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阜西:张廉访赝作古乐器之自白等八则
编者按:
今日刊发八则叙录皆与琴器有关。两则论述张莲舫赝作古乐器与修琴之事,可知莲舫先生一生作赝琴三十余张,忽雷六具。根据莲舫先生经验,鉴别刘氏小忽雷应当关注轴上“陈晃恭进”四字,大忽雷则有专谱、辞及曲辞相随。六则论述藏琴记数。一是夏溥斋藏猿啸青萝,一是罗福颐之父藏鼓琴带钩,另四则是查先生所藏琴之由来与流向。查先生认为作学术研究还应以实物为准,图谱只得局部信息。辨别古琴的年代则依据发掘、石碣、壁画三种途径。
廉访清季名琴工张瑞山之子,世设蕉叶山房琴馆于厂肆之海王村(今移东琉璃厂),肆内常陈古琴至数十百张,兼货其他古代管弦乐器。旧时厂肆文玩、珠宝、金石、书画皆有赝物出售,乐器自不例外。
杨大钧数年前自朱姓购得忽雷一具,断系明代物,以示张,张自承乃其手制,杨不之信。张举匏内志记徵之,杨始愕然。余近自东四泉记购得潞琴一张,亦信为真物,今日以告张,则又张所制也。询其木质何以是之旧,则云以旧琴改装,谓破腹之痕及断纹依旧均可资证云。又云其一生所作赝琴三十馀张,仿制忽雷六具,皆以善价沽出,余不禁咋舌。
郑振铎君前日为言刘氏大小忽雷及九霄环佩与鸣玉二琴已价收国有,叶遐庵得余转告而大喜称庆。今日告廉访,始知是物又与有渊源。大忽雷与鸣玉据云本其父瑞山之物,刘晦之父巨卿(刘士行)始则借观,终于扣匿,事后封致官银二千两断售,时廉访年未三十,则大忽雷与鸣玉之归于刘氏殆五十年矣。小忽雷旧藏卓某家,廉访得深入鉴赏,故能忆及轴上有“臣陈晃恭进”四字。并告余大忽雷旧有专谱及辞及曲辞随之流转,从不分离;小忽雷则应自轴上四字鉴定真伪,应转告社管当局云。
余询及其制作古器有无师承,则笑答云,“无师承也”。第幼为其父所钟爱,遇琴有㪇音,辄令治之,漆不戢,灰以继之;灰不戢,削木继之,削木不继,剖腹继之。年久月深,遂工匠作,积年精进,遂习传真;且以赝物混珠,乃利之所在。一计得售,巧思百出,借使明时不至,天年未老,尚不欲以此告人云。
1953年8月6日
罗氏带钩
音院兰君玉崧知罗福颐有其父所遗鼓琴带钩,谓是秦代物,荫浏来书属余向罗求让,已以三十万人币归音院矣。顷检东方文化研究所报告17(第42页,长广敏雄撰,昭和十八年出版)有此描本,证以余所留拓片实同。惜其书亦不考年代,未知究竟是否秦物也。是书名《带钩之研究》,只罗列大量图片,不仅不举所自得,且亦不稍示见地,是可称治学耶?此钩之入是书,据罗君羽云,其父在日时有人夤缘至其家摄影而去,则书中描本,乃据摄影转描者耳。其说云:
综长五厘三。无镀金镶嵌。床上二人并坐,右者吹笙,左者弹琴。弹琴者左手抚弦,右手弹弄,有深入欣赏之状。二人之间尚有景,已模糊(余按实听琴人,原物极清楚,殆影本模糊耳)。床为砖砌故作斜格。琴本平置,此乃立陈,与汉代画像相似。图案全部为浅线浮雕。
余于此有二感:
(一)日人治学反映资本社会意识形态甚浓——对藏家尊重其私有,故不能举材料所自得而使考证含糊,裨益学者有限。
(二)图谱一般只得实物之局部,拓本优于摄影。治学以争取接触实物方称谨严。
1953年11月4日
张莲舫为余连修四琴
秋间购得二琴,一作唐圆连珠式,流水断;一作宋扁仲尼式,小蛇蝮。连珠式琴有金石声,拟为题名霜镛,仲尼式琴发音爽脆,拟名一天秋,已倩雪斋作草书待刻。二琴均病㪇,轸池足隙磨损殊甚,每弹辄不堪困扰。冬琴社正盛,需琴甚急,遂并旧藏混沌材及管平湖所让中和,倩莲舫修磨。莲舫已七十余,十年来不肯接工,兹竟慨允;先修混沌材及中和,十日而毕,而霜镛及一天秋则仅五日即告竣工。昨日其子赍最后二琴来云,老父有言,修琴为报知遇,不受酬也。余卒以人民币四十万元畀之去,谓给其子作甘旨之资,不作工酬也。莲舫知遇之语不知何指;然则知遇者,青眼而已。
1954年1月30日
迄癸巳藏琴录
