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佳娴:梦寐廿四行
在一个晴朗的周末
深坐廊庑
假装一名旁观者,看日光
淹没那些快乐的人们
这坚实的一切正在融化
像孩童手指上的冰淇淋
甜腻,肮脏
在一个晴朗的周末
撕掉写错的一页
还有那么多雪白的下一页
必得要写……
你还不够胆量离开
被指定的那个位置
在一个晴朗的周末
你幻想自己可以是纯白中
浮出来的一个灰点
你幻想树叶们沙沙
风中辗转是受苦的心
沿蛛丝往上爬
把灵魂寄托给一朵花
啊不能重来盼望重来的
如无数鸦翅骤然破胸窜出
你曾踏过比我
更深的雪,黑林中
为一种倏然的大沉默挡住了
去路。远处是狼群的低讪么?
揣着书包,未戴毛线套的手指
摸索着书本棱角。你想
你确实不害怕
有时你也问自己
跋涉与忍耐的意义
你猜这些都不在别人
青春的辞典里。空气中
甚么撞开了雪花?
是钟声吗?
左脚复陷入雪层的下一秒钟
你比较笃定了:教堂肯定
比狼群要近一些
太冷了。
指尖抚摸过书上
字们也颤抖起来了
那些,哦,毫无防备的诗行
比鸿鸟更杳然的回忆
比积雪上的反光
更强的伤心──闭起眼,
脸上颤抖着好像
无言地就要写下甚么
回家时你走了黑林另一侧
绕过不知道谁的一辆红汽车
晚钟敲响在背后
高处,一片仅存的叶子
应和着,落下来……
多少年来,青春就这样
辚辚地开过去了
留下雪地里长长两条半污的痕迹
然而,大鱼们并不知道
海滩的事。偶然自海底抬起眼皮,仰望
船舰底部行过,且恍然大悟:
那兴许就是叫做云的东西罢?
当蝉开始平静,于枝桠处
窥伺这微锈的人间
决心舍弃所有
先进的沟通方式
夙昔的爱人哪,我知道你还古老地
恪守着参商的规范
不愿徘徊成为夜半余响
不愿生为瓶花,被鉴赏而凋谢
我将遵守你的心愿
永远只造访从前的你
因为所有新增电邮
辛劳手写的信件、映画密码
或精心安排之重逢
均可能被拦截,搁置,乃至萎落……
在此被一切诗人觊觎过的季节里
异地我们各自凭窗
看月亮又被时间射杀
而其血玄黄
隔着黑缠花铁卷叶
一切变得更远了。我猜想
这世界不只一道栏杆
雨季里有悲哀至透明的栏杆
分别的时候
手指交握过又分开
小小的,就变成栏杆
竖立在心上
固定我仍搭车至路口
左转,陆桥回转道旁边下来
闯过一个无车的红灯
学童们喧叫着
几棵深绿盾柱木
都开花了
花们在高高的枝桠上
像手指,指向最遥远遥远的
那种美丽,像藏在
衣橱深处再也找不到的
你留下来的纸条
可是,我还写诗,为那样这样
一行两行地苦恼着
一行两行地,延长着
我和你之间的栏杆
雨想说甚么
小地震想说甚么
遗失的书,不足以蔽体的伞
风中折断蕺叶
雀鸦撩乱
被破碎被忽略的屋瓦们
