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中人(三)——常态化的无常,秩序化的失序 | 围炉 · CUHK
前言
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月让所有生活在上海的人同时感到如此慌乱、无力与迷茫。人们不安地等待——等新公布的确诊数字,等自己的核酸检测结果,等每一个6点、8点、22点、24点更新的抢菜软件,等遥遥无期解封的明天。新闻、亲友群、朋友圈里令人难过的消息无孔不入地渗入生活的日常。恐惧感来源于被污名化了的疾病,封锁期间不稳定的生活物资供应,各单位截然不同的管理隔离措施……我们都漂浮在一种摇摇欲坠的生活里,不确定成了生活中唯一确定的事。人们期盼着疫情快点过去,但我们还能回到疫情爆发前的生活吗?
1
无常的常态
Vinyl | 我们要不就先从最近的生活状态聊起。从这次疫情爆发,应该是3月初到现在,大家的生活怎么样,或者有没有什么阶段性的变化?
“污名、饥饿、正能量”
妍 | 我的隔离历程主要分为两个阶段。刚开始是3月中旬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闵行,那时附近交大华师大这些学校的疫情比较严重,就已经出现了外卖非常难点,买菜也很难的问题。我在各个平台下载了大概五六个买菜软件,但那时已经送不到闵行了。所以我爸妈就托我姨妈给我送了点东西,也挺艰难的。我当时租房根本没有做饭的准备,连油和盐都是他们紧急送给我的。
后来我被接回家,家里存货还挺多,所以食物方面没有很短缺。我们小区3月10号左右就被封了,但在4月浦西开始整体封控前短暂地解封了两天,我爸妈就去超市抢了特别多蔬菜。据他描述,当时的场景是一堆老头老太太在那边挑青菜叶的时候,他就已经背好了五斤还是十斤的青菜,也因此很幸运我们家能吃到菜。主要是在4月1号浦西封控后,日子才变得比较艰难。
图 / 封在楼里和妍打招呼的老邻居
不过虽然我家相对很多人来说是物资充足的,但开始封控后我遇到了其他的一些不愉快的经历。一件事是有一次我混检核酸显示结果异常。那次核酸检测时我正在上课,上完课下来后我们楼的人已经检测完了,所以我就只好和我们后面那个楼栋的人混起来检测了,因此我们楼栋只有我核酸测出来是异常。随后我接到了疾控中心的电话并被上门贴了封条。由于我自测抗原的结果是阴性,所以我倒不担心感染本身,糟糕的是接踵而至的社死——和许多人这次疫情中的感受一样。白天因为下楼不及时家人就遭遇了一波冷嘲热讽,诸如:“别人中学生也马上就下楼了,就你们家大学生要读书?”一类的奚落。好在当时我排到隔壁楼队伍里没人把我赶出来,但可想而知疾控上门复核并摘掉封条前,楼上楼下的邻居路过都要对着我家门洞指指点点。他们也知道Omicron致死率很低,只是通过各种渠道看到感染者去方舱环境不好,住宿和食物不一定有很好的保障,以及各种求救的视频感觉特别害怕。这也使得平时为人得体的父母无法忍受,数落了我一整天,比如“就因为我要让全家被人戳脊梁骨”。我的父母一直在群里道歉,说因为我的缘故我们整栋楼都被封锁起来了,觉得我造成了楼上楼下邻居的恐慌和许多麻烦。我的确运气不够好,但这一切都让我感觉非常魔幻。矛盾彻底被转移到人民内部,社区楼组成为猎巫场。动迁前后一起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之间的深厚交情就因为病毒,或者说因为害怕感染后的可能经历的一系列麻烦而消失了么。
其实我感觉我父母的态度也很微妙。他们不害怕得病,但害怕得病后被对待的方式。这说明他们也知道现在的防疫政策对于个体而言的不合理所在,却不允许我对这些事情进行任何批评,而这也就涉及到了我的另一段经历。我前天在朋友圈发了三条内容,一条是我们学校给留学生聚会开派对的微博;第二条是那篇“求救!!!”的文章(当天这篇文章就被404了),我在下面评论了“请控制灵魂对自我感动的渴望”;第三条是我针对我们学校的事件写的一些内容,关于我校“荣登”热搜第一的看法。
图 / 妍的朋友圈
我爸看到我的朋友圈后就让我直接删掉,说我这样会被人惦记上。他说“你可以不要发这些言语了吗!人人都知道,但不是喊口号就可以解决的。你这样是准备害我们一大家子吗?怎么那么不懂事,我们培养你读书不是让你这样糟蹋的。”之类的,我和他就起了比较大的争执。虽然他也觉得现在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看到了负面新闻会很生气,但却特别害怕看到我把这些“负能量”的东西发出来,说我不应该批评。今天我转发上海抗疫互助的链接,他朋友评论我说终于有点“正能量”了。这真的很割裂(次日这篇也404了)。
然后就是我爸和我奶奶在疫情期间遇到的麻烦。因为他们高血压药快要吃完了,下午听到他们给居委会打电话,但好像志愿者不帮忙拿医保卡去配药,而药店不医保的话就要贵一两倍以上,现在还不确定能不能买得到。
下楼做核酸也让我见到了平时隐身的那些人。每次喇叭一喊,顶楼一家总是最先出门,但最后一个到——因为那家有一位智力障碍人士。他恐高,下楼梯腿直发抖、不利索,六层楼梯要走十分钟。隔壁楼有个老爷爷走不动路,被老奶奶和热心邻居搀扶着龟速前行,他腰上还绑着尿袋。男友小区还有腿脚不行、坐轮椅的老爷爷每次做核酸都被抬上抬下因为老小区没有电梯。不敢想象没有好心邻居帮忙,老人们该怎么办?
