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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潘蕾蕾:奔赴丰盛,见天见人见自己 | 围炉 · FDU

围炉weiluflame 围炉 2021-05-20

岛子圣水墨《灵光泅渡》,2018


引言

 “人必须要走向他者,放下自我中心。但我发现,在走向你的时候,更精彩的我出来了。”

 

 如果你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相信这句话会激起你很深的共鸣,而你也很可能早已在别处、以你自己的方式表达过这样的感悟。上面这句独特的表述,来自潘蕾蕾——一位基督徒、独立纪录片作者。对她而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走向他者是通过拍摄纪录片、深度访谈实现的。在她的镜头里,有学者、宣教士、修女、公益和学界行动家的身影,也有从中国人视角出发的、对500年前宗教改革的回望。但不论在看哪一集作品,观众都会发现,很难把她和纯粹的“制片人”职业标签直接对应——潘蕾蕾身上流露出的深切反思、探索渴望、找到共鸣的喜悦都是她强烈主体性的一部分,甚至在她对嘉宾偶尔略显尖锐的提问当中,观众都能看到她的自我表达。


潘蕾蕾的纪录片关乎他者,影片中,她也的确尽力通过对话访谈把他者托出;但同时,她自己也在其中沉思、大笑、质疑——她并不打算隐匿自己。这不仅仅是因为整个团队只有她和先生两个人、制片内外需要凡事亲力亲为,更是因为:她定意要以独特的方式与镜头内外的人同行,以影像语言在公共领域输出信仰的价值观。毕竟,在这个以嘈杂为BGM的互联网时代,人人互相影响,又在习以为常中多多少少忽视其真实性,而她显然不甘于成为“只被影响”的那方,过往的经历使她深深体会到,最珍贵的东西藏在瓦器的角落,只会被遗忘、沉埋。


#1

富豪榜、互联网和崇基学院的距离



《十二》系列纪录片,一开篇就是抓眼、直接命中现代人痛处的呼告,潘蕾蕾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就像熟练使用“社畜内卷打工人”“异化扭曲996”等词语的每一个现代人,潘蕾蕾对过去生活、对当下消费社会的“高度浓缩的批判与反思”,也来源于自身生活。她自己把这段时期概括为“向外寻求与占有”


高中毕业,她抱着“读好专业、上好学校、接受好教育”的决心,选择了国际经济与贸易这一专业。彼时中国刚刚加入WTO,国际贸易正处于爬升、蓬勃之际。在未经世事的年轻人眼中,度似乎往往能许诺可靠、精彩、亮眼的未来。在一段时间内,事实也的确如此。大学毕业后加入的第一份工作就为她打开全球视野:24岁的潘蕾蕾身处第一波民营企业出海的大环境,被所在公司派遣到古巴哈瓦那,与古巴政府高官打交道。因文化差异、工作节奏不同,她反而能常常“在加勒比的海岸晒晒太阳”。慢节奏的工作使她感恩,但闲暇本身也为潘蕾蕾反思自身开辟了缝隙:“难道我就拿我的青春去换美金吗?” “到哪里去” 的哲学问题总是不太好想通,但这不影响她对全球市场热点的敏锐思考,并把职业重心转回祖国的市场。


“我是温州人嘛,当时很想成为有钱的女企业家,那就决定看看现在的有钱企业家是什么样”。她在胡润开始第二份工作,也因此和富豪们有大量真实接触的机会。“2010 年在胡润百富榜颁奖典礼上,当时的首富们,像W企业、H地产的老板都来参加了。我就看到,这些人脸上没有开心的。他们有太多的纠缠跟负累在身上。然后我在想:成为他们干什么呢?有钱只是徒增烦恼。”


潘蕾蕾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在互联网公司团购鼻祖Groupon,显然,她的选择仍然在追逐世俗浪潮的最前端。“但没有坚持完走那条路,是因为觉得那份工作让我觉得身处牢笼之中,一点自由都没有。”Groupon的文化向谷歌看齐,这意味着,眼目所及,都有“年轻活力”元素的物质表现:宽敞的休息区、大胆的涂鸦装潢。然而外在人性化的硬件和室内设计也无力抵挡996的渗透,而涂鸦所表达的企业愿景,与颜料本身的化学物质更是两回事——“每天闻着油漆味,再加上工作强度非常大,身体很快就崩溃了。” 潘蕾蕾回忆,她当时哮喘发作、全身荨麻疹,根本没有办法工作,一切被迫停下。疾病、肉体的脆弱总是最为切身的,它们往往继而在头脑中搅动反思:“我在各个公司里面做marketing,在互联网瞬息万变的浪潮里面,每天头脑里面都要有成千上百个idea,如果一辈子都是跟着这个时代随波逐流,我算是什么?有没有什么东西永恒不变的?我这么年轻,就要把我的身体所有的一切献给这个工作,可是这个工作值得吗?”


