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方世举《兰丛诗话》
诗话屡作而屡失,今老矣,复何心哉!惟是工匪良而心独苦,薄有甘苦得失,无以质之当世,鼠璞终未分,鸡肋又可惜也。初从朱竹先生游,值友人顾侠君《笺洋昌黎诗集》新出,凡宋人有说皆收之,用力勤矣。而诸说於昌黎身世,多有不合。少年率尔,遂贸贸指摘於先生前,先生不责而喜之,且怂恿通考,以为异日成书。此余为《韩诗编年笺注》所自始也。既而览唐诗,又有诗话,未及成而以事入都,先生亦归道山矣。无所就正,苍黄行李中,遂弃去不遑顾。
七古音节,李承六朝,杜逆汉、韩旁取《柏梁》、《黄庭》。譬之曲子,李南曲,杜、韩北曲。元、白又转而为南曲,日趋於熟,亦宜略变。然歌行终以此为圆美,吹竹弹丝,娇喉宛转,毕竟胜雷大使舞。
换韵,老杜甚少,往往一韵到底。太白则多,句数必匀,匀则不缓不迫,读之流利。元、白歌行,或一韵即换,未免气促,今读熟不觉耳。吾辈终当布置均平。
通韵亦不可依。今韵注者,如一东通二冬,冬之半耳,钟字以下则不通。《广韵》依古另为三钟,後每部一一分署;今上下平各十五部,乃後人所并耳。作古诗当以《广韵》为主。
通五古耳,七古不通。昔在京言之,馆阁诸君问所依据,余举杜以例其馀。遍寻杜集,果然惟《忆昔》七古二首中通一二字,或偶误耳。七古之通自东坡始,人利其宽而钜公以自便耳。
古乐府必不可仿。李太白虽用其题,已自用意。杜则自为新题,自为新语;元、白、张、王因之。明末好袭之以为复古,腐烂不堪,臭厥载矣。李西涯虽间有可取,亦可不必。杜句“衣冠与世同”,可作诗诀。
大历十子一派,言律者推为极则。然名上驷而实下乘,状貌端严似且胜杜,究之枯木朽株,装素佛、老耳。望之俨然,即之无气,安得如杜之千秋下犹凛凛有生气耶!
七排似起自老杜,此体尤难,过劲荡又不是律,过软款又不是排,与五排不同,句长气难贯也。
王新城教人少作长篇,恐其伤气,是也。然杜、韩二家独好长篇,学者诚熟诵上口,如悬河泄水,久之理足乎中而气昌於外,亦莫能自禁。余与望溪兄五古所谓“大李杜韩,小王孟柳”,言气势也。
长篇以杜为最,案之是读得《风》之《东山》、《七月》、“氓之蚩蚩”、“习习谷风”以及《雅》之“厥初生民”、“皇矣上帝”诸篇烂熟,得其远近兼收,钜细毕集。韩得其细碎以求逸致,如《史》之射虎、牧羝而止。
七律八句,五六最难,此腹耳。腹怕枵,一枵则《孟》之陈仲子,《庄》之子桑户,有匍匐耳,尚何助於四体之手舞足蹈哉!何以充之?要跳出局外,以求理足,又佥入局中,以使气昌,是在熟诵工夫。
第七句又难,此尾耳。尾要掉,不掉则如弃甲曳兵而走,安能使落句善刀而藏,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哉!何以掉之?要思鹰转尾,翔而後集。八句是集,七句要翔。
宫詹公尝问人:“汝辈作诗,今从何句作起?”此佛门棒喝。盖料皆先有项联,而後装头,此则非头矣。内而血脉,外而肢骸,全系乎首以领之,可不贯冒,可不自然耶?故必先得起句,却又非下笔即得之滑句。
古人用韵之不可解者,唐李贺,元萨都刺,近体皆古韵,今昔无议之者,特记之邂逅解人。
比兴率依《国风》之花木草,《楚辞》之美人香草止耳。愚意兼之以《周易》彖爻,《太玄》离测,尤足以广人思路。
宜田又云:“意有专注,迹涉趋逗,亦见丑态。”旨哉言乎!就无学无才而好和险韵者观之,每於上文早谋安顿,便是趋逗,便是丑态。
宜田册子中,又有其别後自记者云:“诗有不必言悲而自悲者,如‘天清木叶闻’,‘秋パ醒更闻’之类,觉填注之为赘。有不必言景而景自呈者,如‘江山有巴蜀’,‘花下复清晨’之类,觉刻画之为劳。”
又云:“《三百篇》之五言,如‘艳妻煽方处’,句眼在‘煽’字,此少陵字法之祖。”余尝喜《考工记》每有一字而曲尽物理物情者,安得与宜田觌面缕指而共论之。
又云:“少陵《梦李白》诗,童而习之矣。及自作梦友诗,始益恍然於少陵语语是梦,非忆非怀。乃知读古人诗文以为能解,尚有欠体认者在。”
又云:“句法要分律绝。余尝为舟行诗,起句‘几层轻浪几层风’,自谓是绝句语,不合入律。”宜田此见,鞭心入微。
又云:“余尝举宫詹公批杜有云:‘是排句,不是律句。’分别安在?质诸息翁先生,先生曰:‘排句稍劲荡耳。’余曰:‘匪惟是,音节承递间读之,自不可易。’先生曰:‘子论更细。’”
晚唐体裁愈广,如杜牧之有五律,结而又结成十句;如义山又有七古似七律音调者,《偶成转韵七十二句》是也。
香山有半格诗,分卷著明。昔问之竹先生,亦未了了。意其半是古诗,半是格诗,以诗考之,又不然也。今吴下汪氏新刻本,不得其解,竟削之。然陆放翁七律,以“庄子七篇论,香山半格诗”为对,又必实有其体。
东坡亦未必逼真古人,却是妙绝时人。王荆公、欧阳子、梅都官工夫皆深於坡,而坡亭亭独上。
怀古五七律,全首实做,自杜始,刘和州与温、李宗之,遂当为定格。凡项联者,不足观。
李贺、孟郊五言,造语有似子书者,有似《汉书律历志》者,皆安石碎金。
长排隔句对者多,杜有隔两句者尤趣,局易板,联宜变也。又有起对而承接转不对者更活,然有杜,杜亦惟末年有之,总是功夫熟而後可。
杜五七律多有八句全对者,後学兴会所至,偶一为之,不可有心学,恐才小力薄,领衤会不清,收煞不住。
此番诗话,梗概大端,又老多遗忘,缺漏难想。然至末乃有心滥及於卢仝、李贺,岂雅终转奏曲耶?亦奉杜“转益多师是汝师”之指点耳。
诗有似浮而胜精切者,如刘和州《先主庙》,精切矣;刘随州《漂母祠》,无所为切,而神理自不,是为上乘。比之禅,和州北宗,随州南宗。但不可骤得,宜先法精切者,理学家所谓脚踏实地。
有似浅薄而胜刻至者,如《马嵬》,李义山刻至矣;温飞卿浅浅结构,而从容雅过之。比之试帖,温是元,李是魁。用力过猛,毕竟耳红面赤,倘遇赵州和上,必儆醒歇歇去。
宜田又言:“七律八句,要抟结完固,宛转玲珑,句中寓有层叠,乃妙。若是四层,未见圆活,俗语所谓‘死版货’。”
宜田札至:“数年前偶得句云:‘破寺门前野水多。’此七字。”因记赠公有“人烟补断山”之句,亦此五字。所谓好句本在世间,为宜田桥梓拾得,正不必凑泊成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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