图 / 做核酸时走不动路的老年人
因为核酸时间不固定,楼下阿婆说因为担心半夜被叫起来做核酸会焦虑地整宿失眠。而男友那的小区因为没有微信群,任何通知都靠喉咙喊,一上午就被楼组长拍了三四次门。做核酸的人捅得也越来越用力了,我感觉在被整个巨型□□机器强奸。
我男友那边还在食物上遇到了比较直接的困难。今天(4月10日)是他被封锁在小区的第29天。被封第三周时居委会发了三波菜和肉,但每次发的不到两天就吃光了。外卖点不了,他只好每天吃泡面。不到一周泡面也吃完了,只剩下米和几根黄瓜,他就只把粥煮得浓稠些,就着腌黄瓜吃。跟我视频时他时不时说好饿,饿得不想说话。这周五他通过居委会买的50元蔬菜礼包终于到了,但拿到的礼包也只够吃大半个礼拜。而且因为楼组长是个六十好几的人,不会用二维码收钱,他就告知居民只能现金支付。连电子支付都无法使用的小区,可见老龄化有多么严重。
一方面是小区居委管理人员的老龄化,另一方面是住客的老龄化,很多人不会用智能手机,自然也不会自己抢购或者团购菜等等。时至今日我没找到他们的社区团购群,大约也和他们整体老年人居多建不起这样的群聊有关。而且我男友是租户,和周围邻居本就不太认识,身为不会说上海话的外地租客,在全是上海老人的楼里他感觉很受歧视。平时那些人就对他很冷漠,现在他也不愿意打破隔阂,觉得挨饿都比不融入、受歧视好。而美团的社区团购需要60份起订,他们连这个数量都凑不到;其他渠道也完全买不到食物。就连会使用手机的年轻人都如此,我无法想象占居民主体2/3以上的中老年人怎么办。他的食谱从白粥变成了:番茄炒蛋过白粥,炸土豆过白粥…剩下的食材怎么做我都给他想好了:黄瓜拌火腿作凉菜,番茄炒土豆,狼牙土豆,炸薯条,苦瓜炒蛋。希望他昨天在京东直播间下单的午餐肉也可以快点到货。营养均衡早已成了奢望,不挨饿就足够幸运。
我真的特别心疼他,而且我好后悔3月底那天我隔着铁门去见他时没有给他送点吃的。当时他们小区门口有一些在叫卖小黄鱼卖虾的人,里面的老头老太都挤在门口,手上举着钱说我要什么,志愿者负责在两边传递。当时他们小区门口还有很多年轻子女给老年人送吃的东西,只是封控之后也不知道情况怎样。
“新时代监狱”
小s | 我们学校每个片区情况都不太一样,总的来说还蛮混乱的。我的宿舍楼比较魔幻的一件事情是在封楼之初,大家建了个群汇总疑问,但政策确实又是朝令夕改,所以辅导员也不能解答,于是就把学工部的老师加进来。然后学工部老师说了一晚上车轱辘话,典型的中国官僚作风。大家七嘴八舌提问题,他居然能大而化之化化有为无,一直从晚上10点耗到凌晨1点;比如说什么“基层工作人员都很辛苦大家多理解”“大家都不容易”“我们困难很多”之类的,但与此同时又在指责宿管阿姨放同学跨楼层洗澡。大家刚开始还很积极提问,后面就变成谢谢老师辛苦老师云云。
我之前在的片区有幢楼到今天连续封了快40天,一封就不能洗澡,一开始就长达一个多礼拜。他们最近的情况是洗澡上厕所都要报备,特别形式主义。而且同学都有课,所以我们最近每次上网课上到一半,就会有同学在聊天区里面说“老师不好意思,轮到我洗澡了”。我周四下午有节两个半小时的课,老师在群里统计哪些同学要洗澡,四五十个人的班就有十个人登记了。在学校群的聊天记录还看到有人在用泡面换烟,简直是新时代监狱。
图 / 封在学校不同片区不能一起玩耍的小狗
“一个月的单循环”
盐 | 我觉得我的生活状态这段时间很单一,因为我在封校前回家了,3月初到现在一直都待在家里,每天的生活处于单调的循环中。像上海发布就规约了我的生物钟,每天早上8点左右醒过来,去看新增的病例数据。我每天看这个数据,就像在看一张不是我自己做的,却又属于我的考卷出成绩。看到每天的成绩都越来越糟,心情就不是特别好,但是最近对数据的敏感度可能也在逐渐降低。每天在床上赖一会之后就开始上网课,饭点被喊去餐桌吃饭,剩下的时间我都可以用来安排一些自己的计划。核酸检测和抗原检测也逐渐失去他们的新鲜感,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最开始还挺新奇,会跟大家分享,说感觉自己是没有两道杠的小队长,现在就已经把它当成像吃饭睡觉一样特别日常的事情。
和周围的亲戚朋友比起来,我的生活状态可以算得上还挺有保障。实打实就真的是没有什么担心的,抢烧菜每天都是我妈负责。我们家在隔离前屯的蔬菜和水果还挺足量的,小区的团购渠道也很通畅,同时我也没有什么急切的就医需求。而学习方面,我独自在书房学习也不会和其他同学相互打扰。心态上而言,我们小区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阳性,所以这种压迫感我其实也没有太感觉到,总觉得自己距离疫情还有最后的一层屏障。而且我在阳台上养了很多多肉植物,感觉和每天和它们每天一起沐浴在阳光下的时间是今年春天对我最后的垂怜了。
