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上海纽约大学创始校长俞立中:再会,俞校长(下)| 围炉 · NYUSH & OCA
(图源:上海纽约大学2020届毕业生 凌昱恒)
本系列为围炉与On Century Avenue(上海纽约大学学生媒体)联合采访发布,上期——“再会,俞校长(上)”因刊误未在标题中加入OCA,在此致歉。另,本系列第三篇对话稿件为发表于OCA 平台上的“侬好,童校长”
前言
上海纽约大学建校至今,每一个角落都有过俞立中校长的身影:开学第一天在寝室楼下帮着新生搬行李的身影,食堂里和学生、教职工一起排队用餐的身影,微信群里提醒同学们天气降温、注意保暖的身影,于上纽在任最后一天和学生们合照的身影…上期围炉和OCA带读者走近了这位高等教育的探索者,而本期,我们将展示俞立中校长的另一面——一位与学生平起平坐的沟通者。
C = 迟欣宇 黄元 李非凡 李品谊
文韬 薛予菲 杨梓盈 郑鸣谦 朱泓霖
Y = 俞立中校长
C|您觉得中美关系对上海纽约大学未来会有什么影响吗?从学生和学校的角度考虑,您觉得上纽的学生或教师应该怎么样应对这个事情?
Y|就目前情况来看,我觉得中美关系对上海纽约大学来讲,心理层面上的影响大于实际影响。因为如果大家都认为中美关系比较和谐,学校发展也会比较顺利。现在中美在政治上的对抗加剧,在经贸上的摩擦关系不断,大家在心理上感觉就会不好。但是我觉得在这个时候,倒反而体现了上海纽约大学的重要性,这所中美合作举办的学校显得更重要了,这个人文交流平台更重要了。
国和国的关系有三个不同层面,一是政治和外交;二是经济和贸易;三是民间的交往。现在政治和外交上出现了对抗,经济和贸易上发生倒退,人文交流则更重要了,没有退路了。如果民间交往再断的话,两国关系就彻底断裂,这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而人文交流中最重要的两个方面是文化和教,所以在这个时候,上海纽约大学显得更加重要,而且我也觉得中美合作双方更加能互相理解,因为大家都希望把这个学校做得更好,维持这样一个平台。
对我们的学生来说,将来到国外去实习或读研究生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特别是硕士研究生。对博士研究生将来会不会有影响,现在还很难讲。有些专业可能会受到一定的影响,但是大部分专业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变是永恒的,不变是相对的。你不知道将来会往哪个方向变,所以永远有乐观的心态,往好的方面多想想,不用太担忧。
C|中国传统学校里学生和校长的距离很远,包括学生和老师;但是在上纽,我们经常可以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看到您,有任何有关学校的问题都可以直接在微信上给您发消息,等等,您觉得校长和学生之间应该维持怎样的关系?大学校长应该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Y|实际上,我原来在华师大、上师大也尝试过,但由于学生数量多、校园大,很难做到与每位学生都有直接接触。在这三所大学,我都是在学生食堂与学生共进午餐,希望能够与更多学生交流,但是客观因素是学校有好几个食堂,学生人数也非常多,所以交流的机率非常小。我在华师大时,曾看到有学生在社交媒体上写道:“我都毕业了,还没见过校长”,心里很难过。后来,每当毕业季,我会在网上告诉大家,如果想要与校长合照,尽管和我约时间,我一定会到场,不能再次出现同学毕业了还见不到校长的情况。
我觉得这是我作为一个校长,最起码要做到的事情。
现在我一共有4331个微信好友,我估计其中上海纽约大学学生大概有上千人。7个年级的微信群我都在里边,所以我可以通过微信群跟同学们联系。微信上我可以知道大家在哪里,在干什么,特别是可以看到大家在朋友圈里发的消息,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很乐意和同学们平起平坐地沟通交流。对我来讲,如果师生相信你,愿意跟你沟通,这是一种快乐,也很有意义,所以我的微信是不设防的。任何人想要加我,只要发过来,一般情况下我都会接受。
在上海纽约大学,一方面学校规模比较小,很方便与学生们在微信上沟通联系;更重要的是,在这里大家心里都有相通的一点,就是——这个学校是以学生为中心的,学生的发展是我们工作的首要任务。学校做任何决定之前,第一个要思考的问题就是,这样对学生的发展是有利还是不利?在上海纽约大学我们真的做到了以学生为中心,这些理念——对学校的理解、对高等教育的理解,是我在上海纽约大学这八年学到的很珍贵的东西。
在过去的数年间,俞立中校长如同照片里一样,坐在上纽的食堂流与同学、教职工们一起用餐
(图源:上海纽约大学2020届毕业生 凌昱恒)
C|您也说到在这样的中外合作大学里更容易和学生走得近,您觉得跟上海纽约大学里的文化氛围有关系吗?
