又于补刻本的《流水》前记中,强调地说:“愿我知音,切勿妄臆增减,致负前人作述之苦衷焉,则幸甚。”岂不是自相矛盾吗?难道自己就改得,别人就改不得吗?你改了别人的,怕别人再改你的,那你为什么可以先改别人的呢?本来作为前人的原作品而提出来的材料,是不应该改的。如果觉得前人的作品,不合自己的意思,最好是自己重新创作。纵不然,也要说出理由来,负责注明,原作某字句,今改某字句。别人同意不同意,原作新改,都摆在那里,任凭人家去见仁见智,应该采取这样的办法态度最妥。

4.张宝亭抄本,是清光绪二十年间张孔山传给他的,谱中的指法,已有张孔山和唐彝铭在刻《天闻阁琴谱》时,共同新创拟的“”“”“”等减字。这当然是在光绪二年刻《天闻阁琴谱》之后的传本,但还是应该在文氏《枕经葄史山房》抄本传谱之后,有两点理由证明:一则因为文氏抄本,还没有《天闻阁琴谱》所创的新减字;一则文氏是转抄而来,虽然是光绪二十六年抄的,但他根据的原传本,可能早于光绪二年,自然更早于光绪二十年了。不过张宝亭这一抄本,是张孔山《高山流水》合奏的专谱,不同于《百瓶斋》《天闻阁》《枕经葄史山房》那几个传本的《流水》与 《高山》可分可合的。而其内容也就更大有改变。既没有《百瓶斋》本的分开加滚拂法,也没有《天闻阁》本的大小打圆和《枕经葄史山房》本的挑勾历勾、历勾挑、勾拂历勾、如鸟啄食等指法,更去掉了上面三本中的从三徽起隔一徽忽进忽退,摆猱至徽外的一长节。而别为右手转圆,左手四至七弦逐弦从十徽至五徽,次第按徽绰上,又从五徽猛注下十放开,复由六弦至一弦,再从一弦至四弦,同上法右转圆左绰注的一大节指法。可能是张孔山的另一创作,因它另是一种风格。

5.文氏《枕经葄史山房》抄本,是抄于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距《天闻阁》刻本后二十四年,距《百瓶斋》抄本后四十七年。但其指法减字,并不是《天闻阁》创作的新减字,可见文氏这一谱本,虽然抄在《天闻阁》刻谱时代之后,而张孔山传出的时期,可能在《天闻阁》刻谱之前。因为它的后记中,有“浙江张孔山递传至锦城江藻臣相为授受”之言,或者文氏是从江藻臣传抄而来。而且这一谱本中,并无《天闻阁》所拟的减字,又有它本身新创的减字,如“”字,注云“”即勾也,旧谱无此指法,……取中(按:指右手的中指)之口,弗字之,以勾代弗之义,可能张孔山欲作谱已开始拟减字,还在未和唐彝铭共商决定之前,然又不同于《百瓶斋》录谱时期之全无新谱字。这又可以推知文氏这一谱本,是张孔山在《百瓶斋》录谱以后的时期传出的。它的内容既异于《百瓶斋》本,也不同于《天闻阁》本,可能是张孔山正在改订过程中的一个传本了。

这五个传本内容不同的原因,既已判明,那么究竟有没有优劣的区分呢?我个人的看法,觉得《百瓶斋》抄本传授的时期最早,可能多有些冯彤云原来传统的面貌。而且两勾二如分开法加滚拂在内的一节,既描摹了流水交融的神情,旋律也非常流美。《天闻阁》先补两刻本这几句均作大小打圆,如果照《琴镜》注释本,用寻常打圆的弹法,音节似有未及(请参看另文《<张孔山流水>研究》)。《枕经葄史山房》抄本,这几句则既非分开加滚拂,又非大小打圆,只用挑勾历勾,历勾挑、勾拂历勾等指法,弹出的节奏旨趣,亦不相同,似又更生硬。张宝亭抄本,既是张孔山另一创作的《高山流水》合谱。则又当别论,而不在这个对比的范畴。再从全曲整个章法来看,《天闻阁》补刻本,在第八段的末了,又增加“刍乍五声上四左中安一注下山卜右手仍不停”一大节,亦觉既在六段整段浩瀚奔腾、紧张高潮已过,势就徜徉平流的时候,忽又陡起波澜,似有画蛇添足之嫌。亦不若《百瓶斋》本于此处只作“二三四选弹四次,亦四次进复”;《天闻阁》先刻本,只作“刍乍四五次,宣,先大臤,后缓,用(作者按:上疑漏字)下十徠五轮,先大后小,有如荡犭之状,止”;《枕经葄史山房》本,亦只作“大立淌上九四五淌下十从二乍”,皆能得漩洑微沤、余波荡漾、杳然而去、归海朝宗的意思。其余各段,虽也稍有出入,大致还是相同,没有什么问题。然《天闻阁》本所创作的新指法减字,确能约繁归简,记谱很便,似非《百瓶斋》本繁琐笨拙写法所能及。