但是我感觉我自己这样一个比较笃定的生活状态并没有让我感觉非常的安然。因为现实会催逼着我每天从朋友圈和微博接触到周围的人和远方的人的生活状态。我也完全没有办法做到闷头生活,因为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么做。每次看到他们的生活,一种窒息感就会扑面而来。
比如我的室友禁足在一个小小的朝北的寝室,阳光对他们来说都已经是不可得的奢侈品;另外一位封锁在学校的朋友,最近总是无奈地在群里说吃不饱,对食物的欲念占据了他所有的渴望;我的高中化学老师已经好几天没有吃到蔬果了,只能靠米和绿豆支撑;还有我的外婆向居委会预定了哮喘药,但是一直没有送过来,她也很着急。
这一切事情都会让我特别不安与恍惚,因为他们都是我熟识的,甚至是平时会朝夕相处的人。我们的日常生活高度重叠,但在这样的特殊时刻,我们承担的负荷却完全不一样。以至于我今早盯着家里一颗鲜嫩的大白菜看了很久,在心里质问它说你为什么在我家,你是不是有更应该去的地方?我配得到你吗?我觉得我也有点魔怔了。其实类似的情绪也见诸于我那些封锁在校的朋友,很多人看到校外艰险的新闻后,就会感恩学校食堂的负责人大妈大叔,帮他们分担了所有食物方面的操劳,让他们免于亲自抢食的困难。他们甚至会发朋友圈,问自己何德何能可以享有这一切。每个人的这种道德敏感都非常的真诚且可爱。
但我觉得有的时候从这些无解的追问里面抽离一段时间,会觉得自己背上的这些良心负担还挺好笑的。因为本来饱腹、拥有阳光,都是最基本的生存权利,而不应是种恩赐。这次就是纯粹的时代荒诞的积淀,让他们成为奢侈品,但这绝对不应是常态。
虽然我说我的生活状态相比很多人算挺好的,但其实我也在被畸变的裹挟中,让渡了很多权利与享受,把欲求降到最低,任现在的浪潮把我带到东带到西,等候这座城市自己痊愈。与其沉溺在无谓的自责里,不如去关心,去发声,去争取,让那些该负责的人承担起责任,让那些该良心阵痛的人为他们的失职付出相应的代价。这种自责会让我平时觉得能互助就多互助一点,比如说我们全家都同意京东运力开放之后不急着第一波抢菜,把下单的机会让给更需要的人。
2
幸运者的愧怍
Vinyl | 你提到浪潮下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是从一开始就有了吗?因为其实我这次疫情最大的感受是我的心情被政策影响非常大,你会有这种感觉吗?
盐 | 我觉得我的心态波动也是非常大的,经历了前期可能每天都处于对周围发生的一些事感到震惊的状态。先是抱持希望,再感受着希望被高高砸下,然后慢慢地出于自我保护开始降低预期,变得非常麻木,到现在可能会更加平和地看待这个事情,但是偶尔还是会很愤怒。
其实这样一种波动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说前一阵我就特别关心的新增数据,我每天看两位数飙到三位数,再飙到四位数,天天以这样早八点的震惊和痛心开启全新一天的生活。但现在数据稳定在五位数的时候,我反而会非常平静,我不知道为什么就麻了,感觉人的应激阈值在一轮轮的刺激中逐步提高了。
包括我对时间的感知,还有居家的心态,也经历了这样的一个过程。我刚被封的时候非常有干劲,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把握时间,多读书、多学习、多看电影,把平时那种有心无力的事情都拿出来完成。因为毕竟不用通勤,全上网课,不用担心吃饭,没有考试升学压力,有一大堆的时间给自己支配,这就是我平时梦寐以求的生活。但是没过几天我就感觉精神状态慢慢溃散,被眼前巨大的不确定性压着,每天浸泡在各种各样荒诞离奇,可能又很可悲可恨的事情中,感觉自己状态特别差,每天都在空耗时间等着吃饭睡觉,把这一天熬过去。
那个时候我觉得还不算麻木,因为那时的痛苦感很强烈,它会让你很清醒。我当时最深的感受是自己身体内部的时间的感知节律,和外部的时间的流逝节律完全脱节了,像是掉到时间的裂缝里卡住了,动弹不得。每天都近乎于单循环,可恨的是时间却还在往前走。如果我当时的精神状态能够化成一个小人的话,它一定在断断续续地干呕。我当时特别想推动一个拉杆,让时间加速,或者一觉睡到世界恢复原状,但是没有办法,只能一天天坚持挣扎着把这个日子熬到头。
现在反而释然了很多。我把这些非常碎片的情绪都捡起来拼上了,逐渐开始有点认命了,觉得非常态和常态就是在相互转化,我得慢慢适应这样的一个不断产生希望又不断希望破灭的过程。于是我最近就开始探索新的生活规律了,比如说开始每天写列to-do list完成当日任务,或者每天和朋友连麦锻炼。像是旧常态被迫冲碎,新常态在你的半推半就之下重新建立了起来。
3
愤怒和麻木的循环
Vinyl | 刚刚聊到新闻,你对外界的环境是怎样的态度?你会很主动地去积极获取外界的信息吗?还是说你有时候也会采取一种回避的状态去应对它们?
