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廉｜捕风与雕龙
飞廉，本名武彦华，1977年生于河南项城，毕业于浙江大学，著有诗集《不可有悲哀》，与友人创办民刊《野外》《诗建设》。
山水
这些年，我观赏过李思训的金碧山水，
“悠然如在灞桥风雪中，
三峡闻猿时”的关仝山水。
游历过荆浩的太行山水，
石涛开辟的“黄山派”山水，
黄公望的富春山水，
那偏隅东南的青田山水……
追想过李成山水中的寒林平野，
他醉死在我的故乡，
不曾留下一幅真迹。
而只有凝望倪瓒的《虞山林壑图》，
我才清醒认知，事实上自己
早已死去。郭熙说王羲之喜欢鹅，
纯粹为了观察它们潇洒的脖子，
以练习执笔转腕；这些年，
我徜徉山水，
因我已来到人生中途，
深陷但丁地狱，战战慄慄，
日谨一日。整整八年，
我住进南宋马远的《凤凰山居图》，
空想着贝雅特丽齐。
到处都是魔幻现实主义，
我宁愿隐逸于空想，
“往往整个国家都靠空想才生存下去。”①
凤凰山上，电塔林立，
尽管如此，它还是我的贝雅特丽齐；
尽管东西南北，几乎所有
山水都戴上了镣铐，它们也都
还是我的贝雅特丽齐。
怀素夜闻嘉陵江水声，草书益佳，
钱塘江潮水，却让我的生活，越加混乱，
而“混乱已完成了他的杰作！”②
①契诃夫
②《麦克白》
2013年4月8日
和黄纪云《在洛杉矶想象飞廉还乡》
只有尼亚加拉瀑布那巨大的轰鸣，
才能平息你的愤激。太平洋西岸海湾
退潮之后，“海狮尖叫，鸥鸟乱飞”①。
美意味着危险，才华早已成了负担，
那粗粝的橡树，
带给你的诗新的质地和形式：
虎豹文章冷似铁。“阳光穿过枝叶”②，
仿佛老叶芝的教诲：
如今你全明白了，为公众的对与错
而战的全部愚蠢，除了时间，
我们别无敌人。“琢磨十年烟雨晦”③，
这诡异的时代，你胸中自有一篇《过秦论》。
然而一动笔，恶棍 26 57074 26 15264 0 0 3640 0 0:00:15 0:00:04 0:00:11 3640们就哈哈大笑。
万里之外的异国，你豹隐于南山大雾。
早春，清寂，寒雀立在枯树上啄雪，孤鸣，
这也将是你留给这世界的形象。
①黄纪云《我在这里》
②黄纪云《橡树》
③黄庭坚《次韵子瞻武昌西山》
2014年3月16日
在中国，恐惧每天催你我早起
在阿根廷，我们不是被快乐凝聚起来的，而是恐惧。
——博尔赫斯
在这悠久的鬼的国度，对鬼的恐惧。
对冬夜父亲那满是裂口的
沉默的手的恐惧。
考试让你我白了少年头。
为毕业之后不得不“从眉毛的汗水
里挣取面包”的①恐惧。
对三十不立的恐惧。
对杜甫“留得一钱看”的恐惧。
梦里突然发现自己
赤身的恐惧，群蛇追逐的恐惧。
对SARS的恐惧。对H7N9
进而对燕子、麻雀的恐惧。在这癌的
国度，对生癌的恐惧。对父亲
突然六十六岁的恐惧。对女儿日渐
长大的恐惧。
对文章镂冰的恐惧。对“精神上
既无力量，俗世又不值一文”②的恐惧。
对“麦克白杀害了睡眠”③的恐惧。
对莫须有获罪、突然不能看云、
吃猪肉的恐惧。对“东方，风暴
在积聚”④“近在一周之内，
远在百年之后”⑤的恐惧……
①契诃夫《三年》
②④艾略特《大教堂谋杀案》
③莎士比亚《麦克白》
⑤奥威尔《动物乐园》
2013年7月17日
乐清雨夜
——赠黄纪云
雁荡山归来，夜雨萧索，孤馆，重读《人与事》：
勃洛克，温柔挚诚，清明淡泊，拥有可以造就
伟大诗人的一切品质；“最后的田园诗人”，叶赛宁
“太习惯于感到寒冷，太习惯于战栗”，而革命的
“一只铁腕”迅速“收拾了黎明所播的麦穗”；
高傲，严峻，“喜欢电熨斗中的闪电”，
对时代发出“大雷雨般嘲笑”的马雅可夫斯基；
最后，我想象着法捷耶夫脸上“应付一切错综复杂的
政治问题时那种歉意的微笑”……睡去。
梦见“青色的俄罗斯”，梦见星光在撒盐，
梦见老父亲死去。大哭醒来，听见岁月在激烈咳嗽，
清寒的街灯，冷冷照着那棵蘸满了雨水的大榕树。
2013年11月17日
小雪日，读海明威
第一场寒冷的冬雨，城市的凄凉时光突然而至。
“鸟巢”咖啡馆，继续写那篇密西根小说。
笔下的年轻人开怀畅饮，于是我也要了
一份圣•詹姆士酒。这时，一个姑娘走进咖啡馆，
独自坐到窗前（窗外，有人叫卖取暖的细树枝），
头发乌黑，东方那神秘的美。我很想
把她写进小说——“美人哎，无论你在等谁，
哪怕今生再也见不到你，现在你也属于我了，
你是我的，整个巴黎都是我的，
我则属于这个笔记本和这支铅笔。”我深深感到
忧伤。我多想带她离开这“不尊重一切，
醉生梦死”的法国，这坏天气的巴黎，
去一个下雪而不是下雨的地方，那里青松闪耀，
门外不时传来咯吱的踏雪声。晚上满天繁星。
注：取材于海明威小说
2013年11月22日，旧历小雪，杭州雾霾
巴黎往事
——阿赫玛托娃忆莫迪利阿尼
1910年，他住在法尔吉埃胡同，穷得像个乞丐，
阴郁而消沉。他彬彬有礼，从不谈世间俗事。
他热爱埃及，从没为我读过但丁。
他喜欢深夜散步，缓缓从我窗下走过；远处，月下，
埃菲尔铁塔，那满身铁锈的巨人，那伟大的哑巴。
巴黎多雨，他习惯撑一把又大又旧的黑伞。
撑着这把伞，我们坐在卢森堡公园的长凳上，
夏天的雨水暖洋洋的，我们看着卢森堡宫，
昏昏欲睡；突然，异口同声背出魏尔伦的诗句，
喜出望外……遥远的北方，白银的俄罗斯，
列夫•托尔斯泰死去；勃洛克在雷雨之夜预言：
“呵，孩子们，如果你们知道来日的黑暗与寒冷……”
十年后，他将在寒冷中死去，而我将度过黑暗漫长
的五十年……埃菲尔铁塔，那伟大的哑巴。
2013年12月2日
深秋，“风雨茅庐”
浪漫的爱尔兰已经死了完了，
随着奥利莱进了坟墓。
——叶芝《一九一三年九月》
深秋，“风雨茅庐”①。大门依然紧闭，
锁着一个民国。绕院细行，老榆树家雀喧腾，
梧桐铿然叶落。“时间的流逝，