今日为癸巳除夕,次第抚幽涧泉、一天秋及霜镛,仍以幽涧泉最胜,以一天秋及霜镛仍多㪇音,必再髹磨始可用也。年来先后得数琴,品皆不劣,以不能一一常御,尚不能遽作轩轾,即旧有之琴,亦难共评,姑先就可存者录之如左,示迄癸巳年有诸琴之概:
漱玉 1934年章梓琴君在上海怜余未有良琴,以三十元让予者。是琴明代所制,梓琴君谓有张纯修镌识,全身细蛇蝮断纹,发音爽洁。1937年日寇作难,未及携走,及寇据苏,金徽被剥去,复劈作数十片。剑丞书报,亟复书嘱全部检存。1946年还苏,始悉被劈时刀下在两肩,而琴面弦身过处并未受伤,仍自用生漆胶合,遂得复原。嗣倩景略重修,竟成完璧,而音声转较前更透,此生平第一大快事也。直至昨年得幽涧泉,漱玉始退居次位。此今从余最久,今置琴会供众用。
雪夜冰 1935年购于吴门,无腹款,全身牛毛断,曾与史量才同名琴互较,品质皆同,一怪事也。1936年付徐文镜破腹重修,加腹款,仍不得松透,故不常御之。然史量才以千金所得之雪夜冰亦犹是耳,岂琴生吴浸阳居奇之故耶?昨年谢孝萍借去,拟以一天秋换置琴社。
九霄步虚 亦1935年得于吴门,与余在大革命前所得殊无二致,今借与殷铁铭。
益王琴 1948年张兴中君所赠,断纹细析,音欠松透,已赠与溥雪斋。
混沌材 亦张兴中同时所赠,均购自蕉叶山房。据张莲舫云,1948年仅此二琴最佳,张兴中指明为余购取,始以五十美元授之。此琴外貌极美,全体斑朱,大蛇蝮断,华贵第一。惜乎满身㪇音,不堪下指,盖不舞之鹤也。
丹山凤 1951年厂肆悦古斋韩麻子携来,余以人民币四十万元留之。断纹全透,发音清丽,今置琴社供众使用。
中和 1951年冬管平湖携来,谓有急需,属以人民币五十万元留之。据云确是唐琴,腹款可证,原有金徽剥去,尚未补镶。管原欲自修,已磨㪇刮灰,而未加漆,但断纹锋口全存。余为济其急而留之也。兹已由张莲舫加漆,尚未上弦。此琴题识及朱印皆潞琴之原体原文,腹款则为大唐雷氏,琴面圆拱,却与潞琴异制,如其声音不恶,当以唐琴潞修视之。
天贶 即杨时百所得,乾斋觅来欲抵其负余之债,余不肯受,仍强留余处,终将璧还,故未加漆。
潞王琴 今午购自东四,腹二○三号,而款识不及唐琴中和。莲舫之子张玉华见之,谓是其父所赝作,询之莲舫本人,亦然。但王世襄力言莲舫之技能不至此,余仍疑信参半。今借与李季达。
幽涧泉 1951年中秋庸斋(溥佐)携来,称其侄孙求脱,《溲勃别集》有记。
霜镛 今夏厂肆晋秀斋贾济川为某藏家(贾不肯道其姓名)以十五万元向余脱售者,连珠式,两池圆形,全身流水断,类唐制,以其作金石声,故以霜镛名之。
一天秋 亦贾济川氏代某藏家以二十万元脱售,仲尼式,全身小蛇蝮断,其声宏而爽,故名之曰一天秋。
右琴十二床,音声虽不尽佳,而断纹皆透,均不在三百年下,其中中和、幽涧泉、霜镛称唐代物,混沌材与一天秋宋代物,余皆明制无疑,记以备考。
古琴异琴杂忆
幼时习琴,常见经、史、谱、记泛载琴创自伏羲或神农,以传自文献,未尝致疑,且以为日常所弄之琴皆古制也。戊申,塾师夏伯琴谓其家曾旧藏明代断纹琴,诩为至不易得,遂又信琴最古不出五百年。壬戌,见长沙顾氏宁王琴,乃明初物,视同至宝,遂益信古琴殆无远出明代者。至乙亥,余已年四十有一,始于杭州见及汪惕予之唐琴,继复见史量才之雪夜冰,周庆云之五松琴,扬州胡滋甫、王芳谷、孙绍陶均有唐、宋琴。抗日战中至成都见裴铁侠之大雷、小雷。大抵唐、宋琴必经重修,虽重修而断纹仍透,出音亦胜,惟面圆而拱者多称唐琴,面扁而平者多称宋制,其说如是。顾余拙甚,今行年将耳顺,徒羡鉴古家及琴家往往能在一刹那辨出“此唐琴也”“此宋琴也”,而余则不仅目见之后不知其为宋为唐,即令安弦入弄,审声至再,亦仅能辨其声音之良窳,从不能辨其为何代物也。鉴古家与老琴家固常教余可就琴之断纹、漆色、题跋、印识辨其新旧,然而此乃自以作古董商之玩物自豪,吾不为也。《洞天清录·格古要论》亦尝领教矣,然又安知赵希鸪、曹昭之流非古董商耶?