妍 |我会很积极频繁地在各个平台上关注身边的事件,而且这对我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因为太信息爆炸了。我在各种平台都会看到比较负面的消息,尤其是来自于那些求救没有得到救治然后死掉的人,或者正在经历危急情况的人,以及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这导致我每天心情很差。比起20年我心态差太多了,可能是当时有高考,上海的疫情也没有那么严重,虽然我那时候也不能专心学习,但是我能专心看书看电影。而现在这些烦躁和焦虑的情绪占据了我内心的大部分。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息息相关,以至于我的注意力非常分散。而且我今年会有更强的荒谬感,觉得我们的防疫在树立一个假想敌,像是为什么大洋国永远在和东亚国打仗。
4月1日前我还对解封抱有一定希望,以为2+2+2不会无限延长,后来就越来越失望,也看到了太多令人愤怒的新闻。4月4号那天我在豆瓣记下了这样一段话:“上周对发生的很多事都很愤怒,情绪严重影响到睡眠。这周已经生气不动了,唯有疲惫、倦怠,只感觉思维的火花正在渐渐离开我的身体,我在变笨。被关禁闭的日子看不到头,今天还没人上门给我做核酸,难不成要被当作次密接、7+7地对待?我是好动的动物,正常的日子日均步数破万;周末逛吃逛玩属于恢复精力的时间;还养成了不在咖啡馆、快餐店就完全无法学习的坏习惯。时至今日我还是无法习惯生活秩序的颠覆性变化。只好时不时上网冲浪吐槽,最近男朋友都嫌我的动态过于消极,不再定时check。”
我觉得还很可悲的一点是很多人现在处在水深火热中,于是我们求救,然后转头等这一波过去了,大家生活完全恢复平静的常态后,就会忘记近来受的苦;等到接下来其他地方被封锁,就不那么关注那些地方的求救信息,这种跨时空的共情似乎是缺失的。第二个是大家可能现在会愤怒转发一些文章,但之后就会忘记此刻的愤怒,然后这份愤怒就凭空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可能许多防疫中的疏漏完全不会有改变,甚至会越来越差,历史陷入了恶性循环。
盐 | 我目前也非常关心新闻,甚至有点关心过头了。每天早上起来就各大APP转一圈,微博热搜、财新、知乎、朋友圈都看一遍,白天也会持续从朋友圈和群聊获取消息和文章。
我有时候觉得这种高强度的信息摄入令人有点眩晕。最近一直有很多人转发消息给我,而且是那种聊天记录的合集,我像一个信息中枢一样再转发分享给那些我在意的人。如果我的微信私聊能具象化的话,最近的场景就是那种流弹四射的画面,每天都有很多信息交互。
我还记得第一次点开微博看上海防疫求助的话题,那一篇篇的求助帖就直接扎进我的眼睛,包括急切需要血透的老人,断粮两三天的打工人,还有面临胎停风险的孕妇,还有高烧到意识不清的小孩。我第一次看时特别震惊,刷着刷着就忍不住流眼泪,哀民生之多艰。在求助话题里会看到很多第一视角的陈述,那种感受就特别的真切而强烈。后来我看得太抑郁了就不看了。但现在我每天看到类似的消息,依然会被巨大的无力和荒凉感包围。
但实话实说,可能也是因为消息实在太多了,人会慢慢麻木,理性会接管感性,然后会去问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我到底是不是生活在2022年的上海。但是这些问题没有什么答案,所以我最后留给自己的是白茫茫一片的虚无。不过还是偶尔会有一些击穿认知底线的事,让我的麻木再一次被唤醒,再次觉得很愤怒。比如说前两天小柯基被摔的新闻,又比如那些外省捐赠的物资被有价出售的新闻,这种高强度的信息会让人眩晕。
我今天还看到熊浩的一篇文章,说当你在这种强信息流的冲击下觉得难受的时候,其实就应该停下来了。我也知道如果我关掉手机屏蔽这一切,对我来说这段时间就可以变成安宁的假期了。但是我真的做不到,因为在这种时刻活着本身就不是一件关起门做自己的事情。我的每一次知晓就是我与他人产生联结的方式,是世界对我自是、己认知的冲击,这些冲击可能或正或负,但都构成我成长的一部分,会让我特别真切地感受到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我还是不太会关掉手机屏蔽一切的。
Vinyl | 在你麻木的时刻,你会感到怀疑吗?会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麻木吗?