独与我们中国无关”②，
正屋屋顶那只替主人瞭望的白鹤还在沉睡，
再没有醒来的可能。
院后大水杉下，我坐了一个上午，
想象你当年小院踯躅，
为了冷却愤怒而大嚼冰雪。狐狸，你的民国梦，
早已成了狐狸，
月夜潜入邻舍偷鸡。“风雨茅庐”，再无风雨，
空锁一地鸡毛。几家小童往来看我，这无趣的怪人。
①“风雨茅庐”：郁达夫旧居
②鲁迅
2013年12月3日
春分日，湖边散步
——赠朝辉兄
这一湖春水，寒澈，昭然，可以惊愚，
可以明污，就像弘一大师站在我们眼前。
当年他演茶花女，写“长亭外
古道边”，当年他叫李叔同，当年我们都太紧张了。
而此刻，在“平湖秋月”，我们似乎终于
可以松一口气，我们的大笑，
像苏东坡的鼾声那样响亮。我们喝茶，谈佛，
指点远山，闲翻《不可有悲哀》。
是的，当然要继续写诗，
在这八股时代。用李白“小谢清发”的姿态，
贾岛“两句三年得”的固执，
自在而又艰难地更新古老的汉语，
这是多大的自由和责任！政客做不到的事情，
需要诗来完成，自古皆然。
2014年3月22日
甲午暮春，在宣城
——致江弱水
小谢清发，“大笑上青山”的李白，
“鱼传水鸟飞上山”的梅尧臣，
广教寺十九年“梦定随孤鹤”的苦瓜和尚石涛，
山石崎岖倾仄之间
用以造宣纸的青檀树……
虎窥泉边，煮细如雀舌的敬亭绿雪茶，
谢脁楼上，喝李白深爱的“老春”。
青弋江千年清澈，
照着我们这群被生活毁掉而不自知的人。
一溪寒水，惊醒了我“苏小门前柳拂头”的绮梦，
枯水荒桥，忽来的细雨，
打乱了我对现实的判断。
在这“孤暮深春长蕨薇”的清晨，
因一块冰写出《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死去，
《霍乱时期的爱情》
他写道：你的生命只剩下写一封信的时间。
2014年4月
郊区灰鹊
每天早上我路过那根废弃的水泥电线杆，
独树在一小片菜地。
杆的顶端，一堆潦草的鸟窝。每天早上，
两只灰喜鹊，
有时站在客运中心那壮阔的“中国梦”宣传牌上，
有时盘旋呼啸着，
对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对着群山似的建筑，
对着那恢弘绵延的电塔，
喳喳，喳喳，叫着，
封建社会的公鸡那样清亮地叫着，
19世纪的火车那样惊人地叫着，
苏东坡那样倔强地笑着叫着……
我惊讶极了，对生活抱有如此巨大的热情，
它们简直不该生活在这里。
2014年1月18日
下沙，中午散步所见
到处弥漫着被占领的恐惧，不能呼吸，“不能
行动，甚至不能思想”，①所有人苦
等着冷空气。——中午，下沙，一座空城。
春运火车票预售点，大学生排着长队，
所有女孩穿着打底裤，所有男孩低头玩手机，
所有人带着口罩。这些年轻人在练习
沉默。清澈的眼睛开始显现一种疲劳的神色，
这疲劳是他们的父辈所惯有的，
一种“永远不能得到安宁的绝望的疲劳”。②
几天前，当我得知故乡的兄弟出狱，
一瞬间，重新点燃了对这老大帝国的热情，
微弱如迟桂花；而今天，当夹竹桃丛
再次看到那只被风干的燕子，仿佛听到一阵冷笑，
从极远处传来。散步尽头，地铁工地，
起重机的桅杆刺向虚无，丰子恺做梦也想不到，
《护生画集》，如今用来宣扬“中国梦”。
①萨特《占领下的巴黎》
②斯坦贝克《闪电战纪事》
2013年12月25日
乙未岁暮游雁荡山
响岭头，到处卖铁皮石斛仙草；
同行的嵊州人，操着谢灵运的口音，
带我吃雁荡山的溪鱼。
灵岩，到处是潘天寿画过的石头；
灵岩寺，郁达夫为雁荡山的秋月发狂，
老死蓬窗陋巷之前，
他幻想溯江而上，经巫峡，下峨嵋，沿汉水西入关中，
登太华，入终南；
汤显祖在雁湖迷了路，
山深雾黑，徐霞客茫无所睹，
却留下一部记叙雁荡山的小史，
鸣玉溪，凝碧潭，黄宗羲蓝色的影子；
灵峰乱绿丛中，我反复拍摄赵紫阳题写的“雁荡”，
民间传说因他少写了“山”字,
故而失去了江山……
2015年12月28日
走城南
——赠陈洛
从胡庆余堂到鼓楼，暮秋的大风吹着，
我摇摇晃晃，干干净净，
像一间退守到背街小巷、枯寂的老邮局。
凤山旧城门，中河的水很凉，
我的热血，被压在梵天寺塔下。
整座吴山，被风吹的锃亮，
那些动辄七八百年的香樟树，
药王庙，伍公庙，城隍阁，坐满了麻将客。
新月从东山升起，为这座城市打造白银时代。
2014年11月4日
夜深过城南
“七重天”，这座青色小楼，民国当年，杭州最高的建筑，
无人浣纱的浣纱路，
远离盛世的开元路，
官巷口，一个等车的老妇人，耐心折叠她的“天堂牌”雨伞，
我再向前多走一步，古代的江水就会扑灭我的脸……
2015年12月16日
题凤凰山小照
烟熏火燎，石崖上赵构的“忠实”两字，
至今被一代代小民供奉着。
民国退守到这些野坟里，山花明艳而多情。
晚春，山林深处，桃花开得越盛，越是
山河破碎。
2014年11月14日
凤凰山旧事
过梵天寺旧址，
过古栖云寺，
突然，我闯进了一片民国墓地——
无数山坟，桂花般繁密。
正午，山林深处，我目瞪口呆，像那武陵渔人。
2014年10月11日
浙南行
宁波到临海，大山无数，溪水乱流，
然而不管山有多高，最高处，电塔兀立。
临海台州之间，一条大江竟有黄河的苍浑，
白鹭贴水细飞，那一缕白动人心魄。
泰顺，一种公元前的寂静。
满天繁星，仿佛苏东坡站在窗外……
2014年12月21日
冬日永安溪
大雷山，括苍山，都隐在雾里，
据说，只有在大雪天，才能见到永安溪的花鳗鲡，
两岸滚满石头，
白鹭凝寂，水面开阔处有人钓鱼，
竹筏搁浅，老艄公下水搬开暗石……
2015年12月4日
小雪日，凤凰山
钓鱼人走远了，凤山水门，一群孩子腊梅树下捡银杏果，
杭州“小热昏”梨膏糖厂，而今又成了小作坊，
老虎洞官窑，南宋泥土烧制的青瓷只剩下碎片，