我想对你说甚么
就仅仅是探询着你
十指荡漾一如
秋绿微凉
假装那共枕只是隔宿
犹醉,被吹落在一起的
两张树叶。假装
这紧靠着的不是你
与我,只是
水鸟与曲折岸
睡眠的鸟
将对岸说什么呢
啊檐下,雨们正疲惫地
次第道别……
黎明了你将从我怀中离去
抛掷时间与玩具
像年幼的
骄傲的美神
衣服是别人的
阳台是别人的
摆放在那里的梯子
粗手感的离岛明信片
有时候我害怕
终于我们只能在别人
梦里的图书馆度过
约定的冬日
度过每一天像是
又仔细地在树林里挖了一个洞
虽然,总有那么几分钟
迎着太阳站在青田街
我会盆栽那样
有不思索的快乐
看激情的书
见几个要被吹走的人
准备一趟其实
不比你漂亮的旅程
把说要带你去的地方
多去几次,彷佛替你去过了
这世界变成双倍
辽阔得像电影
礼物都准备好了
节庆计划
不同颜色标示的课表
下下一本书……
现在让我们一一刺破气球
让我们解散房间,果决
如午夜路灯周围
粉碎飞散的黑天使们
他体内有毛线
他体内有败絮
他不慎把压舌棒吞了下去
他刚刚被踩过
他是旧的
他的脸湿润纠结
如刚刚被猫吐出
他拆过别人的墙
他封死过自己的窗户
无人时刻,对着镜子表演
如何快速拆卸假眼
楼梯上他总是踩空
总是妨碍发电
他定时清理沙发底下
毫不意外地捡到左脚拖鞋与
扳手
镇定地锁好
最靠近心脏的那颗螺帽
有时会误以为那海青的瓦顶
是几只鹰巨大地栖守着
岩金色的城基下
宿夜之雪,有乳兽足迹
城外原野上空,更多的鹰
真实而专一,高飞
饕餮无边的深蓝
或者逼临城下
目中锐利无余子
翼尖割破胸口
空气中血流贲张
天守阁檐下徽纹
黄昏里用尽全力发亮
寒意正在扩散
那幽隐伤痛覆盖
心脏遂遍布着粗大的羽毛
奔走于街口,寒流
凌厉,罗织整座城市
川流骑楼下,在来人眼中看见自己
忽然全世界的人都有了
最疏远的依靠
独独我们是真正的
紧紧把握,一首诗里
相邻的两个句子,耽溺
于美貌和丰腴的精神,况且
冷雨如此动摇,世界
一点一点破裂。独独我们
中心如鱼,潜游于大海
辨听珠玉和卵石
不过是在小小湿巷里
却有了沧溟的惆怅——
复有单车行鲁莽擦过肩膀
溅起溷浊的,时代的积水
像越野之荒人
仍默默承受着心
敏锐的针黹
车声渐稀,而灯晕渐深
百年落叶堆积,更古老的星座
有姿态而无情绪
筛剪着横乱的枝条
就在弹指之间,午夜
追慕一种感觉
呼吸皱折如衣服
因为逸乐,触犯自我
而痉挛的心
黑暗拥得更近了
穿过器物歪斜散置
彷佛弃废的校园小径
也许车行颠簸而你
微微打盹,黑桥下河床已干
你倚靠着的窗外
市镇盘桓喧嚣,店招如齿
而我正小心闪过
一对单车顺坡潇洒滑下
这是无花的夏季,在我指间
探索绽放的又是什么
谁能完整叙述不安?