余又疑今时之所谓良琴,大抵皆由藏者或文玩商求善价而得名,豪者受饴,遂枉成定论者比比皆是。抗日初期程午嘉充蒋家中央银行庶务,豪于资,以五百现金在汉口得一琴,竟直称汉琴;夏莲居以重价购得镌有隋逸士李疑之琴,称为隋琴而有“天下名琴第一张”之句;王世襄闻余称“松风清节”唐琴颇好,遂以黄金四两求得;北京恒某受叶诗梦之“昆山玉”抵债,及见叶有著录,遂居奇索价至一千二百万元(人民币);刘士行见张瑞山固靳“九霄环佩”不轻出借,竟以纹银二千两强买;史良才以千金奉吴浸阳而得雪夜冰;周庆云以万金积“五松”皆其例也。
余生平不以重价置琴,所藏十二琴中,管平湖兜售之“中和”为五十金(今每元为人民币一万元)最昂,意在济其困;“幽涧泉”酬金四十,亦庸斋求济其戚,他琴均无出四十金者。谓余吝啬?请申其说:古琴遍地皆是,沪上及成都二地,琴家藏琴数逾五十者在十人以上,汪惕予有千金百古琴,京、沪、苏、杭文玩商所收可数者百张以上,抗日期中杨新伦在广州得古琴一卡车,王华德言成都解放后二年中地摊亦见古琴。则古琴流散之数不及万亦可逾千,而能奏琴之人,最多不及三百,平均分之,大有馀裕。古琴之值不应使昂,固明甚也。余之二〇三号潞琴陈于东四之永光阁,标价固只十二金,是亦音声大好有透断之明琴,以此推之则宋琴可值三十金,唐琴四五十金非不合理。良以琴家之琴为供弹弄之用,有可弹之琴即足,妙音希声大半出人心手,不尽由于琴之良窳,更无关乎琴之新古。且琴家敬其业,亦无暇听音之外分心鉴古,昂琴何与于琴家?
然而琴家可不恋古琴,却不可不辨异琴。辨琴之异非好古乃好学也。余尝以今制之琴通长三尺六寸,具轸足额腰,徽十三而弦七,最早不过魏晋。魏晋以前之琴制殆不易考者也。我国文献,只宋以后始有印本典籍,故典籍且多不可尽信,矧可谓今制之琴即古制之琴也?欲见古琴之早于唐者,惟索之于发掘、石碣、壁画三途而已。是三者仅石碣早见。数百年来武氏祠之汉石鼓琴图像中琴制已大异今制,而琴家从未叙及,此琴苑之耻也。汉石之发现日多,汉琴异于今制之信证益著,参以许慎《说文》指珡为琴之象形,其形又更异于汉石,虽明言“五弦,周加二弦”,亦只七弦之据,犹未言有徽也。琴之有徽,仅始见于嵇康《琴赋》,若以石碣言之,苟沔阳石琴可信,则蜀汉之初已有十三徽矣。至辑安壁画之琴,则又是以柱或画线代徽,而长沙出土之弦乐又无徽而具二十三弦。琴制之乱且杂,在楚、汉乃如此,推而下之,即魏、晋、六朝,亦难言矣。由此观之,异琴岂可不辨?