月崖仍保持着900年前苏东坡凝望时的样子，
龚自珍最喜欢来凤凰山听杜鹃，
西湖那取之不尽的，水的镣铐，毁了郁达夫的后半生。
2014年11月25日
秋日凤凰山，大风，读庾信
丫头到美院学画。她去胡庆余堂配药。
大风，像我母亲年轻时，
把青石小院打扫的干干净净，
松果滚落，犹如当年夜雨落柿子。
寒露过了三天，隔壁大伯改喝“会稽山”黄酒。
在这桂花落尽吃石榴剥柚子的晚秋，
我坐在窗前阳光下，
接着读庾信的诗——
奉答赐酒鹅诗，奉和示内人诗，
和赵王看妓诗，和淮南公听琴闻弦断诗，
咏羽扇诗，咏画屏风诗，拟咏怀诗，
看舞诗，移树诗，望野诗，梦入堂内诗，
春日极饮诗，慨然成咏诗，忽见槟榔诗，
秋夜望单飞雁诗，望渭水诗，
经陈思王墓诗，代人伤往诗，
率尔成咏诗，夜听捣衣诗，幽居值春诗，
岁晚出横门诗，郊行值雪诗，
卧疾穷愁诗，暮秋野兴赋得倾壸酒诗……
2014年10月12日
凤凰山旧事
女儿五岁，跟着我满山乱跑，
给观音菩萨戴上山花编织的草帽。
圣果寺的大狗
见了她就安静下来。
月崖，当她累了，
晃悠悠，我像一抬樟木小轿。
六部桥边，月霞开了一间小店，
白马庙巷掐腊梅，
凤山水门洗拖把。
妹妹刚到杭州，
习近平即将离任浙江省委书记，
邻家大伯天天喝醉，落日下骂街。
晚上，万松岭松风阵阵，
我抄庾信的诗，倦了，读万科、苏宁电器的年报。
2014年11月13日
读《再生缘》，致陈端生
春光清和，闺中小儿女，
画眉，弹筝，绣花，涂抹六朝金粉……
为了好玩，
为了让母亲高兴，
为了善意取笑严肃的父兄——
孟丽君，
那个着男装
考中状元
被皇帝选作驸马
的奇女子在你笔下上路了，
带给晚年陈寅恪无限兴亡遗恨。
两百年后，我家丫头在勾山樵舍你家旧址边长大，
在那些假山、芭蕉丛里
肆意喧哗，或在寻找你失传的《绘影阁诗集》。
2014年11月11日
题友人小院
总要有几棵樟树，
一年到头绿着，召来杜鹃。
总要有三两棵落木，寒雨，麻雀踯躅枝头。
总要有一面白墙，
供小孩子乱画，供雨水剥蚀。
墙的转折处
总要有一丛芭蕉，招展新绿。
书房外，无论如何要有一两棵腊梅，
潋滟雪色。
总要有一个打瞌睡的曝日老人，
两三个长不大的孩子，
小院主人，一个《左传》迷，善炒股，会写诗……
2015年1月
初夏山行
小满，雨后满山深绿，到处弥漫着前朝的气息。
我们都将很快死去。多年来，在夜间，幽暗中
我挣扎着写诗，并为极少数同样写诗的人所知。
福楼拜说：人几乎总是在对自己的作品
毫无把握的状态下死去，杜甫、卡夫卡也是如此。
2012年5月20日-2016年3月30日
秋日读陈师道集
大吃一惊，陈师道的集子里只有一首写给黄庭坚的诗，
而在我拙居八年的凤凰山，古旧阴冷的胜果寺，
他先后写了两首《登凤凰山怀子瞻》。
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黄庭坚大放光明的时代，
晚风无树不鸣蝉的宋朝，他安安静静，白发挑灯，细细作书。
2015年10月5日
宿古栖云寺
寺栖息在云里，云栖息
在我的行囊。
我，前朝的一名僧侣，
今夜回到了旧地，
仿佛一醉醒来，
耳边犹回荡着苏轼的笑声。
断碑，
疑是赵孟頫的手迹，
秀丽如小艇上的女子。
山下，繁华竞逐，
古寺，我静立，
竹林清啸，小雨在念经，
一柱香的光阴，
苍苔已长满我的全身。
刺秦
我沉重的头滚落在麦田里，
这种清凉，
就像少时读《左传》——襄公八年初夏，
子产第一次出现。
不远的小菜地，父亲忙着种莴笋，
我仰望长天。几天后，生死即将分晓。
麦苗，将我的白衣染绿，
一旦战死，这里将是我的埋骨之地。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我年近不惑，
比秦武阳更需要这样一个时刻——白虹贯日、彗星袭月
——荆轲刺秦王的时刻。
2015年4月21日
大雪初晴
——赠晓米
大雪初晴，我饥肠看瀑布，
社会主义在我额头闪耀。
人生衣食真难事，
你我当尽了青春。
一个炎热的正午，
突然醒来，我迷上了写诗。
是写诗，让陆机英俊，
让贾岛钟爱自己的驴。
2011年4月-2015年3月
纪念沈泽宜
你出生在“状元桥头看月圆”的湖州，
燕子穿梭的江南望族，文弱
如“鹊尾式”马头墙上下了一夜春雪。
马雅可夫斯基山上，你吞咽着白银时代的
淤泥。
用叶芝的方式爱着林昭，因为
陈其美①是你的外祖父。
一到盛夏，当年的炮火仍在乌云间轰隆，
独恨潭不再，光复路演义成色情小巷。
“悲剧！全都是悲剧！”②
①字英士，民国革命家。
②沈泽宜弥留遗言。
2014年9月23日
读凤凰山旧作，兼怀谢玄晖
“梦中忽仿佛”，我的凤凰山岁月。
“春草秋更绿”，那荒幽之地。
时世纷诡，“京洛多尘雾”，
山居八年，我叶低露密，读庾信，
读《世说新语》，寒山、鹤引、
荒径肃深、“平原乱秋草”——
读那穿乌衣、孤高、“空为大国忧”
然而薄命的谢玄晖。溪发春水，
霜剪老桐，那时我日夜写诗，笔下
有一种“灭烛听归鸿”似的寂静。
注：所引皆谢玄晖句
2014年3月23日
南京
——致柏桦
小阳春，总统府门前的老桐开了花。
郭璞衣冠冢上，五只野猫。
玄武湖，最值得留恋的是那几棵大乌桕树，
秋实累累，乍看如梅花。
中山东路，丰水梨十块钱六斤，
夫子庙边乌衣巷，吃鸭血粉丝汤、盐水鸭。
战血深埋，秦淮河畔，夜阑，细风吹衣，
衫含蕉叶气的李香君
蛰居在《桃花扇》里；
往事翳山椒，独骑瘦马冲残雨的王安石，
白骨早已生了青苔。
鸡鸣寺，只剩下了风雨。
2014年10月28日，记游
东坡坟前
所有的人都喜欢你，
我不识字的老父亲也能讲你和佛印的故事，
一个地主的长子，
历史跟他开了个玩笑，
让他年轻时有机会来平顶山挖煤，
一个下雪天路过你的坟。
四十年后，一个晚秋的黄昏，我第一次来到这里，