过去古琴家们对上面这几个谱本,似乎还没有完全都看到。杨时百先生《琴学丛书·琴镜》所收的《流水》,是根据《天闻阁》的补刻本定板拍。据他的《流水例言》说,他曾得到—个抄本,后面有书唐氏跋,因爱其跋语尚佳,将那跋全面刻出了。又曾引了那抄本内三转末重勾七一声的指法,来解说《天闻阁》刻本三转圆一放开的意义。可见杨时百先生所得的抄本,就是欧阳书唐和顾少庚《百瓶斋》同时记录的那个同样的抄本。但是杨时百先生对于这个抄本,认为“指法之难,百倍于《天闻阁》”,又认为“抄本指法音节,皆不如《天闻阁》,而大致无一不同”。既觉其难于《天闻阁》,又觉其不如《天闻阁》。这个原因,一方面是杨时百全神专注在研习《天闻阁》本去了,不过将这抄本定为参考资料,未去正面深究;一方面也不明白这抄本的来源;同时似乎也没有发现《天闻阁》有先补两个刻本的不同,而不知道《天闻阁》补刻本是唐彝铭改动过的,所以对于《天闻阁》补刻本认为是张孔山的原本,就深信不疑,而对于所得的抄本,就不重视了。惟有裴铁侠他只笃信《天闻阁》补刻本的《流水》,是张孔山的真本,而将张孔山其他传本一概抹煞。在他所刻的《沙堰琴编》中《流水》曲标题后,有一个前记云:“《天闻阁•流水》,艳称海内,琴家每以不得其传为恨。或有自云其先人曾亲受学孔山者,自藏抄本,宝而秘之。但聆其声音节奏,乃反不如刻本之精妙宏博。盖前人传世之作,未肯轻于落墨如此。学者苟能识其真本,坚苦勤攻,久久自得,有如食蔗;燥妄者终于门外汉,又何怪乎?……又或歧途孔多,前人苦心传世之谱,反为搁置,殊可浩叹。因批正赝本,并将原本逐段批明。”裴铁侠这样的说法,实在太鲁莽了。要晓得人家自称其先人曾亲受学孔山是事实,抄本是孔山传的,也不会伪造。并不像字画古董可以伪造卖钱图利,这个人又为什么要作伪来自欺呢?而且这一抄本,裴铁侠又未曾入目,何以知道是赝本?仅谓“聆其声音节奏,乃反不如刻本之精妙宏博”,究竟聆过谁人弹的,有哪些地方不好?如何不好?应该很明确切实地指出,光是笼统言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也是不能服人的。至谓“前人传世之作,未肯轻于落墨”,他却不知道《天闻阁》有先补两个刻本的不同,是曾经轻于落墨,暗中换版,改动过的。这燥妄者、门外汉的徽号,恐怕裴铁侠自己会要戴上,别人倒不会戴的。还要问问,为什么抄本就是歧途?刻本就是正途?刻本是传世之谱,抄本就不是传世之谱?这又是什么道理?他这种不经深刻实际研究,只凭主观的武断说法,似乎不是治学的态度。并且张孔山《流水》琴谱传本,会有这样的多而不同,恐怕更是为裴铁侠所不能意识得到的。可惜裴铁侠在土改时在自己烧毁他唐代名琴的同时自杀了,否则我要求当面做一次辩论。

1957年6月9日

 



见明朱权撰辑的《神奇秘谱》中《高山》《流水》解题。

见张孔山传《百瓶斋流水谱》抄本和杨时百《琴学丛书》刻本。

杨时百:《琴学丛书·流水自序》。

杨时百:《琴学丛书·流水例言》。

编辑:西西
审校: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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