盐 | 太有同感了,当我发觉自己开始对新闻感到麻木,在适应非常态的进程时,我真的非常矛盾。一方面我担心在这种堕入麻木的过程中,我会慢慢失去了之前敏锐的感受力和共情能力,我会逐渐对那些本不应该习惯的事情习以为常;我还担心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我会失去质问的勇气。但另一方面日子还得继续,外部的时间流逝节律在催逼我快一点回归常态调整心态,所以我还是希望紧急状态能在我彻底适应之前终结,不过这种顾虑本身可能就意味着还没有彻底的麻木。
还有我觉得永远不要小瞧大家的力量汇聚在一起的时产生的能量。我进大学后打了一些关于社交媒体的辩论赛,讨论社交媒体是不是一个适合讨论问题的地方。我觉得社交媒体其实有的时候恰恰是民意的汇聚点。纵观过去的事件,比如厦门反对PX项目事件和长春长生疫苗事件,其实都是网民在社交媒体上的愤怒浪潮倒逼政府做出解释。所以我觉得转发和关注的力量还是应该被确信,尤其是在当下的时代。
Vinyl | 但其实今年会不会稍微悲观一点,在审核变得更加严格之后。
盐 | 对。我这次疫情中的很失望的事一个就是上海这次防疫中对市民宠物的处置。我们两年之前就听到武汉可能会有因为主人被拉走隔离,家里宠物没人管,甚至被居委会扑杀的新闻,当时就感到很痛心。但是两年过去了,我们又一次看到了这样的悲剧重演,然后民意再一次沸腾,再到民间出现了自助的组织机构,最后政府才介入。两年过去了,该重复的还在重复,没有学到的还是没有学到。这方面深圳做的比较好,它好像就有政府出台的宠物托管场所。
另外一个比较失望的就是你刚刚说的严格舆论管控,而且我觉得去封禁涉及到讨论抗疫路径的文章就算了,也不是说合理,就是在我们国家的情况下还算正常,你知道转发这些东西就是会被和谐的。但是我现在觉得连那种纯粹反映我们生活真实窘境的求救的文章都要被举报封禁,真的非常离谱。因为我还是觉得不论选择哪一条路,都要铭记它带来的代价是什么,以及到底是谁在承受代价?我们在事中能不能降低对被牺牲的人的伤害,并且在事后能不能对他们有所补偿?
我觉得所有的求救文章都像一手史料一样,反映着最真切的代价和最真实的民意,如果把这些都抹去了,我们以后再回看的时候,就只能看到那些歌舞升平的宣传,只能看到那些宏大叙事和口号,损失了很多应当从中汲取的反思。
而且我觉得恰恰是这些求救声音的存在,能够让其他地区的人看到上海的同胞们都正在经历什么,因而对我们怀有悲悯和理解,而不是沉溺于空泛的攻击。包括你看今天的微博评论区就会有更多的人说不要再骂了,因为上海的普通人也在吃不饱饭,看不了病,经历很多其他的困境,所以不要再做这种空泛的特别抽象的攻击了。这些文章是使得经历不同的人弥合裂痕相互理解的桥梁,可是现在连这种文章都要被封,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现在回看我两年前转的一些文章,发现很多都被404了。我最近转的文章很多也被404了。我看着两年前那些被404的东西,可能都回想不起来它们当时给我带来的是哪些触动。所以我觉得许多年后,我再来回看我2022年疫情期间的朋友圈,看到的是接二连三的404,可能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真的很可悲。
Vinyl | 会有害怕遗忘和强迫自己一定要记住的感觉吗?
盐 | 对,我觉得还是有些事情永远不要原谅,对有些事情永远不要遗忘。
Vinyl | 感觉比起20年就是一个巨大的,甚至是加强版的循环。毕竟Omicron毒性不一样了,民调也不太一样了,都挺荒谬的。
盐 | 是,这次我就感觉到在抗疫这件事情上也特别无力。因为当时全国都在喊武汉加油,而我虽然害怕疫情,至少还比较坚定地觉得我们就应该站在一起,通过暂时让渡权利实现整个社会面的清零,可这一次连这种最基础的确信都一直在被动摇。
这也是我觉得我们国家现在开展防疫工作特别困难的部分,怎么样跟民众沟通,怎样做出选择——是要继续强化已有的路径、强化我们对于病毒的偏向于妖魔化的描述,还是逐渐让大家认识到,其实我们长期来看可能就是要考虑走上一条常态化防疫的路径。也不能说是躺平,躺平这个词真的不对,感觉是什么都不做了。强化医疗还是必须的。
4
不确定的告别
Vinyl | 你觉得这次封锁开始之前,你有什么比较庆幸的事,或者后悔没有可以做得更好的事吗?