中原大地上，最常见的一座小土堆，
清冷的杂草间，散布着细碎的小黄花。
“绚烂之极”①，归于平淡。
①东坡《与侄书》
2014年1月-2015年9月
东坡坟前
深夜醒来，突然想到自己年近四十，
所以，迫切要来看你，倚着这棵侧柏。
接下来要去偃师看看杜甫，
李商隐在沁阳，曹植在东阿，
庄子在民权，距离项城，我的出生地，
都不过半天的车程。
下雪的日子我将再来。年轻时，有好几年，
我父亲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挖煤。
从没读过书，但年轻的他喜欢用枯树枝，
雪地上写一些只有他才认识的字。
2014年1月-2015年9月
秋夜读黄庭坚集
北宋王朝，鱼在深藻，鹿得丰草，
而你骑一匹钝如土蛙的瘦马，
东西南北穷山远水投荒万死，
苍崖绝壁上摘一把石耳，
老杜诗集里化身一条蠹鱼……
一大群杰出的朋友，寒而极清，
苏轼文章妙一世，
司马光人如大雅诗，
沉静如雷晁无咎，
对客挥毫秦少游，
而我家楼下这满园子的蟋蟀，
多像你的老友陈师道，闭门觅句，彻夜苦吟，
读完你的诗集，天近黎明，
阳台上的盆菊，挂满露水，仿佛你写给我的信……
2015年9月4日
秋夜读黄庭坚集
陈师道赠你荔枝，
何十三送蟹，黄从善寄惠山泉，
王炳之赠石香鼎，王舍人剪送状元红，
杨景山送酒器，周文之送猫儿，
王才元拿牡丹换你的字……
洮州绿石砚赠张文潜，
虎臂杖送李任道，
双井茶送孔常父，送蛤蜊与李明叔诸公，
椰子做的帽子送给小儿子……
写退堂颂，铁罗汉颂，
以香烛团茶琉璃献花碗供布袋和尚颂，
缺月镜颂，清闲处士颂，墨蛇颂，
枯骨颂，髑髅颂，葫芦颂，
劝石洞道真师染袈裟颂……
写观世音赞，
江南李后主梦观世音像赞，
江氏家藏仁宗皇帝墨迹赞，
东坡先生真赞，
自比翰墨场中老伏波，菩提坊里病维摩，
写自赞五首……
题伯时画严子陵钓滩，
题晁以道雪雁图，题胡逸老致虚庵，
题老鹤万里心，题刘将军鹅，
题落星寺，题孟浩然画像，
题王黄州墨迹后，题王晋卿平远溪山幅，
题襄阳米芾祠，题子瞻寺壁小山枯木……
拜刘凝之画像，
丙寅年，写十四首效韦苏州的诗，
喝着碧香酒，次子瞻韵，戏赠郑彦能，
冲雪宿新寨忽忽不乐，
过洞庭青草湖，
红蕉洞独宿，
听虎号南山，
写闵雨诗后当夜下雨，喜不能寐，写喜雨诗，
一生最爱苏子瞻，比之李太白，
大喜，当你得知有人苦学老杜的诗……
2015年9月3日
雪夜读贾谊
读《治安策》，
白蚁蛀蚀木头的低鸣里，我昏昏欲睡。
窗外，雪正下的急，
大江昏昏欲睡，
江边的乱石昏昏欲睡……
当年，天下事可为痛哭者一，
可为流涕者二，
可为长叹息者六，
当年，你热爱的天下，此刻，正在大雪夜里昏昏欲睡……
2016年1月23日
岁暮过城南胡雪岩故居
中河水木明瑟，
遥望吴山，行人或为白石，或雪，
锁春院，怡夏院，洗秋院，融冬院——
这虚芜的大院子，寒鸟乱鸣，
富贵只是一场昏迷，
当年，一颗最为深峭的头颅被砍下……
而我清和的老父亲，在这隆冬盛寒之日，
收拾完了小菜地里最后一畦萝卜，
开始为颍河上的鱼贩子织网，
一天挣八块钱。
2016年1月16日
雨水日遣兴
邻家春节从故乡带回一只公鸡，
每天凌晨一两点开始啼鸣，
白天更是讴歌不已——
文辞烂然，
翻译出来，大概也是《说难》《孤愤》一类文章，
大概也梦想着
太史公那样“述往事，思来者”。
宰杀之时，长鸣的激烈，
又让我想起谭嗣同。
当今国人，
有谁能发出这般热烈的声音？
而我这次还乡——孔子教礼的地方，
只有那群雪后的白鹅，
至今仍保有一点子产、袁安的庄严……
2016年2月19日
藿香
正月初四离乡时，
从父亲的菜地刨了两墩藿香
（带土的宿根），
一千五百里，
北宋到南宋的变换，
褐土与黄土的通婚，
暖阳软风，
濯以钱塘江的春水，
这两天先后长出了新叶……
乘轻舟，
浮于五湖，
范蠡
耕于海畔，
自谓鸱夷子皮；
十九年后，
苏轼在黄州羽化为苏东坡……
2016年2月27日
凉风赠舒羽
就在这时，江弱水先生打开了窗，那临水的木窗。
一阵凉风，向我吹来。大运河的一阵凉风，
从河底幽深的淤泥，从拱宸桥下，桥头梧桐
间稍事逗留因而加深了凉意，从苏东坡当年遥望
东京的地方，他的诙谐更是
一种凉，寺庙之凉，途经第一次谋面的诗人陈先发、
廖伟棠，因而又带着有朋自远方来的凉意，
向我吹来。这凉风让我长出一口气。哦，这中午、
中年的沉闷，这刚刚消逝的盛夏，腋下的汗味，
这人生之重。这一次，是大运河的凉风解救了我。
2013年9月9日
2013年夏天
一 初夏
满眼新绿，配上雨后湿黑的树干，
——香樟，这江南初夏最可看的树。
钱塘江，芦草青青，有水鸟投宿。
为王羲之故里忙碌了一天，
此刻终于可以静下来看看大江。
微雨，一口气读完爱略特《大教堂
谋杀案》，想起凤凰山读叶芝诗剧
那些夜晚。雨下了一天一夜，最开心
乃吾家丝瓜和新菊。骤雨敲窗，深夜
醒来，想起小妹未嫁，幽然叹息。
读完老杜600余首五律，接着读七律，
舌上，每一行多出了两个字的压力。
二 仲夏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我爱清荷，我更爱猪肉。
读《漱玉词》，突然怀念大学校园
那几丛芭蕉。私塾第一讲，
为小女讲李清照，终归儿女情长。
小满，故乡麦子就要成熟了。
家里弥漫中药的苦香。
深夜，楼下时有蛙声，渐闻虫鸣。
听2013年第一阵鸣蝉。
老航海路，这条遭时代遗弃的废路，
正适合这样一位无所事事的废人。
黄鹂深树鸣，自搬下凤凰山，终于
找到一个听杜鹃的地方。
接到诗人徐志摩故里邀请，
过几日去硖石实地探访，
那里有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
