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对话方可成:新闻业的危机与他的“实验”

谷苏莹 围炉 2019-12-31


前言

方可成,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助理教授,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传播学博士,本科和硕士毕业于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此外,他还是公众号“新闻实验室”(newslab)的创始人,《南方周末》前时政记者。他有一个梦想:人人获得优质信息。


谷 = 谷苏莹

方 = 方可成


谷 | 您高中读的是理科实验班,获得了全国高中数学联赛安徽省一等奖,保送北大,填志愿的时候却只填了“新闻”这一个志愿,当时为什么会毅然选择学新闻?


方 | 说来也巧,从我2004年上大学、开始学新闻到今年开始教新闻,刚好15年。 我去学新闻和时代背景有关,当时是中国大陆新闻业的黄金时代,尤其是优秀的调查报道层出不穷。2003年发生了轰动全国的孙志刚事件,《南方都市报》的一篇调查报道——《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导致一项“恶法”(《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被废除了。那年我上高三,每周都会去买《南方周末》,又因该事件觉得新闻业可以直接地推动社会进步,所以就学了新闻。


硕士毕业之后,我非常幸运地进入《南周》工作,算是实现了之前的理想。但实际上到我毕业的2010年,不管是《南周》还是整个中国新闻业,都已经处于一种强弩之末的状态了,所以当我进入这个行业的时候,已经是黄金年代的尾声了,可以说有一点生不逢时。


今年开始当老师后,我在新闻学硕士项目开学时跟学生说,如果说我没有生逢其时的话,这个年代的新闻人就更加生不逢时了。因为新闻业的危机在全世界来说都是非常深重的,还没有找到一个解法。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我现在是一个高中生,也许我还是会选择新闻专业。只是选择的原因不一样了,不仅是因为看到前辈们做出了很好的报道,我要做得跟他们一样好,更是因为看到现在这个行业有太多的问题,而今天的社会又非常需要好的新闻业来提供真相、弥合裂痕,所以我还是会加入这个行业,和大家一起寻找解法和出路。



谷 | 能否具体地说明一下您认为新闻业面临的“危机”有哪些?


方 | 从全球来看,新闻业面临着商业模式的危机,简单来说就是赚不到钱。之前报纸的商业模式是广告,报社把报纸卖给读者,再把读者的注意力卖给广告商。现在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手机、社交媒体上,所以广告商不再有兴趣把广告投放在传统媒体上了。在中国的背景下,新闻业还面临着政治管制更加严格的问题,可以说是雪上加霜。但从根本上来说,新闻业的危机是在新技术模式的冲击之下,之前的商业模式崩溃了,而新的商业模式还没有被探索出来。


谷 | 您在《南周》三年(2010年-2013年),做过最满意的选题是什么?


方 | 《南科大内忧》。2010年,南方科技大学在深圳创办。因为创校校长朱清时一向以敢言的教育改革家的形象示人,媒体把这所学校定位为一个突破中国大学各种体制限制的创新者的角色,对它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但是最后办的过程中出现了很多问题。


绝大多数媒体的报道是条件反射式的:问题就在于教育部的阻挠、在于原有的体制太坚固影响了改革。这是一个很容易想到、很常见的逻辑。但是当我去关注这个话题,去了深圳好几次,跟南科大的一些老师建立了很好的关系之后,我了解到一些内部的情况:实际上,办学过程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最关键的问题并不是教育部在阻挠。相反,教育部其实是比较支持的态度,深圳市也投了很多的资金,希望做出一所好的学校来。


实际上,当时南科大要学香港科技大学的模式,请了后者的创校校长吴家玮和其他三位老师一起来帮忙创校,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和朱清时闹了分歧。朱之前是中国科技大学的校长,非常希望复制中科大“少年班”的模式,但是港科大的老师认为南科大作为一所新学校,无法为招进来的十五六岁的孩子提供足够的支持,包括心理上、成长上各种各样的指导。而且他们觉得在没有培养计划、也没有老师和课程的情况下就急着招生开学,非常不符合他们的办学理念。

(注:根据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学院官网简介,该学院创建于1978年,主要招收尚未完成常规中学教育、但成绩优异的青少年接受大学教育。)


后来这个消息和香港老师写的公开信由我独家发出来,在当时非常震动,因为它呈现的是和所有媒体完全不同的逻辑,那是一个来自内部、知道内情的人的真实逻辑。由此我个人的体会是,记者在报道一个事情的时候,如果你不愿意扎进去,花很多时间去了解的话,其实很容易做出一些人云亦云的报道。


方可成在《南方周末》任时政记者时期


谷 | 很多人都读过您写的《搜索引擎百度已死》一文,而这篇文章又出自您的公众号“新闻实验室”。为什么会创立这个公众号?为什么会写《百度已死》?


方 | 最开始当然是因为注意到大家的阅读都转移到了微信上,我从大学时期一直在写的博客已经没有人看了,于是我转移了平台。其次,12、13年的时候,我还在做记者,关注到媒体业的危机,我认为媒体业需要一些创新的想法,就开设了以“新闻实验室”这样一个名字命名的公众号,最初只面向媒体从业人员,引进一些国外的创新案例。后来从2016年开始,我做了一个付费的newsletter计划,把专业的内容转移到newsletter上,公众号就做一些大众的、普及媒体素养的内容,比如教大家怎么选择更好的信息、点评一些社会事件当中媒体的表现。


写《搜索引擎百度已死》,和我长期关注科技平台的社会影响有关。这个年代影响大家去获取信息的并不是媒体本身而是平台。读者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很大程度上是被百度、微信、今日头条这些平台决定的。我自己不太用百度,但是从偶尔的使用经历来看,发现在上面基本搜不到想搜的东西,搜索结果的前几项全是百家号的东西,内容质量又不行,跟我在长期使用谷歌的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我就写了这样一篇文章。


其实我也挺奇怪的,这个现象在我写这篇文章之前至少已经存在半年多了,但是竟然没有人写过。因为大家都有类似的使用体验,(文章)写出来之后击中了大家的痛点,所以传播得很广。


谷 | 做公众号和做传统记者相比有哪些不同?