盐 | 庆幸的是我家蔬果屯的还是足够多的,还有我在快递还没被封停前买了很多书,现在看来当时的选择太明智了;我爸爸还带我开车上内环兜了一圈,这会想起来特别羡慕自己,当时还能开车出去兜风;还庆幸离校前和我的男友好好告别了。
后悔的事情还是有挺多的,会总想要是多点时间我会做什么,因为在这种极端无聊的情境下,只能靠一些幻想去支撑。我就会后悔没有去校园拍拍樱花,就错过了今年的樱花季;后悔没有铺上野餐垫,带上吃的和朋友一起在大草坪上野餐;后悔没有能和室友多聊一聊,和朋友多聚一聚,因为我离开寝室时很仓促,当时觉得只是分别14天而已,就跟她们说14天后再见,真的没有想到会分别这么久。
这很奇怪对吧?告别这件事情既庆幸又后悔。当时感觉在满腔的酸涩和不甘中,我们两个人要走上必然分隔的道路。我还记得那天我把该说的话都说完,最后分别时刻阳光很耀眼,我感觉全身的暖意都在灌流。我们俩在骑车,他在我身后喊了我的名字,跟我说再见,然后就慢慢减速了。我忍着泪一边回头一边往前骑,当时真的觉得只是14天的短暂分别,不知道它竟会那么焦灼又漫长。所以我庆幸的是我有过好好的告别,但后悔的是没有能够再晚一点告别。
Vinyl | 疫情里“告别”这个词似乎有了一些不同的意涵,它太不确定了,你永远不知道14天会变成几个月。
盐 | 而且你经历了一个预期不断被捶打的过程。我觉得明确性真的很重要,有可能我明确地知道我们这一个学期都不会见,那样我就有一个明确的终点,随时可以保持希望。但现在我的希望被不断地高抛起来,再被不断地扔在地上,那么为了自我保护,我只能降低预期,这样很痛苦。
Vinyl | 我前两天还感慨疫情唯一让我习惯的事情就是习惯了失望,所有的计划和期待都在不停地被迫改变。说到春天我感触也很深,因为我离开香港的时候很难过,那时是末冬早春的季节,天气刚刚有些回暖的迹象,于是我说我要错过今年香港的春天了,明年要去交换,又要错过一个香港的春天,我在这里的时间真的好短。那时我对自己的告慰是回到上海我还可以过第二个春天,可是没想到我连着错过了两个春天。
5
咖啡与上海人
Vinyl |今年舆论中还有很多对于上海的攻击,你觉得这些对你的心态有什么影响吗?你会去回应这些声音吗?
盐 | 我觉得其实这种社会撕裂处处在发生,包括微博上和大家私下聊天的语境里,我感觉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本身各个城市之间就存在固有印象,另一方面是现在信息不对称太严重了,我们自己其实都不清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才导致这次疫情这么严重。由于这种巨大的信息不对称,在一些其他省市的人看来,会觉得我们有很大问题。
对上海抨击的声音有很多,首先比较客观的就是从防疫政策的路径去攻击,比如防疫不力,精准防控失败;然后慢慢就会上升到上海人排外,上海人特别自傲,特别听不进批评;再有可能就逐渐离谱了,说上海是资本主义世界,是西方世界的,说上海是世界的,但不是中国的,我觉得这种话说出来真的非常让人愤怒。
我是会捍卫言论自由的,因为整个意见市场要流通就是要出现各种各样的声音。但是另外一方面作为上海人,我内心会有抑制不住的无解和愤怒,这还是很矛盾的。
不过我愤怒的对象其实不在于发这些评论的人,我会厌恶的是那些希望这些社会撕裂发生乃至挑起撕裂的人,他们是真的可耻。包括我觉得有一些主流媒体平时的控评能力那么强,但现在却放任这种地域撕裂的言论流行,高高悬于评论区,甚至评论前十清一色都是这样的言论。我觉得这是有意地放纵,乃至推动了社会撕裂的加剧,这样撕裂到最后谁又是赢家?
Vinyl | 你觉得为什么大家会对上海有这种比较特别的敌意?因为其实一般各地爆发疫情,大家都会说热干面加油之类的鼓励的话,但是到上海这次嘲讽的声音显得很多,你觉得是什么使它占了比较多的声量?
盐 | 我觉得首先是疫情下大家都有怨气,不管是上海人还是外省市的人,对他们来说最直接的是把矛头针对到这次最严重的,外溢最显著的城市。其实他们攻击的一些政策我觉得不是没有道理,包括为什么上海目前为止依然没有一个高风险地区,但我觉得与其攻击上海,不如去攻击全国为什么不能做到红黄绿健康码的标准的统一?
肯定还是有可指责的地方,因为整个系统有太多环节都出了问题,但把所有的愤怒宣泄到每一个上海人个体身上,是在回避掩盖关键问题,这样空泛的攻击肯定也是不合适的。
至于为什么他们会对上海有这样的偏见,或者说天然反感,其实说实话我作为上海人,没有办法给出一个答案,可能和一直以来上海宣扬的防疫方式和全国的思路相同有关,我们自己所骄傲的是精准防疫,我们的思路是在瓷器店里抓老鼠,得做到伤害最小化,影响最小化。这种网格化防疫前期大家肯定是非常认可的,因为你说谁愿意动不动就被封城。但是可能当网格化防疫在Omicron面前缴械投降的时候,他们会觉得你从神坛上落下来了,那是不是我们都可以去踩两脚?
Vinyl | 我觉得对上海人的指责,还有一点很有意思的是嘲讽上海人喝咖啡,比如我们楼就是前天刚拉的团购群,大家的第一件事是买菜,第二件事是问谁能团购到咖啡?