两盆新菊，一结满花骨朵，
另一开始结花骨朵，日夜催我写诗。
为下本诗集想了两个名字：
《捕风与雕龙》、《冰淇淋皇帝》。
三 盛夏
菊花开了，世界到处装神弄鬼，
而我只在这些花花草草上有点长进。
傍晚，麻雀聚在电塔上开会。电塔，
你我的现实，你我老年的记忆，
山水田园之后，你我必须正视的主题。
“感谢上帝，我能读莎士比亚，
或许能偶尔理解他的深妙之处。”
读杜甫，我总想起济慈的这句话。
这一刻，我人生的全部意义，
只在于看云。有意思的事情就是，
看女儿慢慢消失孩子们中间；饭时，
再慢慢把她从书城深处找出来。
厨房，生姜发芽，土豆发芽，
花生一夜发芽。哦，这个马尔克斯
因一块冰而写出《百年孤独》的盛夏，
哦，丰饶的贫乏，帝王般的穷困！
2013年7月15日
春夜崎岖集（组诗）
夜归人
平顶山到漯河，阳光极灿烂。
有此阳光，则万事不必灰心，
旧山河收拾可待。平畴远风，麦苗怀新，
落木无边，酒鬼遍地……
大平原，落日点燃大火，
老杜“落日心犹壮”是也，
曹孟德“壮心不已”是也……
一个老游子，
灯火渐上回到故乡是最合适的，
夜色掩去了半头白发。
初春晴暖
孩子们随老祖母吃喜酒去了。
和乡邻兄弟说了一上午闲话，散了数包烟。
麻雀在瓦檐、石榴枝头叽喳……
造一座缘缘堂，
种种菜，写写随笔，过过古代乡绅的日子，
或许是合理的。
过去那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大多是愚蠢的。
年味寡淡，人情味更淡，
想起柯瓦塞那位大头圣人的一番话:
“使我愤怒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一般平民的愚不可及……
总之，与其发怒，不如发笑。”
春夜
小侄子早早暖热了被窝。
寒夜，脚边睡个孩子带来的温暖，
明亮如窗外的群星。
灭灯披袄到院子里看天狼星。
风声，老父亲的咳嗽声……
凌晨出门欲看残星，
突见东南天落月——苍浑，狰狞，
如老叶芝想象中的那巨兽，肃穆庄严重返人间。
当年鸡鸣
当年到处“绿树村边合”，
家家小院、大树。
家家一院鸡，栖在树上。
冬夜长如年，三更天鸡开始打鸣，
先是一两家，接着全村，
三五村，
整个乡村的公鸡都叫起来了。
曹诗“千里无鸡鸣”，
那时则千里无处不鸡鸣。
这庄严气象，
只有春秋战国黄钟大吕交响与之仿佛。
祭灶日记事
小城年会，老街市不变如三十年前，
袁世凯小时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
千万别看不起方寸之地，大英雄都来自小地方。
下午教侄子院子里骑自行车；
父亲杀“九斤黄”公鸡一只，取尾羽几十根。
落日，我家的菜地，麦地，我的父亲母亲。
颍河骑行
与老友沿颍河骑行数十里。
浩然独存，
这条著名了四千多年的大河，
有一种春秋左传、老子孔子式的伟大庄严。
战战兢兢，我这水边长大的小人物，
多么希望自己微薄的努力能无愧于它的教养。
锯木头
记得儿时过年，
父亲用大斧劈木头，
木屑乱飞如惊蝉。
此刻，父亲用小锯细细锯木头，
人老了，有的是耐心。
锯好一堆，小孙子帮忙搬到灶台前。
关门读老杜
春节日近，关门读老杜。父亲咳嗽声里
锯木声里，母亲切鱼剁肉声里
烧火声里，老狗开门声里，邻家盖小楼
瓦刀声里，清早卖羊肉
热馍叫喊声里……乡音四起读老杜，
更见老杜情深。
近在咫尺，诸多旧人，开门可见，但不如不见。
老杜一生不过59岁，而读其全集，
竟有悠悠不尽之感，“百年歌自苦”也。
老父子
一对老父子，黄昏坐在院子里，
不说一句话。
父亲用仅有的一颗好牙，
耐心吃着瓜子。
儿子凝望长庚星，
想起维吉尔对但丁说：“孩子，暂时的火、
永恒的火，你都已看到，
现在到了一个地方，我自己也无法明辨。”
灶屋，劈柴熊熊，煮着一锅鲤鱼汤。
早春商量栽树
母亲剁了一上午饺馅，自家种的小茴香。
父亲的郜丁鸟沉寂了一个冬天之后，
开始鸣叫，天越暖和，叫声就越响亮。
《壮游》真有趣，虽有自溢之辞，但可见
老杜一生最明亮的生活。
小院已有两棵石榴，两棵香椿。
春节后，母亲想再栽几棵梨树、杏树，
西墙下栽一行葵花。
关山若飞
这几年岁暮，往来南北，纵横千里，
落木所在，时时惊见喜鹊巢——粗糙刚拔如乱箭，
大者落日滚滚，小者似人头高悬。
当年乌鸦遍地，
而今喜鹊满天，是吉是凶，待圣人言。
欧阳修文字之美，远胜滁州山水之美。
过庾信、刘禹锡、王安石、汪精卫的南京……
东坡买田欲养老的宜兴，傍晚，春花初开如乱萤。
太湖，暮色深重，水气浩淼……
2015年2月16日夜，春风沉醉，习诗十余首
立春还乡四章
一
这么多回家过年的人！
这么多有家可归的人！
唐广德元年，春，欢天喜地的杜甫。
二
高速公路两旁，白杨高大，
鸟窝
无数，粗粝蓬勃
让我想到伍子胥高悬在吴门的头颅，
明灭不定的眼睛，
即将见证夫差的亡国……
一只只衔着树枝的喜鹊，飞过我们的头顶，
这些年，
在他乡，
我也是这样衔着树枝，
惨淡经营着我的空中楼阁。
三
宋熙宁四年十月，三十六岁的苏轼赴杭途中，
出颍水，第一次望见了长淮两岸的青山。
944年后，过古寿春，
突然，我也第一次望见了长淮两岸的青山。
四
我想起我祖父的祖父，几十顷田地的地主，
坐着骡车，他一生最远只到过五十里外的周口；
空旷的时候，
我的车快如的卢，
快如绝影，
快如照夜玉狮子，
五十里，对我，只是一闪而过。
太快了，
这样的速度，整整一代人即将只剩下背影……
2016年2月19日，旧历雨水
甲午杂诗
一
凌晨四点，残星，落月，霜似小雪……
初日极灿烂……
过湖州，南京，滁州……河山如此辽阔，
或许，这时代并没有你我想象的那么糟糕。
一路，无数河流湖塘，倔强而执着，
一诞生就这样，几百几千年来一直这样，