她自己的总结是这样的:


      5年多的职业生涯,只有《传道书》中传道者的智慧言语能够概括。


       1:2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全是虚空。


        1:13我用智慧专心探寻、考察天下所发生的一切事:神给世人何等沉重的担子,使他们在其中劳苦!


       1:14我见日光之下所发生的一切事,看哪,全是虚空,全是捕风。


……


       28岁之前,我在世界如同所有其他人一样,不断攀爬世俗的人生高峰,向外寻求个人价值的实现,我按照世人的优秀标准一步步实现了个人目标,结果却是这个世界令我怀疑起了像陀螺一样无休止工作到老的牢笼人生!当我在为品牌、产品做营销定位时,一定会努力寻找差异化路线,这样才能保障品牌在市场竞争中有机会胜出。如今人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了产品里,让产品成为了奢侈品,而人沦为了奢侈品的奴隶。可是,人才是贵的啊!人的生活方式为什么毫无差异?

   

“人才是贵的”,从小在教会长大、接受主日学教育的经历,使潘蕾蕾从独特的角度理解人的价值、向自己提问:“神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祂是无限的,每个被祂造的人都有独特形象”——如何才能活出个体生命的独特意义与价值?“我来让羊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是怎样的一种生命?“丰盛”在当下意味着什么?


尽管看起来似乎难以理解,潘蕾蕾却坚定自述,她追逐“真丰盛”的起点,源自她和上帝的真实互动:

 

      早在2009年11月上帝就呼召我去读神学……只是在那个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和先生一致认为我是职业女性,最多带职服事,所以我把神呼召我读神学这件事锁在了日记本里。直到2011年,神继续通过异梦引领我走上了这条信仰的追寻之路。


       2012年8月,28岁的我调转了人生方向,从天平的一端摆向另一端,从世俗世界抽身,全然转向了神。我割舍下先生,离开职场,放下在上海的一切,孤身一人到香港求学。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受自我掌控,全然放手与交托的人生路。在神学院读书学习的三年,我在看似神圣的地方,却深刻地认识到人性的黑暗,于是更加盼望神性光明的来临。


在港中大的山上,从前学经济的潘蕾蕾在崇基神学院开始了新的旅程。


       “在神学院3年的时间里,我尽心尽性尽意尽力去学习,更多认识上帝,认识人。原先对上帝的不正确认识被打碎了一地,从小由教会而来的一些固有偏见被拆除,然后重新整合……我从向外不断占有,变成向内不断挖掘生命的可能性……我对真理的渴慕通过不断地生活经历、读书、探索、反思、交流而来,没有捷径可言。”  


《十二》02:对话牛津共识召集人王文锋


在新的人生路径中,看似偶然发生的事件背后,都有了奇妙而清晰的美意。2015年上半学年,潘蕾蕾快要毕业,她和先生一起去旁听了学校的纪录片课程,发现纪录片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影像语言清晰明了,符合她自己勇于直言的个性。由此,她找到了自己发声和行动的方式。


#2

继承和开拓之间,成为桥梁


出生于虔敬的基督徒家庭,潘蕾蕾亲身经历过基督徒是如何走出去、实践人文关怀的。


      在农村,我们带着虔诚和资金向大家传道,那时天降大雨,我们脚上踩着塑料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泥泞的道路。教堂的简陋失修,漏雨不止,但在宣讲时,当地的居民依然不避风雨前来聆听,屋檐下挤满了人。这让我很感动,精神愉悦而投入,但身体却不能适应:睡在简陋的床上,同伴都没事,而我全身都起了红疹子;上厕所在旱厕也让我崩溃,一到那里我就呕吐,然后我妈只能说:‘塑料袋拿过去,自己找个草地解决。’(笑) 同样我也发现,我的语言体系,根本不适合跟农村基督徒沟通对话,其他同伴讲道,总能让他们听得开心,但等轮到我讲道——他们一点反应都没有。    