Y|实际上这是一种教育理念,这种教育理念催生了学校的文化。就校长和学生的沟通而言,我觉得校长应该和学生坐在同一条板凳上。我很喜欢也很愿意用微信、微博与学生交流。其实,国内很多大学的校长也很愿意,但如果双方不是坐在一条板凳上,而是居高临下地开导学生,大家并不喜欢也不适应。要把自己的心态放平,平等的交流才能产生共同的语言、达成共识,否则学生也不会买账。这就是一种文化,而这种文化与校长的教育理念和工作方式是息息相关的。
我确实是一个很另类的校长,我在华师大或上师大的时候,这种做法未必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但是我觉得我们这么做是有必要的。在大学里,教育应该以学生为中心,如何让学生在大学四年里浸染在积极向上的文化环境中,潜移默化地养成做人的基本素养,这是校长很重要的职责。我的工作方式就是用实际行动向学生们传递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人和人之间是需要沟通和交流的。所以,我非常愿意跟同学们平等交流,而不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去教育开导,我会努力去倾听学生的想法,在倾听的过程中再向学生传递自己的想法,这样才能真正解决学生想的问题。
C|在上海纽约大学学生入学的时候,您曾经说过,要“Make the World Your Major(让世界成为你的课堂)”以及成为“Global Citizen(世界公民)”的意识。您觉得作为上海纽约大学的学生,和别人相比,应该更加追求什么?您对他们有什么更好的期许?
Y|我很欣赏“Make the World Your Major(让世界成为你的课堂)”这句话,实际上最早提出的是英文“make the world your major”,中文翻译是思考良久才决定的。中文翻译更希望表明,上海纽约大学的学生不仅在书本中、课堂里学习,应该关注更大的世界,把世界当作我们学习的课堂。上海纽约大学要培养具有全球视野的创新人才,因此学生要能在一个更广阔的视野下去思考自己的未来发展,承担社会责任。这个培养目标与其他高校不完全一样。我相信国内其他学校也会越来越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因为大学教育是青年学子发展过程中极其重要的阶段。如何能够在学生阶段拓宽视野、去理解多元文化、了解一个更为完整的世界,这些对学生之后的人生发展、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都直接相关。
我觉得上海纽约大学的学生应该有长远的思考和眼光,不要被眼前暂时出现的困难所吓到。如今世界上有很多不安定的因素、有很多冲突,而这些冲突的本质是文化冲突,所以文化的包容、理解以及不同文化之间的融合,是世界和平发展的重要因素。说到底,不同文化肯定是有差异的。如何承认这种差异?马云先生在学校2020届毕业典礼上的讲话中提到,不要明明存在差异还说是相同的,而是要认同差异,寻找共同点。所以我们希望,同学们在承认差异的同时,做到相互欣赏、相互对话,再去“求同”,这就是上海纽约大学提倡的所谓“Global Citizen(世界公民)”的概念。如果大家都能够站在这样一种互相包容和理解的角度去看待自己,看待周围,看待这个世界的话,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矛盾和冲突会大幅减少,而文化之间的理解和合作会越来越多。
C|从这所学校比较新颖的办学理念,牵扯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就是毕业生的去向,有些同学毕业后选择了去做公益,或者继续在学术研究上面走下去,但是也有一部分同学遵从了父母的意愿,选择了一个容易找工作,但是并不是自己最喜欢的专业,您会对这样的一些学生有什么看法又会提出什么建议呢?
Y|纽约大学的老校长John Sexton一直说的一句话,Follow your passion,倾听你自己的心声。
我们的第一届学生就碰到了这个问题。我跟很多学生聊过,我说你现在选这个专业是你自己的愿望还是你父母的愿望?结果有不少学生这么回答我,说是同时满足了父母和我自己的愿望,选择了两个专业:一个专业是为我父母选择的,另一个专业是我自己的爱好。
我们之前一直讲“专业对口”,但是当中国的高等教育已经进入到普及化阶段了,专业未必就是终身职业。你们仔细看看前几届毕业的学生,尽管一些学生选择了同一个专业,但他们最后走的道路是不同的。比如第一届学生中很多人都选择了金融专业,但最后真正在金融行业里面的有没有50%?没有的。在上纽大学习4年之后,你会发现尽管各个专业的名字不一样,但是学到的东西很多都是相通的,而且现在很多问题都不是某一个专业所能够解决的。有时候学生家长来问我的建议,说小孩还没拿定主意,到底应该学什么?我说,如果你真的没主意的话,可以选择数学,因为学数学总会有用的。
选什么专业?是听从自己的心声,还是听父母的意见,都别太当回事情。专业的名称并不那么重要,关键是学到什么,如果能够兼容最好。根据兴趣和特长选课,而且学会学习、学会选择、学会独立工作和合作,这对未来职业发展是最重要的。选择权是在你自己手里。有些人经常在跳槽,为什么?也许就是在选择喜欢并擅长的工作。在选专业时思考一下自己的兴趣和意愿,是有必要的。但是,不要认为选择了一个专业,终身就要从事这个行当,特别是在今天的大环境下,专业不等于终身的职业。
C|您认为自己对上海纽约大学这所学校最大的贡献是什么?