想毁灭它们，简直是不可能的。
江南，江北，落木无边，鸟巢赫然，
一个鸟的王国，危险，然而灿烂……
过长江，白杨一统天下……小麦青青。
二
麦田冢坟累累。这群雄逐鹿的中原，
此刻空无一人。这辽邈深秀的岁暮乡野，
只两个字可以形容：静穆。
小河，土堤，白杨萧萧，喜鹊巢。
你不知它这样流了多少年，
哪里流来，终点何处。它只跟自己有关。
向前走，斜对面又流来一条河。
平生第一次见两河汇流，惊喜何以形容。
三
大年初一。一早给祖先上坟。
武家坟园埋了五代人，早已拥挤不堪。
天南海北，一群本家兄弟聚见。
好一群稀顶，好一群兄弟，哈哈大笑。
四
随父亲下麦田，捕得两只百舌鸟。
父亲老迈，忙着用铝条编制鸟笼。
那世俗的富贵，虽不屑为之，然乡人重此。
远走高飞永远是对的。可惜不能不回来。
碍于长辈情面，被一乡间小吏灌了三大杯酒，
白酒封喉，甚感羞耻！
星星虽远不及儿时灿繁，仍有晚唐的气象。
父亲在星光下洗手，有磨镰的声音。
五
雪落故乡，雪落大平原。雪野空阔，风中独行。
雪如好纸，待苏东坡、黄庭坚留字。
雪中寒雀。雪埋旧路，此刻只有我的脚印。
雪落在魏晋南北朝，落在《世说新语》才有意思；
此刻落在飞廉的家乡、衣襟上也是有意思的。
六
苍茫一白。看尽大雪。河山辽阔，可去的地方甚多。
若有司马迁、关汉卿、曹雪芹这样的前辈，
一路指点古今，才最有意思。
过西凤湖，渐入江南丘陵，雪意渐淡，
庾信、李煜的旧国快要到了。
过长江，雪意全消，远山电塔渐多，
石头城已非旧面目，这南朝人的金陵，王安石的金陵。
微雨入杭。
2014年3月16日，春节还乡
楚国行
过溧阳，山水似少年曹孟德，任侠放荡。
南京南，感觉自己最像一只燕子。
古战场，一战而定明三百年天下，
一颗糖让车厢里那吵闹的孩子安静了下来。
大武汉，七颠八倒。到处雪铁龙轿车。
黑泥湖路，姑嫂树路。
龙王庙，见汉水注入长江，惊心动魄。
古归元寺，玉兰树几棵，大芭蕉，
临时大总统题字，漂亮的拜佛女子。
蛇山上多青桐、黄荆。黄鹤楼一无可看。
我理想的国家大小，
以武汉大学校园的幅员为宜。
武汉至荆州，一路多水，多藕花塘，古为云梦泽。
楚400余年王气，楚辞云雨山鬼，
伍子胥、关羽，
屈原、岑参、袁中郎三兄弟，
而今都浓缩在荆州古城七十度烈酒“霸王醉”里。
宜昌西陵峡，多雨，江水浑浊，
见欧阳修小学、放翁酒家。傍晚，峡上群燕乱飞。
西陵峡，可比韩信。
昔读郦道元文、李杜诗，今游三峡，
了却一大心事。
暮雨萧萧，长江边散步，
谈杜牧李商隐，时见老人白网撒鱼……
向阳兄来宜昌二十一年，有寂寞之意。
过樊家泉、雾渡河，
古夔地，奇峰千万，山林浓密，
正值雨季山溪乱流，人家细碎多白墙小楼……
昭君故里，穷山恶水，只产柑橘、茶叶和土豆，
山下溪流名曰“香溪”，酒曰“楚国春”。
当年杜甫过此地，感叹民女劳苦而丑陋。
神农架，原始森林。“江边一碗水”，
很好听的草药名字。溪石皆生青苔，苔开小黄花。
神农顶，华中第一峰，圣人登泰山小天下，
我等只见天下滔滔皆大雾，多燕子，细雨里自在轻飞……
神农架至武当山，车在无尽的大山里颠簸。
一路看到的生活，而今我大概都能理解，
出游并不能增我浩然之气，却大大消减了我的猎奇心，
对生活、写作，猎奇都是大忌。
武当山，苍古浩荡，可藏尽天下兵马。
见武当之大，方读懂老杜“万牛回首丘山重”。
不时听到乌鸦。可爱的小女孩学乌鸦叫。
古隆中，诸葛亮宁静致远之地，
也只是一带普通的小山岗。孟浩然“铁打的襄阳城”，
临汉水，隐隐有杀气，西瓜很便宜很甜……
……回杭。午后，睡浓，远蝉让我感觉世道安稳，
想起父亲很老了，想起武当山那棵枣树。
2015年7月15日
在南方
百年难逢“水浇春”。
昨晚春风沉醉，一口气习诗12首，堪称奇迹。
三月三十一，天晴的干干净净，
窗台上新菊好像褪尽了婴儿胖的女孩子。
百花怒放，真让人发狂。
当年那个海阔天空的人，阳光下，看风吹衣裳——
机灵古怪的女儿，
主妇悄然走来走去，晃晃悠悠，妥帖安排着无穷的日子。
吃螺蛳的好时候，
热油锅一刹那爆炒的景象，
堪比沪深B股瞬间涨停。
清明过第六天，吴山下，乡妇挑卖桑葚……
2015年1月-12月31日
在南方
立夏，乔司西瓜上市，四块钱一斤，江苏茭白
八块五一斤。到处卖枇杷。
六一，儿时放麦假的日子。
雨夜蛙声响亮。
梅雨初停，不时听到蝉声。
窗下枇杷树，鸣蝉几十只，热烈如李白二十九岁。
慷慨的盛夏，谭嗣同，公孙杵臼，
少年汪精卫。
盛夏，大热，大汗淋漓，诗难写，小鱼难养。
蝉鸣即古典。
蝉鸣如富贵，头发似浮云。
蝉鸣让我感觉世道安稳。
暴雨夜，收衣服，落着一只鸣蝉，
这暴雨让我焕然一新……
2015年1月-12月31日
在南方
立秋，定稿的日子。
深夜，十四楼，听满院子秋虫，
契诃夫全集，弥漫着爱国主义的忧伤。
新藕上市，琯溪柚子上市，
一个未来的小镇，隆起在她清秀的小腹。
晚霞，花港观鱼公园，白条成群。
灰喜鹊在电塔上筑巢，大雷雨似的嘲笑。
中年的沼泽，
向迷人的易卜生老爹致敬！
满城都是桂花香，仿佛一大群孩子目不转睛看着你……
2015年1月-12月31日
在南方，秋日
——致丰子恺
一群闹哄哄的小学生下了公交车，夏天就结束了。
故乡的电话，总叫人心惊胆战，
而父亲的死，是我们必死的前奏。
秋虫衰微，像一个十二月党人的女儿。
客人走后，碗碟丁丁，水流淙淙，
即将到来的沉寂的冬夜，没有她镇定的身影，
一个人怎么生活下去啊。
霜降快到了，古人洗衣裳的皂荚果落了一地；
茶花乱开，凛然一惊。
这样的好天气，最让人想念东方朔和苏东坡。
五天后霜降，傍晚在杭州买到四川山林深处的春笋，
惊喜，微博上告知柏桦老师。
今日霜降，这“地暖无秋色”的江南——海棠花
开了，小阳春。
生活了近20年的城市，一出门就迷路。
白毫微露，遍地野生的楚树，