承认自身有限性的同时,潘蕾蕾的行动愿望仍然强烈。她发现与知识群体对话、拍摄纪录片更符合个人的志趣,也更能发挥自己的特长,并且尤其满足她反思传统、开辟新的可能性的冲动。在敬虔、持守基要主义的环境里面长大,她对于信仰的核心要素之继承是自然而然的,而从自我的天地走出去以后,潘蕾蕾更能确认:“哪些行事和思维的保守惯性对我自身的发展毫无益处”,“是束缚,那我就要反叛、解放掉”, “中国女性不仅在社会上受到压迫,在教会里面还要给你再来一层压迫。拜托——我要解放。” 但对于“女性解放”以及相应而来的行动,她也带着信仰而来的审慎态度。“国内的女权主义,其实很多是非常激进的。要做到真正的女权主义,我主张要先把平权放在首位。我觉得任何东西——包括‘女权’本身,如果陷入‘以女性为中心’进行构建,也是要反对的。谈到女性解放,首先也要解放男人。”  这一看法背后,是她对于“人类自我中心”的警惕,不论在自己,还是在他人身上都常常看到。潘蕾蕾在自己的文章中,经常引用修士托马斯·梅顿(Thomas Merton) 的一句话:“谁要是尝试服侍别人或这个世界,却缺乏深入的自我认识、自由、操守和爱心,将不会有任何有意义的付出。他只会传递自己的自我中心、野心和偏见。”


现实中,不论是自己放下,还是提醒别人放下,都是潘蕾蕾 对“放下自我中心”理念的践行。


《十二》系列纪录片,诚然是她展示人之多种可能性、在人的面相上展示她所理解的“平凡而不平庸”的心血,这不仅是“反抗人的异化”,也是在试图透过影像语言向西方中心主义抗辩——


     由于一些历史原因和西方固有的偏见,在西方神学界,中国基督徒总是绕不开苦情、身处底层、受压迫的形象。现在的很多东西都是站在西方中心来评断中国,甚至包括西方人所建构的、关于中国基督教的刻板印象。而未来中国必然要为自己立法,发出自己的声音,在其中的基督教也是如此。过去已经有过无数作品去描述和阐释苦情的基督徒。但中国基督徒面貌相当多元,还有别样的群体存在。


此外,她也意图通过这种方式,在信仰语境之下进行学术知识的普及、期待着互相启发,填补大众和知识人之间往往会存在的区隔。在她看来,耶稣道成肉身的启示之一就是:虽然上帝与我们之间的鸿沟有这么深,但祂依然来到人间、走向了人群。潘蕾蕾坚定地要在学术殿堂,基督信仰与公共领域之间搭建桥梁,原因之一就是她领悟到:“如果你没有办法跟下面的人打交道,说明你的知识本身也有问题。我相信,但凡好的知识是人类共享的,而不是只局限在某一群体当中。” 她也看到知识话语的垄断、与外界的区隔带来自我陶醉,反而遮蔽了更重要的事情。“真善美,大家是可以感同身受的,也不需要跟他讲多大的道理。比如你说,有多少人能用德语读懂海德格尔?我问过德国人‘你们真的能够读懂吗?’,他们说‘我们也没有几个人能读懂’。那中国人又怎么敢讲自己完全理解呢——这个东西变成自high的时候就没有用了。所以最好的那些知识,都应该可以用朴实的语言表达出来的,让大众都能够接受”,“我清楚学术有自己的游戏规则,掌握了这一规则,每个人不就都可以做学术吗?那些(知识人以外的群体)人,只是没有掌握而已。” 也因此,潘蕾蕾反复强调,知识精英并不意味着“我是正确的权威”,“在批判别人之前,首先要进行自我批判,只向着外界的批判是不成立的”。


她经常提到潘霍华,一位坚持反对纳粹统治、主动回到受难的祖国、拒绝让基督信仰屈从当权者扭曲的德国神学家,他39岁时死在绞刑架上,当时距纳粹战败不到一个月。“真正的精英,是愿意为时代同时代的他者而活,为他者去发声,并且付上自己生命的代价。我觉得我们都不算。我们还不配。”