盐 | 其实我觉得可能咖啡在这种特殊的时候被抓出来当成一个象征,也是因为我们长期来把它跟资本主义的工作运作方式相结合,跟西方世界的饮食习惯绑定。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在这两种文明两种路径间的差异被不断放大化,对立被特别强势地煽动起来时,咖啡就会成为一个攻击的靶子。
Vinyl | 对,其实我之前想这件事情的时候,觉得还有一个问题是底层逻辑,很多人觉得在疫情这样特殊的时刻,能保持最基本的生存要求就应该感到满足,而不应该奢求咖啡。但其实很荒谬,本来我们的生活就已经被疫情搅得一团糟,我们凭什么只能有那种底层的生活保障,为什么我们不能要求自己的生活尽可能的正常?这就很像你刚刚谈到的很多东西是我们的权利而非恩赐。
盐 | 对,我其实觉得有这种心态的好像更多来源于置身局外的人,他们会觉得你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就应该完全的让渡自己的权利,因为在这个时候集体的利益高于一切,但我觉得空谈抽象的集体利益,也是在回避真正的问题。
因为说实话说现在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需不需要多一袋咖啡, 我觉得真正的问题就在于为什么我们的运力只能被局限在这么小的规模,为什么现在要停摆我们的快递和外卖,为什么团购就算有,还是有很多地方覆盖不到,这些才是一些很切实的问题。
6
疫情下的公权力扩张
Vinyl | 你怎么看待这种个体和更宏大视角的权利让渡?
盐 | 我大一上了很多政治方向的课,比如政治学原理,宪法课这些。我当时就觉得非常认同老师说的国家公权力的每一分取得都来源于公民私权利的让步。所以其实我们也学了很多关于程序重要性的内容,关于让权力去制约权力,让野心去对抗野心。
而今天身处这样的疫情下,之前学的东西好像都普遍地失语了。在现实的面前,在一个紧急状态和动态清零的目标下,就可以做到行政权无止境地扩张,就可以做到公民的私权利被缩到最低的角落。
Vinyl | 感觉是理论和现实的巨大脱节,或者说是理想。
盐 | 但是反思归反思,我还是会非常遵守规则,因为我觉得前提是每个人先遵守大家普遍制定的规则,让整个社会恢复常态后,才能再去讨论有哪些规则真空的地方再进行填补。因为我后来还是觉得规则是非常重要的,很多我们现在看起来非常无序的、失智的、突破认知的事情,其实问题就是权责还不明晰,先验的规则没有做到最好。因为我觉得上海本身就是以商业文明为底色的城市,它很重视自治,重视私人意愿。包括往常我们对于居委会这种组织的感知是很弱的,因为我们平时根本就不需要他们,依靠市场的逻辑就可以完成我们所有的供需。
但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当整个市场被突如其来的封控,被迫暂停的时候,你就会发现那些平时不需要干活的人都要出来承担责任,而他们的能力远远没有达到我们的预期,因为他们平时可能就很缺乏实践的锻炼。
其实我们群里也会讨论这种问题,类似怎样论证强制医疗的合理性,怎样论证紧急状态下政府权力扩张的合法性。但后来发现其实空泛的理论在现实的冲击下真的很薄弱,平时学行政法很重要的一个理念叫比例原则,简单来说是你不能用大炮打小鸟,实现你的目标要以和你所实现目标带来的收益所成比例的代价和手段去达成它。可是我觉得现在比例原则是完全作废的,而且现在全国各省一旦有一个无症状或者确诊就全程封城了,大家越来越倾向于这么做,因为担心在步上海的后尘,担心场面扩散的没有办法控制了。但是这真的符合比例原则吗?为了管控一两个确诊,你就要让全城陪跑,好像清零的大旗被撑得越来越高,好像为了最终的清零的目标,所有的代价都可以付出。看到平时那些准则在现实面前变得如此无力也很令人无奈。
不过我觉得这样的讨论还是有意义的,因为讨论这种强制政策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其实就是同样也在讨论对于那些抵抗这些政策和不配合这些政策的人,我们应该怎样对待他们?是应该处罚,还是应该尊重他们的选择?
7
用行动对抗虚无
Vinyl | 记得你分享过自己在小区做志愿者,有什么想分享的内容吗?
盐 | 我是忝列被称为志愿者,因为我其实这次疫情期间就做了半天。我妈她倒是从封锁开始就在小区的志愿者队伍里帮忙,比如说维持秩序发菜等等,还会分享那些志愿者群的最新动向。
先前在学校遇到类似的志愿者征召,我都会去报名。我们学校上学期就经历过两个月的封锁,第一天我在体育馆发被子,第二天我在核酸点扫码。我觉得负责扫码这件事情挺有意思的,在四个多小时里,我几乎和校区的每个职工都打了照面,包括厨师打饭的阿姨、清洁工、物业、保安,。我、看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制服排成长队,然后我扫开他们的二维码,把印有他们名字的贴条从机器里面印出来之后再给他们,而且我给他们之前都会喊一遍他们的名字来确认。
虽然是重复劳动,但是我就觉得这个工作还是挺有意义的,因为我在校园里会生活三年乃至更长,是他们的每日劳动支撑起我活得滋润的日子。但是在主流叙事下,他们是被藏匿的那一批人,被我们自动忽视了,即便他们离我们那样近。所以借此机会能够逐字郑重地念出他们的名字,我觉得也是挺有意义的。
其实驱动我去报名志愿者的绝对不是所谓“无私”“大无畏”的奉献精神,这些话说出来我也会害怕,因为当这些很宏大的口号高高挂起的时候,我也会抬头仰望,我觉得它有点刺眼,有点太空幻,距离我很遥远。真的无私吗?不可能无私的,我的驱动力就是私心,要么是对我这学校这个小小共同体的归属感,要么是对虚无的对抗。
这种归属感其实就是前面说的,指向着一个个具体的人,包括我的身边的同学老师和这些职工,我和他们日日共存,虽然不是认识所有人,但也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在。
而想通过做志愿者对抗虚无,其实指向的是自己内心的愧疚。当世界处于巨大的撕扯和混乱时,信息流每天从手机屏涌进我的生活,将我淹没;当远处的近处的求救声夹杂着讨伐声此起彼伏的时候,我会前所未有地感到这个世界的虚幻,还有那种巨大的不确定性映射下我自己的无力感。所以我能想到的对抗它的办法,就是去抓住最后实际的东西,选择转向志愿服务。在这样的非常简单的、不需要太多思考的活动中短暂地流放我的焦虑和虚无,又能切切实实的为整个秩序的周转提供我微乎其微的力量,从中找到一丝安宁。
8
回得去的,回不去的
Vinyl | 其实我们这一代在上海生活的人对于疫情的感知有很明显的时间节点。20年疫情之前,20-22中间一段相对平稳的过渡期,再到22年上海疫情大爆发,你觉得这几个不同的时间节点对你的心态或者说认知有什么改变吗?