97年，第一次远行来南方，路过太湖无边大水，
父亲说，这就是大海吧。
煮熟的太湖小白菱，一兜十块钱。
十几年前，读大学时，路过南京总是深夜，
恍惚庾信回到了故里。
没落的金陵造船厂；古战场，狮子山，阅江楼；
购云锦三幅：金地清荷，海水福，丹顶和鸣。
秋雨，到处是蚯蚓，
梦见与陶渊明饮酒，另一个梦里可笑地向人炫耀。
2014年11月2日
甲午初夏
石榴花开，窗下香樟浓密得可以藏一群狐狸。
塘栖枇杷上市，“白沙”、“大红袍”为最。
陶醉在平庸的恍惚之中，读叶芝，看人雕眉，
吃惊雷笋，啖福建杨梅，端午，买艾草与菖蒲。
“铁皮石斛”，多好的名字。阴晴不定，
京杭大运河鱼死者众；久晴，看雨水惊起灰烬。
看最新出土的十三环蹀躞金玉带，
暴君杨广的两颗牙齿。目眩神迷的中年，
最适合冷笑着写一本《迷楼记》。
飞廉带着他那只取名飞廉的狗，飞廉反对飞廉。
根治江南病，须远离胡庆余堂，西湖龙井茶，
二十四桥明月夜，远离秦少游，唐伯虎，早年庾信……
2014年6月6日
秋夜戏赠“野外”诸兄弟
当然，我们年轻过，
那时，世界年轻，燕子穿柳竞飞，
索福克勒斯说，那时我们就像躺在蒲公英上，
等着被大风吹走……
程婴立孤至难，
伯夷采薇而瘦，
我们斗过风车，脑袋撞过墙，
我们谨小慎微，
任侠放荡……
春来草自青，然而我们老了，
胸中再无鼓刀屠狗的少年心事，
微信圈里重逢，我们喜欢过的女孩子也老了，
我们的牙老了，肾老了，眼睛老了，头发老了，骄傲也老了，
年轻时写下的诗句，跟我们再也没有关系……
当年浮艳，
当年妙语含风漪，
当年袖里有青蛇，
而今繁霜，
而今断墙著雨蜗牛写字，
而今开门夜雪深，听风听雨看夏蝉化枯枝……
卖瓜记
清晨，到处是露水。清晨，只是一瞬间的事，
太阳一出来，到处点燃烈火。
那时，父亲四十多岁，看上去足有六十岁；
我十三四岁，看上去不过八九岁。
为躲开城管，我们行在小镇偏僻的街道，
且父亲永远沉默着，
所以我们的瓜比别人家卖得慢。我们不停擦汗。
我们拉着一大车西瓜，却在别人屋檐下
灌满一肚子井水。中午，肮脏的小饭店，
用西瓜换来两大碗凉面。父亲总在新华书店
墙影下停很长一段时间，好让我去翻翻书，
他相信书能改变儿子的命运，而我却怕遇见
同学。父亲总在颍河大堤的树下，停很长
一段时间，抽烟，抽那一毛钱一盒，
或自卷的劣质香烟。
而我只好对着古代“八流”之一的颍河发呆。
2013年7月19日
乘凉记
青草过膝，虫鸣如雨，我走了二十年的田间小道，
六十多年来，父亲天天走着。
我们停在村口的杨树林乘凉。林边就能望见
祖母的坟。我大吃一惊，他竟说不出祖母去世时
多大年龄，他抱歉笑了一笑。接着
把新摘的白糖瓜削好，递给我。看那坚硬粗糙的
手就知道，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形式主义
和浮泛的情感。清风时来，吹着他的白发，
我的白衬衫，风代我们交谈。这辈子，
他知道自己尽了力，问心无愧，因此没有多余的话
要对这世界说。并且他相信我能过好自己的生活，
哪怕明天死去，也不必再向我交代什么。
2013年9月3日
吸烟记
2012年，最让我悲喜交加的事，乃父亲因病戒了烟。
而过去的年月，他俨然一座终年烟云缭绕的山崖；
云消烟散，还是当年的他吗？我最早的记忆之一，
就是到路上为祖母捡烟头遭父亲训斥；穷得买不起
八分钱一盒的“白鹅”，他宁愿吸桐叶，吸着吸着，
桐叶燃起来了，在夜间，明亮温暖，为这贫寒的家
带来一缕魔幻的喜剧色彩。中年，烟瘾越加大了——
放下锄头，碗筷，只要手空下来，他都要点上烟。
——烟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他的宗教，他的生命。
近年我开始理解——人到中年，当孩子觉得你单调，
而年轻时的朋友，如《广陵散》绝矣，最要命的
是生计寸寸相逼，你别无选择。
最难忘，漫长的冬夜，当我被尿憋醒，他仍在为过年
发愁，烟头的明灭，与窗外的繁星连成一片。
2013年10月9日
独裁记
穷人过中秋最是简单。吃完月饼，
一家人照例院子里剥玉米。
三兄弟，第一件事，就是争夺收音机，
当然，无论谁抢到手，都是为了
听“四大天王”唱歌……而那天晚上，
父母起了争执。紧裹蓝色头巾，
母亲暗自啜泣。起初，父亲默默抽烟，
突然，起身，从我们中间拿走了收音机。
八点到了，单田芳评说《三国演义》
的时刻——半年来，每到这时，一家人
就紧围在一起。而那天晚上，
父亲旋低了音量，只他一个人听得见，
且秋虫齐鸣，且风吹满院楝树，
……圆月升起来，照亮我愤怒的双手！
2013年9月21日
祖母记
从女儿的神情里，今晚，突然
我看见了你。女儿好奇，照镜，追问。
而你不曾留下照片，名字，故事。
父亲是有名的“童百万”，
他教你狮子滚绣球、牡丹花开
等算盘绝技。直到出嫁，邻人
才知晓，那槐树深院，原来藏着一位千金。
接下来，生育两男五女，
时代的风雨，样样躲不过去——
土匪狰狞的黄牙，
国共激战，枪声击碎了屋顶的瓦，
土改，祖父落下早死的病根……
晚年，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
很少出门，但恐惧
绝不会因此放过你。政府强推火葬，
你怕，只好悄悄死去；
不经任何仪式，偷偷埋进土里；
第二天，世上多了一座不合法的
小土堆；第二年，长满青草，
供我归来哭泣。而去年，
一场史无前例的平坟运动，
抹去了你人间90年最后一缕痕迹。
2013年8月2日
大雪日，祖父记
1900年，当他出生在颍河边最富有的盐商家里时，
短视的中原人，做梦也想不到，将来，这孩子
会冒着大雪，赤脚卖草鞋。他是家里第一个儿子，
出生时，甚至袁张营的炮台也专门为此
鸣放了几阵礼炮。很快，他长成了一位风流