方 | 因为记者是机构性的生产,很多时候你只是其中的一枚螺丝钉,可能有点夸张,但基本上你只是体系中的一个环节。做公众号则只有你自己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自由度会大很多,同时和读者的联系也更加紧密,比如我的老粉丝基本上都知道(公众号)背后是我这么一个人,会感觉到一种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但是做公众号也丧失了一些组织性的优势,比如说很难保证持续的、一定量的输出。


谷 | 您还是B站上拥有14万粉丝的学习类up主,是什么原因令你想要运营B站呢?


方 | 最早是因为我想研究共青团中央是怎么运营它的B站账号的,后来在研究的过程中觉得B站挺有意思的,基本相当于中国的YouTube,上面有一些学习类的内容,比如直播自习。之前我都以文字的方式做传播,但是现在的趋势是视频传播越来越多,所以我就抱着“做实验”的心态,试着拍了一年多的视频。


拍Vlog的阶段其实是我博士最后一年了,写博士论文的压力很大,拍视频对我来说是一个调节放松的方式,有时在写论文的时候直播。我到港中大教书之后,有些学生知道我有B站账号,他们会觉得这个老师还挺有意思的。


方可成在B站上的视频


谷 | 您一贯的文风给人感觉比较犀利,这和B站上您的“软萌”性格之间有很大反差,会不会令人感到惊讶?


方 | 其实在生活中真正认识我的人不会很惊讶,我觉得文字倒没有完整地反映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看我大学时期博客的人可能会觉得我是一个中年男人(笑)。文字只是我的一方面,更多是显示我对时事的论述,而视频我觉得更完整、更个人化。另外,B站对于视频内容的审查非常严格,我在B站基本上谈不了在微博、微信上谈的话题,所以做的是比较软性、生活化的内容。


谷 | 您在不久前写了澄清文章《我被网络暴力的五天》(2019年11月18日),文中指您遭受网络暴力,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


方 | 其实我不知道,这个事情真的很莫名其妙。我11月11日发的一个视频是测试你适不适合读博士的,跟政治问题完全无关。我觉得这显示出他们(恶评)背后实际上是有组织的一些人,应该盯我盯了很久。但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导火索,只是他们选择了这么一个时间。11月13日开始,他们到我最新的一个视频下面攻击我,他们“挂”我的内容、展示的所谓的证据,很多是我几个月之前甚至几年前在Facebook上分享的一些外媒文章。他们甚至说我穿着记者反光背心的头像是我的“罪证”,但我是非常骄傲地展示这张头像的:虽然我已经不是记者,但是我在参与培养新一代的媒体人,我认为记者的角色在今天的社会中非常重要。如果有人认为穿着记者反光背心就是有罪,那只能说明他惧怕真相。


我写那篇文章之后一个星期都没打开B站,在微博上我设置了关注100天以上才能评论,保证都是老粉丝,这些评论是新冒出来的一批(账号),但是B站没有这个功能。


方可成B站视频弹幕中的恶评


谷 | 您有没有受到这件事情的影响?


方 | 受影响肯定会有,看到那些恶毒的话,肯定会有很不爽的地方,但是也没那么严重,因为我知道他们是刻意组织起来的,不是我的粉丝对我的真实的评价,想到这点就不会很烦恼,更多是觉得挺可笑的。写了文章之后家人和朋友会表示关心,但总体没有太大影响。


他们除了骂我之外,还会去@共青团中央、人民日报,希望官方出手来把我从互联网上消灭,以达到他们的最终目的,但是他们并没有实质证据,所以(一开始)官方也没有人理他们。

(12月5日,方可成的B站和微博账号被封,他在B站发布过的视频只能通过搜索关键词的方式观看。)


谷 | 您的B站和微博账号是什么时候被封的,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方 | 12月5号晚上,我想说的是非常遗憾,我被封号不是因为发了什么违规内容,而是因为被捏造罪名和无理举报,如果这样就能让人封号,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令人不寒而栗。


谷 | 您觉得国内现在的舆论环境和公众讨论环境怎么样?


方 | 这得分具体的议题,有的议题会好一些,有的议题会很糟糕。我觉得在中国社交媒体上的讨论,比较好的是性别议题,像去年的MeToo事件、关于男女平权的一些讨论都还不错。但是在一些政治议题上,完全只能呈现一种声音。我想借用一段话来总结:“消灭了尖锐的批评声,温和的批评声就变得刺耳了。消灭了温和的批评声,连沉默都变得居心叵测。当沉默也被消灭时,夸赞得不够卖力就是一种犯罪。”


<<  滑动查看下一张图片  >>


微博上对方可成炸号事件的评论


相关文章链接:

《南科大内忧》(点击阅读原文即可阅读)

《搜索引擎百度已死》

《我被网络暴力的五天》


文 | 谷苏莹

图 | 方可成 网络

编辑 | 曹睿清

围炉 (ID:weilu_flame)

文中图片未经同意,请勿用作其他用途

欢迎您在文章下方评论,与围炉团队和其他读者交流讨论

欲了解围炉、阅读更多文章,请关注本公众号并在公众号页面点击相应菜单栏目


Modified on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