盐 | 我觉得我20年的心态比较平稳,因为当时在准备高考,我会有意地让自己克制在有节律的生活状态中,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精力来获取外界的信息。但是这一次感觉可能对我心态上的冲击和变化更深切一点。一方面是因为进到大学后认知会有一些变化,另外一方面就是身处局中,这一次轮到的是我们自己。主要的心态变化就是加深了对秩序和人性的认识,尽管我不希望是以这种亲身历练的方式。比如说从很多的新闻中看到赤裸裸的权力欲望,其实这些东西它一直都在人性里,只不过在紧急状况下,在平时我们流通的商业规则普遍失语的情况下,它们会尤为明显,尤为刺眼。
还有感受到永远不要低估最基础的生存状态受到威胁时所能爆发出的力量,历史诚不欺我。我前两天看到朋友给我转了一个小视频,就是街上的几只流浪狗在撕扯一只流浪猫。我当时看得心惊肉跳,就看那只小猫想逃,但是被好几只狗围攻,被撕咬,后面就不挣扎了。它就像一个现在状态的隐喻,当秩序分崩离析的时候,丛林法则会占据上风,生存的逻辑会大行其道。道德和秩序真的是很脆弱的东西,需要社会大文化的保障。
其实讨论这些的电影也很多,比如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包括法学生一定知道的洞穴奇案之类的。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让渡生而为人的尊严,什么时候可以让渡我们所推崇的人性当中美好的东西。这个话题还挺有意思的,不过就是在疫情中,它从一个抽象的理论讨论变成切切实实的事件的冲击,变化还挺明显的。
还有就是对于上海的心态也经历了一些冲击,因为原来我非常喜欢上海,我一直很骄傲,觉得上海很自由、有很强的自治精神、经济成果很出色。而且纵观上海历史,它自开埠以来一直都走在文明的前沿,且它的文明就是以商业文明为底色,重视意思自治,更偏向于一个小政府和大社会的结构。然后我在这场疫情中看到这些我们原来引以为傲的东西,都不再能够发挥作用。更多的问题从地底下跑出来,我也会反思这个城市很多的不足,有很多尚待解决的问题,但我觉得还是解决问题的心态更重要,而不是一种否定的态度。因为我相信当整个商业逻辑重新回来的时候,当整个市场恢复秩序的时候,我们依然需要我们的自治精神,依然需要我们小政府大社会的倡导。
Vinyl | 你觉得疫情之后我们还会回到原来的轨迹吗?
盐 | 整个生活秩序应该会很快回去,街上肯定又会很快的恢复人来车往的场景,但肯定是有很多东西回不去的。包括在整场疫情中,有很多人,很多小微企业、很多的个体、工商户、很多农民工,他们的生活被阻断了,很有可能他们之前的事业就维持不下去了。
除了经济层面,还有很多的社会意义上的撕裂。很多不信任一旦产生真的就很难弥合,包括上海和外省市的对冲,我觉得它是一个很长期的伤口。还有政策反复横跳带来的政府公信力的折损,可能会成需要长期背负的创伤。
还有很多隐性的影响,因为我今天正好也看到一段聊天记录,是一对在上海读书的温州情侣,原本准备留在上海工作,买房继续生活。但疫情中他们非常困难说想离开上海,考虑是不是不要在上海买房了,因为不想在这样一个不太有人情味的地方做干电池。这种对人才信心的打击,也不是能够通过经济秩序重建能快速恢复的事情,可能真的在流失很多对于城市的信任。
Vinyl | 现在最想做什么?
盐 | 其实挺简单的,想解封之后去堂吃,再去看看能不能抓住春天的尾巴,去公园里面躺一天,在草坪上看书。还想去见我的男友,有很多想一起干的事情,我已经幻想过1001种重逢的方式了,但和这些事情比起来,我还是最想要快点回归到常态。其实我也不急着实现这些吃喝玩乐的理想,只不过现在我需要它们来作为的我的支撑。
妍 | 想和男友见面,然后酣畅淋漓地做爱。
文 | Vinyl
图 | 由受访人提供
审稿 | 言冰 Pochita
编辑 | Tho
围炉 (ID:weilu_flame)
文中图片未经同意,请勿用作其他用途
欢迎您在文章下方评论,与围炉团队和其他读者交流讨论
欲了解围炉、阅读更多文章,请关注本公众号并在公众号页面点击相应菜单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