倜傥的公子哥儿，喝酒，赌钱，风月无边，
过着乱世所特有的，有权有势的大少爷们所过的
那种醉生梦死、完全不知节制的生活（他的父辈
年轻时，虽也狂放，但终有一种约束）。
日夜传来枪炮声，他弄不明白，到底谁在打仗，
那枪炮仿佛只是为这似乎永无休止的华宴助兴。
直到，他的结拜兄弟，潘家大少，
被一阵乱枪打成了马蜂窝，血淋淋吊在大槐树。
枪炮停息，战争结束了，和所有战争一样，留下
一片混乱。土改——这个简单的名词，只有亲身
经历的人才会明白，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切都迅速、决然抛开了他，
只有香烟，自制的桐叶香烟多少带给他一点光明。
五谷不分，为了生活，祖坟边他开辟了一块废地
养花，供给军队长官，换来一点可怜的口粮。
不久他发现，一个人如果拿养花当职业，
花也会发出一种叫人无法忍受的臭味。然而，军队
又没收了他的花地。饿极了，寒冬，
他跳进池塘挖藕。最后，一个老乞丐那里
学会了编草鞋。颍河，长满了芦苇。从此，
他就成了那卖草鞋的人。大雪驰骤的那些日子，
也许他会想起那无尽繁华的过去吧，年轻时
那颗骄傲的心绝望里偶尔也会死水微澜吧。
不止一次，他对着颍河恸哭——“老人
哭起来，也常象孩子那样哭得又响亮、又伤心。”①
①拉克司奈斯《青鱼》
2013年12月7日，旧历大雪
父亲和托尔斯泰
午后，大风，跟父亲通电话。父亲在清洗电风扇。
我们谈着快要收割的麦子，雨水足今年将有好收成，
麦后黄瓜可以卖了，卖完黄瓜天也凉快了……窗外，
远山把临平小镇收拢在它温润的阴影里。
“当我还没来得及发现我严厉的父辈在内心是温柔的，
他们就去世了。”“只要托尔斯泰健在，还跟着那匹白马
扶犁走在垄沟上”，只要父亲还蹀躞在那纽扣大小、
日见荒凉的菜园，这世界就“依然是露水清泠的早晨”。
2014年6月11日
盛夏，父亲记
年近古稀的父亲每天凌晨三四点起床，
日夜蹀躞他的小菜地里。他的腰越来越弯了，
他稀疏的白发仿佛大地上的一丛枯草。
后记：一辈子生活在乡村，他们对土地深沉的依存，有古希腊悲剧那神圣的庄严。这在中国大地上持续数千年的深刻热情，将随着父亲这代人的消逝而一去不返。
2014年8月
立冬大雾，父亲记
平原特有的大雾。
一只狐狸用爪子刨土，刨啊，刨啊……
一个老人蹲在地头抽烟，被颍河的水冲刷着。
奋力从现实的恶梦中醒来，他的一生如此艰难而具体。
衰老使他变得神秘。
从未幻想过不朽，然而在他的帝国，这大平原上，
太阳是永远不落的。
2014年11月12日
黄金时代记
——致大哥、三弟
那时满院子的小猪，满院子的雏鸡，满院子的孩子，
满院子的鸡冠花、太阳花，满院子的楝树。那时大门
朝西。那时祖母尚能下地割麦子，一个白发苍苍
而又快活的老祖母是家族兴旺的标志。
那时父亲只在吃饭、睡觉时现身。母亲的絮絮叨叨
是可以忍受的。那时土地肥沃，因为有太多的人死去。
那时每天吃红薯吐酸水，因为所有的麦子
交给了社会主义。父亲挖红薯窖时，一具佩刀的枯骨
带给我们的惊惧也是暂时的，我们甚至渴望听一听鬼哭……
直至某个晚上，一只母鸡打鸣——黄金时代衰败的开始。
2014年8月23日
打鸣记
我担心他们走出院子，迷失在辽阔的麦田……
麦收时节，开始打鸣，先是一两声，
最后宛转成曲，一天到晚，争鸣不已。为了小母鸡，
相互争斗，一场混战。
立秋前后，先是勇敢的一两只飞到树上，
接着，所有的都飞到了树上，啄食繁星和露水。
——13岁之前，我从未出过远门，完全不知
三里之外，一条著名的大河已流了数千年，
脚下这片土地，也早在4500年前，
就被伏羲定为世界的中心，之后又发生了无数
惊心动魄的大事。——13岁之前，我俨然
一只小公鸡，在那小小庭院里，鲜亮地打鸣。
2014年8月22日
迁坟记
鹤嘴锄，险些戳破父亲的头。
当晚，他到我梦里怒斥，痛骂我的无能，
我真怕他活过来，
拎起那把秃刀，找政府拼命……
这是一片天主教徒的坟地，自我记事以来
就沉浮在满山杜鹃花的香气里。
那天，响着闷雷，我把母亲的遗骨，
二哥三姐的，六姐的，祖父祖母的，拾进大小不一的坛子。
呲牙咧嘴的父亲，
地下埋了三十多年，他的怨气至今刮着台风。
这个地主的长子，喝了一辈子的烈酒，
一辈子杀了一万多头牛。
骂骂咧咧，那天，一早他去官巷口溜达，
清泰桥踩上了几片被雨淋湿的枫叶，
抱着严东关的老酒滚落桥下。
2005年4月8日，听老周口述，即成
2016年4月28日修改
荒芜记
蛇来自土地深处，没有脚却走遍大地；它的运动让人想起江河的蜿蜒，它的体温让人想起古代膏腴遍地的粘稠的黑暗，它咬着自己的尾巴所构成的天体轨道让人想起全部星辰和埃斯克穆恩神的智慧。
——福楼拜《萨朗波》
借宿的养蜂人走后，老宅长满了荒草，
暴雨之夜，那尘泥渗漉的灶屋，轰然倒地——
烟熏火燎的槐梁，
仿佛漆黑的棺木，我们小心翼翼抬着，
新鲜的蛇皮，那条老蛇！
很多年前，当我躲在楝树上过夜，月色下，
带着大地深处浓烈的黑暗，
它从屋顶蜿蜒而下，绕过碾麦的石磙，到压水井边饮水。
父亲用箩斗把它送到颍河对岸，
第二年，它又回来了……
炉膛的灰里，我挖出了那只面目全非的瓷罐，
父亲年轻时去平顶山拉煤的路上买的，
一个冬夜，在淮阳地界取水时落入深井，
父亲潜水捞了上来，后来就成了我家的盐罐，
我洗啊洗啊，洗出了当年的水青色。
掀遍破碎的砖瓦，我找不到那条老蛇——
咬着尾巴在阴冷的某处，
老眼昏花地望着我，望着这摇摇欲坠的旧世界。
2014年8月-201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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