木在火中,干燥劈拍的喜悦
纵身与臣服的悲伤
谁能,啊,清晰地指陈
两种截然的方向,当有尽和无尽
实未殊途,爱情满怀敌意
除了信任偶然的幻影
错听风唳为呼唤
散发佯醉
而且——
静此夜无人在在线
有花幽独,独与时间相望
怎样我又回到当年旅途上
按捺不让丝绸敞开
一种陷溺的心跳
你早已经是老去了的
老去的不再写信的人
研究室里,歪斜的书架底部
平金织锦小盒里
信束与相片,琥珀中的骸骨
有一天也许你再也不想工作了,不想看
计算机屏幕上反射着衰惫
啊自我的脸
有一天,也许你不再是那个
最寂寞的人,总是开电视声音到最大
在逼耳聒噪中沉沉睡去
那时你将会试着设想
某处,有新瓦迭着旧瓦,新的
恼恨迭着旧的
滨线前侵尺许,我们约会之处
如今是在海底了。在你从未来过而我
居住着的浅巷,汽车掠过
垂藤与猫须,地底捷运如矢如砥
归人即是过客
雨声已遥远得像不再回来
远远你从街那边过来
在梦中,我总是假装偶遇
听你的头发摩擦天色
宝蓝与雾金﹔听雪
阻碍大教堂钟声过河
听你用你的语言
碎瓦琉璃
是最后的星座,死一般地发光
是亡魂,博取土地的依恋
远远,时间从你那边过来
拿走旅人的鞋履
守候者的眼。一千零一夜
之外,说故事人都已睡去
唯有我毫不疲倦
准备和每一个梦中的你相遇
像默默流走的淡水河的
淡水那样,夕阳
比隔着老纱窗看见的夕阳更旧
船只驮着卧观音
有些载不动
无非是等候太久而假装
不再等候,无非,是忘却涌来的
水,渐冷渐淡渐挫
拉下了铁门,街道上还粘着
时间的纸屑――听,
那散去的风,别过脸去的星辰
岸上行走着无非
是幽灵
渡轮打起水花,有些污浊
黑白照式的浪漫
在晚潮一次次的擦拭里
小蟹泥篆横行,竟如同一封
写不完且心有不甘的长信
走过昨日的桥
起出掌心碎琉璃
你抚摸过的
头发已经长了,剪去了
任意地丢弃了
扑散风中又是
孩童们乖戾的叫声
有时候时间也忘记了我
读一本困难的书
吃剩下的罐头
回复两个手机留言
听厨房小冰箱
嗡嗡的发噪
夜晚并不无聊
只是冷:看电视屏幕上
北极圈里数万头羚羊
踏着冰濯的春藓
找下一个过冬的营地
牠们不需要等待
也没空作梦
有时候也想起一些
从前的事,唿拉哩像河水
带着浮雪流过掌心
的空缺,猛然有些刺痛
昨天的自己乖戾地叫着
然后是连时间
也可以忘记的麻痹
你们坚守谬思严谨的律法/无悔地面对终点。
──叶慈写给约翰逊·莱诺的〈The Grey Rock〉
当暴雨季开拔了八百哩
我们乞求唯一之身形
比如以黄金铸造额头,以铜冶炼眼神
荷戟时刻能够无限承受的一副肩膀
谁也不能冒充这美好的名姓
天秤两端,我们是
等重的铁与棉花
那高置在云端的
何止是千百次轮回
不断互换的灵魂尺码?
附身于花朵,附身于水
一阵云雾来了,车声过处
徒留不知道该往哪里避雨的两双足印
跟随着你的当然是我
爱的符镇,文字的咒降
散尽魂魄仍然不足以替你压住
满屋子里振翅欲飞的
你睡前的诗意。
当然,你就是我
在同一条河道里拥挤前行
变化为泥,或修练成鱼
唯有我才记得住
每一次沉下和跃出的速度
我们俨然是大战后仅存的
两名垂老的祭司
遵循着同一个神祇的法律
冬天的时候被风雪书写
夏天来了,就躲到彼此的脑子里
临摹幻想中的极地
企鹅咳嗽着,一万只海狮用长牙写信
像松针穿过月光的织物
听见纤维让开了道路
从小小的孔隙
折下小小一片你的笑
整个黄昏就打翻了牛奶一样的
光滑起来
我呢焦躁难安地徘徊此岸
拉扯相思树遮掩赤裸的思维
感觉身体里充满鳞片
波浪向我移植骨髓
风剌剌地来了
线条汹涌,山也有海的基因
此刻我神情鲜艳
一万条微血管都酗了酒
等待你游牧着缄默而孤独的萤火
向这里徐徐而来
用枪扥打碎太阳
用头发勒死聒噪的夜
我抱住天空摇晃,所有的星星都丢下了面具
大雾里投下爱人的眼睛作材薪
床单上的经血可以生饮
我越过风雨后凌乱的草原
追赶想要逃走的无数标语
跳舞吧臃肿的冰河
脱掉黑暗脱掉仿冒的智慧
直接以诚实的头骨向痛苦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