但她仍然在探索“放下自我中心”的多种方式,力图知行合一。疫情期间,线上交流取代大量见面机会,潘蕾蕾意识到,“如果抽离了真实的感性的接触,肉体就完全被瓦解了”。所以她反而选择在这段时间加入教会,开始了一份牧职,“我不再仅仅埋头于文献或者言论,回到真实的人与人的联结里面”,“服务好周边的这些人”。在服侍教会的过程中,潘蕾蕾发现自己的性情也有改变:面对信众需要收起一些批判的棱角,需要“一吨水来浇灌一颗幼苗”那样的耐性。因为走进群体时,第一要务并非立法判对错,而是“共情、怜悯,先要跟他建立起好的关系,而后面帮他慢慢地看到他的真相”。


       这一年多(站讲台的经历)让我觉得,一个人处于什么样的水平不重要。因为很多人是因为客观原因,才没有办法接触到好的信息,就像我到 28 岁才去真正接受启蒙教育一样。但无论做教育也好,启蒙也好,讲道也好,关键在于是不是有真诚的心,愿意拿这些东西来跟讲台下的人分享。这是最重要的。


在群体生活中,她得以更加清楚地认识自己、从另一个面向理解“成为器皿”究竟意味着什么。“平安喜乐充满”的祝福要真诚地带给别人,才对自己有真正的造就。


结语:你日子如何,力量也如何

2016—2020年间,她和先生两个人共创作了4部系列纪录片,“每个系列都在回应特定时期的内在生命的呼唤以及时代处境的需求”,其间有相当多的艰难——“酸甜苦辣、冷暖自知,先生知、上帝全知”。若谈及动力从哪里来,她以整个创作的过程来回答:“每一部纪录片的拍摄,不是先有理性分析,算计着先有钱,资源到位才开动,而是对生命的感动,对神国的好奇、对信仰的反思推动着我不断向前。” 作品发布后,产生了各种形式的肯定反响,让她有更大的动力“与他者同行”。


处女作《兴起•发光》在2016年发表之后,拍摄对象之一麦查理牧师,获得香港地区唯一一项特蕾莎修女奖,收到了9万美金奖励。他56年在香港开展服务、未得应有重视,获此厚奖,他转身就用这9万美金在汕头建了一座福音戒毒所,纪录片本身也在2020年获得杜克大学首届雅歌文艺奖;而从理性出发的《回望》,探索改革宗的起源、寻找对当下的启发,被好些神学院收做宗教改革历史教材,瑞士巴塞尔大学宗教系主任“It's a piece of art”的高度评价,让她看到中国人在“他人的传统领域”也有创造精彩的可能性;在《生命之路》的主角——德国神学家莫特曼那里,她反而给自己找到了走出艰难困境的盼望;《十二》中,她带给观众的,是他人丰盛生命的侧影,自己也在真实的对谈中得到滋养,“也许志同道合的人,不需要刻意搭建任何人为的桥梁就能碰到一起,那是两个灵魂之间的相互吸引,无须和颜悦色,便可直奔主题深层沟通、畅所欲言”。



信仰让她走出了一条全新的路,完全不受自己的掌控。潘蕾蕾坦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弱和局限,而我们要承认我们的软弱,人都不完美”,“可当我们这样子开始承认自己的不完美时,上帝就会在我们里面成功了。” 所谓成功,倒不是一刹那的立地成圣或者羽化登仙,这已经被反复证明并不现实,更多时候只能助长脆弱的伪善或自恋、导致人和人之间关系的破碎,她所渴求的,反而是因有情天、钉痕手,能越来越真实地面对自己。“你开广我心的时候,我就往你命令的道上直奔。”(诗篇119:32 和合本)


注:

[1] 基要主义,Fundamentalism,又译为“原教旨主义”,神学取向上的一种分类,主张仅基要派坚守了基督及其使徒所传下来的信仰,强调与世俗分别、不与自由派神学和天主教會对话来往。(来自维基百科)

[2] 图片和部分文字引用来自:

《纪录片【十二】潘蕾蕾:站在最边缘的位置,撬动地球最中心的问题》《镜头里的生命与神学》



采访 | XN YLY LYX

撰稿 | LYX

修改 | YLY

审稿 | WSY

编辑 | Bull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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