谓辨异琴必就发掘、石碣及壁画三者着手,亦有说也,以三者之外皆不可信据也。唐时琴制已与今同,此无疑义者也。而我国国画片本无早于唐代之古琴画面(吴道子),我国琴谱亦最早为唐抄本《幽兰》,所须辨者唐以前琴耳,故舍三者无由可得也。
至于唐以后尽有不经之异琴,则非琴家所须考证之异琴也。故宫有瓷琴(见郭世五辨),文物局收得刘家之“孙登”铁琴,李伯仁在苏州见石琴,余曾见一铜琴,唐以来间有百衲琴,川中及湘边多壳子琴,程午嘉之伪汉琴,皆异琴也,此好事者为之耳。若于音声无关,琴家不屑近之也。
奇琴猿啸青萝
郓城夏溥斋住近余宅,有接触,常盛称其所藏琴。昨与孟舒过访始得见其一,曰猿啸青萝,貌奇古,体大,轻重适中,大蛇蝮断,断峰之距约二指,以灰糙极厚故也。面似圆拱殊甚而实扁平,侧视极薄,故底面胶合之线几逾三指,肩阔而腰不甚削,谓连珠则肩腰只各二凹而特深,黑漆,岳龈以玉,出音润、匀、静、透,接指轻、易、平、流;唯一缺憾,则岳下至四徽之间,弦与琴面之距最大亦不及半指,致右指甲尖易触琴面,奏弄之际不可不有趋避之分心耳。
余生平未见绝无㪇音之琴,独此琴尚未遇㪇;生平未见无木声之琴,独此琴不具木声。无㪇,美德之至也;不具木声,则虽美而音量被限,而此琴较之昨年所见乾隆“御藏”松石间意之润而不透者却又胜一筹。是诚尤物,不可不记。
溥斋自云战前自日返国经大连见之于日肆,索价千元,以櫜金不足,电津求济,曾留滞五日守候款至,然后购之而归。琴背题名及铭均行草,仅藏者唐凯著印,亦不知唐凯何人也。
1954年2月17日
一旬卖[按:买]七琴
琴生赵月明初见台基厂懋隆珠宝店有二琴出售。请余收购,适公债还本付息有余资,遂于9月12日购存。二琴一无名,仲尼式,全段,值四十五元;一名“中和”,微段,值十五元,有金源佐贤跋,均中材以上耳。
赵又放得某姓琴四张,索值仅三十五元,久未成交。十九日忽又定议,遂付值取来,其中一张为明张顺修所斫,段文极透,名:金声玉振,有王炎赫跋,谓是“先文僖公旧藏”;余三张或微段,或无段,皆中材,讫未张弦,尚不知音声何似也。
20日,韵古斋业务员亦赍一琴来询余可值几何,余以三十元对。午后,孟又电告物主索五十元,法由店取利百分之二十,故需六十元,若嫌昂,则韵古将自留。余亟付款收之。琴名“海潮”,腹款右镌“成化乙巳”,左镌“御制”,制作极工细,全体龟段,池沼间有正印曰“广运之宝”,盖四百七十年前皇室精斫。展弦试之,九德俱备,一快事也。
1959年9月27日
国庆十周年藏琴记数
余生平不屑搜求,但遇良材必买,以是亦不时有缘得上品。辛亥前后用八姨所增无段文琴,追名“良塘”;民十二得前妻余家微段琴,追名“馨音”;民十四得“九霄步虚”(以上均在大革命流失),民二十四章梓琴以三十金让予以“漱玉”,抗日时存吴门后梅隐庐不及取出,被寇军剥去金徽,劈两肩至四十余片。1946还庐,躬自胶合,倩景略刮磨重漆,音胜于前,喜极益爱,誓将守之终身;1953溥氏以幽涧泉来,乞货四十金,时溥雪斋之婿及京中琴友均恶其音恶劣,余独张弦护持,未及一年而德音焕发。1954随余供巡回演出后,遂日日亲之,而“漱玉”成秋扇矣;1956,晋秀斋所鬻“霜镛”继“一天秋”之后修讫,清芳胜于“幽涧泉”,遂常亲“霜镛”而“幽涧泉”出借于溥雪斋矣。昨得“海潮”,以其响雄奇,而国家建设万马奔腾,即应暂舍清芳而事雄奇。此后或将常规“海潮”“霜镛”只合偶用矣。
除以上良塘、馨音、第一九霄步虚、漱玉、幽涧泉、霜镛、海潮七琴而外,抗日时挟一琴飞滇,后命名“寒泉”,过成都时裴铁侠以其不佳,赠余一琴曰“绿绮”,亦并不佳。但抗战八年中,亦仅以寒泉、绿绮轮流使用耳。1946年返沪,又先后买得雪夜冰,及第二九霄步虚。江西来苏查凤仪赍来一琴有段,廉值受之,将命名“苏来”。飞机师张典中赠予二琴,曰“混沌材”,曰“凤鸣”。1949到京后管平湖鬻予唐琴“中和”,溥氏鬻予“幽涧泉”,晋秀斋鬻予“丹山风”“霜镛”“一天秋”,蕉叶山房鬻予“舒啸”“嘎玉”“起萝”,周全庵鬻予金徽琴。
以上各琴之下落如次:
1959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