Y|如果要我自己来评价,也许我做得最多的是学校的文化建设。我觉得一个大学的文化是非常重要的,前几日我接受了一家杂志的采访,记者问我,你指的大学文化是什么?我说大学文化包括精神文化、制度文化,环境文化。
一所大学一定有自己的精神文化,制度文化和环境文化是精神文化的体现。大学精神文化的核心就是办学理念和教育思想,这对学校的发展极其重要。大学文化是学校发展的驱动力。建立什么样的精神文化,就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在这方面,我花了很大力气在和学生的沟通、和老师的沟通、和媒体的沟通上,都是努力在倡导大学文化,让大家感受到学校理念和教育思想。
C|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退休的,又是如何决定让童世峻校长作为您的接班人,担任下一任上海纽约大学校长的呢?
Y|说实话,我从未想到我会在上海纽约大学一干就是8年,甚至当年我并没认定会担任这所大学的校长。从华师大校长的职位上离任后我已经63岁了,已经超过了法定退休年龄,但我想如果需要的话,我愿意回到自己的学科领域里再做一些工作。所以,当我受聘上海纽约大学时,我想的只是要把这所大学建立起来,大概4、5年吧,没想到最后干了8年,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下来了。
按照上纽大的章程,校长是由华东师范大学推荐,由理事会通过并聘任。童世骏校长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他是位著名的学者、哲学家,学养深厚、为人谦和。他长期活跃在国际学术舞台上,具有国际视野,为国际学术界高度认同。作为上海纽约大学校长,他应该是很合适的。
原来我们打算在3月初的学校理事会上通过换届事宜,但由于全球疫情,各方压力很大,大家都感到在这个当口更换校长不太合适,所以就推迟了。和学校、和同学们一起度过抗击疫情的困难时期,我觉得自己的坚持值得;和第四届学生一起毕业更是我的荣幸。5月29日是本科生的毕业典礼,31日是研究生的毕业典礼,6月1号举行线上理事,我选了一个退休的好日子。
俞立中校长(左一)与童世峻校长(右一)合影
(图源:上海纽约大学2020届毕业生 凌昱恒)
C|如果您可以对上海纽约大学的继任校长——童世峻校长说一句话,您会说什么?
Y|因为上海纽约大学是一项探索性的实践,所以挑战永远存在,拜托他了,也拜托同学们要保护好我们的学校。
C|您退休之后是否有什么计划呢?是否计划去上海纽约大学看望在那里的学生们呢?
Y|我今年已经71岁了,非常希望能给自己和家人留一些时间。毕竟人生苦短,我希望有更多时间看看这个世界,陪陪家人,也会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我在校长的岗位上工作了17年。在这17年里我也经历了很多事,有不少感悟,有时候我觉得有责任把这些写出来,可能会对后人有一些借鉴意义;而且更重要的是可以用文字记载这段历史,毕竟这段历史需要有人来撰写。但是写书这个计划仍处于待定,因为要看我还有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激情。
对于是否有计划回上纽校园里转转,我是这样认为的:不请不到。我离开一个单位后,就尽可能不回去,因为不能干扰现任领导的工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思路和思考问题的方法。如果你经常去过问学校的事情,就会忍不住表态,会讲一些自己的想法。也许我认为在帮现任领导的忙,但实际上是给他添乱。我该交代的事情实际上去年就准备好了——内容大概有六、七页纸,供后任参考。他不需要拷贝我的做法,但是我可以提供一些建议,我想这是最正确的态度。
C|您觉得离任之际有没有什么遗憾,又对上纽将来有什么期望呢?
Y|我在告别信中已经写了,很遗憾不能和上海纽约大学一起继续前行,不能继续陪伴同学们完成学业,走向未来了。我和这所大学的感情是很深的,和同学们的感情也是很深的,但总有分别的这一天。
俞立中校长于位于上海纽约大学十五楼的校史走廊
(图源:上海纽约大学2020届毕业生 凌昱恒)
上海纽约大学是一项探索性的实践,挑战永远存在,战胜了这个困难,迈过了这个坎,还会有新的挑战。我们无时无刻都必须准备面对新的挑战,继续往前闯。所以,我对学校的期望就是,坚持下去,不断地实现我们自己的目标。祝愿学校事业蒸蒸日上。应该说,上海纽约大学已经走向成熟,本科教育的成效为人瞩目。我们的本科毕业生不仅给上海纽约大学增添了熠熠光彩,同样也为纽约大学增添了光彩。
然而上海纽约大学的研究生教育起步较晚,同样还有社会培训。建校之初,我们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本科教育上,现在本科教育慢慢成熟了,是时候加快研究生教育的发展了。作为一所研究型大学,科研和社会服务也是需要不断增强的。上海纽约大学规模不会很大,如何加强学科交叉,做出自己的特色,是值得重视的。无论怎么说,对于一所大学而言,八年只是一个起步阶段,需要不断探索前行。衷心祝愿上海纽约大学事业蒸蒸日上,在世界高等教育领域中独树一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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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迟欣宇 范思成 郭芷青 乔蓝萱
盛可欣 文韬 俞奕熙 张雅淇 郑鸣谦 朱泓霖
图 | 凌昱恒
编辑 | 贾舒元
围炉 (ID:weilu_fl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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