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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立扬诗选

李立扬 星期一诗社 2023-01-02

李立扬(Li-Young Lee)是美国最具有影响力的当代诗人之一,获得的其他奖励和荣誉包括:国家艺术基金会奖、普士卡奖三次、宾夕法尼亚艺术委员会奖、伊利诺斯艺术委员会奖、古根海姆研究基金会奖等。基于他对美国诗歌的贡献,2003 年其受美国诗人协会邀请成为该会的成员。


李立扬诗集
 李立扬《玫瑰》 李立扬《在我爱你的城市》
 李立扬《在我眼睛后面》 李立扬《夜之书》

在他自己的阴影下

罗池译


他坐落在他身体的晦暗中

而身体坐在房间的

较亮的暗处,


更强的日光映在他身后,

在窗外,在那

时间的领域。


他的身体投出两道影子:

一道在桌上、

在他面前的稿纸上,

另一道投在他的内心。


一道让他难以看清

他写下的词句并遮掩了

纸张。另一道

让他无法去辨认

除死亡之外的其他力量。他眯起眼。

他读到:“黎明是否就隐藏

在晦暗之中?


他读到:“尽管一切身体都共有着

同样的宿命,但声音却不一样。




生为生成

罗池译


等到黄昏。

那时你就孤身一人。


等到操场都走空了。

那时再唤出童年的那些冠军:


有一个闭眼

假装没人看见。

有一个你曾向他诉说所有秘密。

有一个会把每个藏身处创造成世界。

别忘了还有一个会静静倾听

当你大声地惊叹:


宇宙是一面空镜吗?还是花树?

宇宙是一个妇人的睡眠?


等到天空最后的蓝

(你的乡愁的颜色)。

那时你就懂得答案。


等到空气最初的金黄

(那是阿门的颜色)。

那时你就能探到风的赤脚的步伐。


那时你就会想起有个故事开头

讲一个小孩在林子里迷了路。


为了寻找他一路走进渐渐浓密的

时钟的阴影。


时钟的脸背后的那张脸

不是他父亲的脸。


时钟的手背后的那双手

不是他母亲的手。


当你第一次答应你父母给你取的名字

所有的时间便开始了。


很快,那些名字将随落叶远去。

那时,你就可以跟风交换位置。


那时你会忆起你的生命

如一册烛光的书,

每一页都靠它自身燃烧的亮来阅读。




傍晚的秘文

罗池译


鸟群在空芜的树上变换位置

像小数或整数不断重排。

有些词若被说出,触响的键钥

也许恰合一把铁锁的机括,

打开那将我与我分隔的大门。


一月末。鸟群都面朝

同一方向,翻飞

于枝梢之间。


它们并不发声

抗拒或迎接正临到的黑暗,也不回答

某人求教的问题,

此人的整个存在就是个问题


困扰着他自己,一个于世间不再新鲜的

人,无知无觉,然而,

尚未归于那将临之事。




小小的痛切

罗池译


铁栏杆上的那只麻雀

一钱不值,但买下了整个

它的尖叫声所能丈量的国度,

以死亡换取存在。


还能有什么好处呢,

无论扑进整齐的厨房

去颠覆一个王国,

或扰乱某人的准星。


若我乐意,我就叫它“福音”,

或“小埃及”。若我欣喜,


我就把它当成针线。

或一块会呼吸的碎布

缝缀着生命的衣衫。

或剪刀

把苦悲修饬

并留出我不曾认识的一切。

若我快乐,我就叫它

“写满另一种语言的小词典”。

若我高兴,就叫“化羽期”、

“决定性一克”、“杰罗尼莫”。


若什么都没有,“毫微纪念碑”。




秘密生活

罗池译


独自面对时间,他等待着他的父母醒来,

一个男孩在餐桌旁渐渐成长,


他用爸爸的一本大部头夹满了

整个早晨在妈妈的花园里


采来的鲜花,玉兰、木槿、

杜鹃、牡丹、梨花、郁金香、鸢尾;


在另一本书中读到它们的为他所知的名字,

然后是来自它们的秘密生活的名字;


炼金术的、航海的、性生殖的生活;

难以发音的一簇簇斜体书写的名字;


那些秘密植物学的

定义永远无法说明:


帝国的帮凶,来生妄想症的同伙,

亲近于那些有牙的、有嘴的、有毛的、


有角的、有脑的。鲜花

对一个还不懂事的男孩来说就像那些会飞的、


会走的、会游的以及会爬的东西一样从时间中

抽离,因向内的注视而静止。


临摹它们的图画,标出示意,他

从描述它们器官的词汇中找到了


关于它们的历史记载,

而它们那些四散的花粉,


跟他本人的命运有某种关联

同时也是一切将死之物的极致。


到时间了,他才发现在厨房里

有张纸条留给他,说


他的父母已经外出要中午才回。

到时间了,鸽子


在隐蔽处叫唤

令早晨显得更绿


而听见鸽鸣的人更加孤单。




抓紧

罗池译


生如尘灰。此际,我的妻子和我

在铺床。抓紧被单的两头对角,

我们掀起来,像波涛,然后把它绷紧,

一路瞄着它整整齐齐地落在

我们中间。再扯平、折上、掖好。要是我够走运,

她还会想起一个新作的梦并会告诉我。


有一天我们会躺下再也不起来。

有一天,我们保卫过的一切都要被收缴。


到那时,我们将渐渐懂得去辨别

我们的爱,以及它的代价,

懂得去照看那些不归我们拥有的东西。

而我时常为恐惧所左右,

丢开我明白我必须要放弃的一切,

适时地。但是在此刻,

我将倾听她的梦,

她也听着我的,我们的相互倾听

呼唤出越来越多的细节,

在光线中合为一道共同的、易碎的守护。


礼物

baiya译


为了从我手掌拔取那块金属碎片

父亲轻声讲起一个故事来。

我注视他可爱的面庞,而非刀刃。

故事结束前,他已经移出了

那块我以为会致我死命的铁片。


我记不得那个故事了,

但还能听到他的声音,一口

水色深暗的井,一次祷告。

我忆起他的双手,

他贴上我脸颊的

两只温柔量具,

他在我头上生起的

训诫之火。


如果你在那天下午进来

你会以为你看见了一个男人

正把什么东西植入一个男孩的手掌,

一滴银泪,一丝火焰。

如果你跟随那个男孩

你会来到这里,

在这儿我俯身于妻子的右手。


瞧我如何剪下她的拇指甲

如此细心,她不感疼痛。

注意看,我将碎片取出。

父亲这样子执起

我的手时,我七岁,

我不曾把那碎片

夹在指间想道,

将埋葬我的金属*,

也不曾把它命名为小刺客*,

深入我心的矿石*。

我不曾举起我的伤口哭喊道,

死神造访于此!*

我做了一个孩子

被赋予了可留存之物时所做的。

我亲吻了我的父亲。



*原文为斜体:Metalthatwillburyme。

*原文首字母大写:LittleAssassin。

*原文首字母大写:OreGoingDeepforMyHeart。

*原文为斜体:Deathvisitedhere!




独自用餐

任绪军译


我拔出了这年最后的嫩洋葱。

现在,园子荒了。地面凄冷,

阴郁而凋敝。这日子所残留的

在我眼角的枫树里

燃烧。我转身,一只北美红雀倏然飞逝。

在地窖门边,我清洗那些洋葱,

又自冰冷的金属水龙头饮水。


几年前,我曾与父亲一道走在

被风吹落的梨子中间。我已记不起我们

都说了些什么。也许我们只是在沉默中散步。

我仍能看见他弯腰在路边——左手支撑

在膝上,骨节嘎吱作响——把一只烂梨子

捡起来举到我眼前。梨子里面,一只被黏稠

晶莹的果汁裹了起来的大黄蜂,疯狂打转。


今天早上,我看到从树旁朝我挥手的人

正是我父亲。我几乎就要

向他呼喊起来,直到我走近,足以

看清那把铁锹,它斜插在我把它

遗留的地方,在摇曳的深绿色树荫里。


白米饭热气腾腾,就要熟了。香甜的绿豌豆

同洋葱一起煎。虾焖炖,加入芝麻油

和大蒜。还有我自己的孤独。

我,一个年轻男人,还能有什么更多的需求呢。




柿子

baiya译


六年级时,沃克夫人

曾拍打我脑后勺

让我站到角落里去

只因分不清

柿子和精确度。

如何挑选


柿子。这是个精确活。

熟柿子,软,带褐斑。

嗅底部。甜柿子

芬芳。怎样吃:

收起刀子,放下报纸。

轻轻剥皮,别撕到了肉。

咀嚼柿子皮,吮吸它,

吞咽它。现在,吃

果肉,

它整个是

如此甜,甜透心窝。


唐娜脱下衣服,洁白的腹。

在露湿的、随蟋蟀一起

颤抖的院子里,我们裸躺着,

一个脸朝上,一个脸朝下。

我教她中文。

蟋蟀:蛐蛐。露:我忘了。

赤裸的:我忘了。

Ni,wo:你,我。

我分开她的腿,

记得告诉她

她美如月。


其他让我

惹上了麻烦的词还有

争斗和惊吓,鹪鹩和纱。

争斗是我受到惊吓时的反应,

惊吓是我争斗时的感觉。

鹪鹩是常见的小鸟,

纱用来纺织。

鹪鹩轻柔如纱,

母亲用纱制作鸟儿。

我喜欢看她束扎起这织物:

一只鸟儿,一只兔子,一个小人儿。


沃克夫人把一只柿子带到课堂上

切碎了它

这样,每人都能尝一口

一个中国苹果。知道了

它没熟,也不甜,我不吃

只是注视着他们的脸。


母亲说每只柿子里面都有个

太阳,金黄,灼热,

像我脸庞一样温暖。


曾经,在地窖里,我发现过两只用报纸包好的,

被遗忘的,尚未成熟的。

我把它们取出来放在卧室窗台上,

那儿每天早上都有只北美红雀

唱歌,太阳,太阳。


最终,得知

双眼将失明,

父亲,坐了整整一夜

等候一支歌,一个鬼魂。

我拿给他悲伤一般

膨胀、沉重的,

爱一般甜的柿子。


这年,在父母的地窖

昏黄灯光里,我四下翻检,找寻

我丢失了的东西。

父亲坐在破旧的木楼梯上,

黑色手杖在膝间,

两手交叠,紧握手柄。

他很开心我回家来。

我问他眼睛还好吗,一个愚蠢的问题。

全完了,他答道。


在一些毛毯下面,我找到一只盒子。

在盒子里面我找到三个画卷。

我坐在他身后,展开

父亲的三幅画作:

木芙蓉叶和一朵白花。

两只正在理毛的小猫。

两只柿子,饱满得要从画布上滚落下来了。


他抬起双手触摸画布,

问道,这是哪一幅?


柿子那幅,父亲。


哦,丝绸上狼毫的触感,

力道,腕部

紧绷的精确度。

我已闭眼把它们画过

上百次。这些是我失明了画的。

一些东西绝不离开一个人:

你所爱之人的发香,

你掌中,柿子的

肌理,成熟时的重量。




笺咏

任绪军译


智慧的,唤醒芳香之额的

璀璨光柱,

我一无所知


但通晓在最具希望的白日梦中我所瞥见的。

一个无尽世界的,

阿门,


我一无所知,

但通晓曾和他人一道歌颂过的,

那时我们全都站在拱顶房间里。


然而,一个男孩

坐在他的房间里

倾听从父亲屋子


别的房间传来的

哭泣声的时刻里

有着智慧,


那个男孩便是我,他

不解地倾听,未几,被单调呜咽声

与笑声的相似所惊吓。


这一切,在正午变成茫茫时日,

阳光和时钟

引发了忧郁之际,


在日子变得空虚,

太阳变得可怕,时钟停止,

而忧郁让位于悲伤之前。


这一切

在一个死日的一个死时里,

在为打盹或祈祷关闭起来的门内。


谁在哭泣?为何?

那男孩睡着了吗?

他逃离那屋子了吗?他现在在那儿吗?


在它被完全抹除之前,让我说,

降临两片阴影之间的

纤柔时刻里有着智慧。


它并非天国似的,它并非甜蜜的。

它伴随有持续的人的哭泣,

和眉宇之间的一联皱纹,


而那是我所知晓的,

也是我能够讲述的。


*笺咏,epistle,又有“书信”(尤指文辞华丽、冗长而具有教训意味的正式信件)、“使徒书”(在《圣经•新约》中)和“书信体诗文”等意。






甜蜜之重

任绪军译


甜蜜之重,承受不易。


歌唱,智慧,悲伤,喜悦:甜蜜

等于这些重力中任意三者之和。


看,在绷断之前

桃树弯曲枝条

拉紧枝干。

拿起桃子,掂掂重量,在你

掌中甜蜜和死亡

如此圆滑温润。

于是,便有了

记忆的重量:


风吹,雨打

粗枝摇摆,浇淋

那男人跟那男孩。

他们兴奋得颤抖,

父亲自儿子的面颊举起

一片吻一般的

绿色落叶。


好小伙抱起父亲交托

给他的一袋

桃子。

现在他跟随

两臂各携一满袋的父亲。

瞧男孩脸上的神情

父亲加快了

步伐并遥遥领先,然而他自己的步子

却疲乏衰减,手臂也虚弱无力,当他

在桃子的重压之下

艰难前行时。




任绪军译


一棵挨着一棵,环绕院子,整夜

摇摆,三十六棵松树的声音,水之声,犹如一个人的

赞美诗,为我们所忘却的最古老的声音,

最初的声音。


在海边

我的哥哥站在水里

水漫至他膝盖,漫至他裸露的坚实胸膛,漫至

他满是肌肉的粗壮手臂。他不会游泳。

在水里

我的姐姐不再

孤独。她的右腿弯曲,比左腿

细,却能直直地游泳。

她的身体是条幽光闪烁的鱼。


水是父亲的生命符号。

水的儿子将死在水边,

支配他生命的元素也将携它而去。

在山东被一个智慧的男人如此告知后,

在几乎两次溺毙之后,

他规避了水。但水的符号

是一个流动的符号,流向它孩子所去之地。


水充满了父亲的

心脏,肿胀,沉重,

大了两倍。浮肿的

肝脏。浮肿的腿。

脚变成了气球。

呼吸罩使他看上去

像个潜水员。当我把我的脸

贴靠上他的脸——水之声

循环往复。


洗涤之声

是叹息之声,

是我为父亲洗脚时

唯一的声音——

这两只孤独的脚

一只忘记了另一只——

依次浸入我用手腕

试过水温的温水里。

在肥皂水里

它们是两条哑默的鱼

眼睛在朦胧的梦里闭起。


我擦干了,然后把

飞扬的滑石粉涂抹在它们上面

那滑石粉就像吉普车队后面

腾起的尘埃,尘埃里,血渗出袜子

他坐在一辆卡车上面。

1949年,他三十岁,

趾甲被拔了出来,

他的脚趾踢翻了一朵让他

忆起湖南的美丽

紫罗兰,就在早晨的

院子里,在他散步的

绿意复苏的潮湿草坪上。


雨声

比我们长久,我倾听,

有人正低语。

今夜,它是

帘幕般的水,敲打

地窖铁门的水,我们

渡过它来到美国的水,

我们将渡过它而返回去的水,

将要害死父亲的水。

我们生活在水囊里。




生命

任绪军译


臂间,儿子

软绵绵,沉重,

用不着瞧他的脸庞儿

我就知道他眼睛已闭起,

下巴耷拉着。

摇晃,踱步,哼唱——

并非某种旋律,而是他所

欣喜的,出生以来祖母便对他

吟哦的单个音节,一支月亮曲

鼻音浊重,悲泣哀恸——

几小时后,他睡着了,而我太累

没法从他的椅子里起身,头晕目眩

没法闭起双眼,因而

将窗户敞向冬日

天空,它一小时前还是黑色,现在则一片深蓝,

苍灰,色彩变幻

如此迅速,光

来得如此强烈,以至于,我想,如果闭起双眼

便可能听到碾磨

天空巨大柔软心脏的

声音。我闭起眼睛。

我听。


我听到的不是天空,

而是大海,抑或,睡我旁边某人的呼吸,

而我看见

一个男孩通过楼梯

攀爬至渗水的天花板,水从

父亲膝盖和手臂滑溜出来,在那儿

水用一只瓦罐

置换他准确的重量,

水愚弄贫弱的父亲,

在长久的苦难过后,在对冬天,金钱,

父辈的衰弱,子孙的没落,

他们将遭背弃的爱与信,

我们全部的本质,以及人类的离散,

进行了长达几小时的艰辛

思索之后,属于他的沉睡

最终来临。


酣睡的无深度的一小时

这男人的眉头舒展开来,

就像是有只手抚平了它,

以这样的方式,一只手

把一个揉皱的纸团展开,

抚平它,抚平它,

这样,诗人便可能

再次开始

他的诗。




我那些睡着了的亲人

任绪军译


1

正午,并没有天使降临,

只有姐姐睡在长沙发上。

别把我的沉静误以为

敬畏。

那仅是因我不愿吵醒她,

虽然我想用手掌托起她的下巴,

俯身向她,像面镜子,亲吻她的脸。

但我什么也没干,

仅是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安静

离开。因为正当晌午,

休息时间,温柔时刻

睡着的亲人。


2

这可爱梳子

骨头制成

缠着发丝

我从母亲

房里偷来。

她已睡着,

下午像个

问题来到:

我们该玩点什么呢?


3

夏天的白色迷宫。

酷热的下午

临近。这是父亲打盹儿的

时间。外面,一只鸽子

在枫林里开凿通道。房子

静悄悄。几分钟

就变成了一个秘密

我同兄弟们小声说起

在曝晒褪色的山里,在积了灰尘的

房间里。


没人看到他的衬衫失明,

也没人知道他的鞋子正死于

疲乏。没人

注意到阴影的种群正挤占他的床,而他钟爱的

白玫瑰,气喘吁吁,流着大汗。

一个黑色信封送来并把时间切分成了两半:沉默

和呜咽。


4

今天我从墓地驱车回来,

兄弟们睡在我旁边。

最小那个把脸颊

歇靠在他哥哥肩上,

他的嘴松弛地张着,仿佛窃窃私语

我们有福了。

我们已进入睡眠的领地。


5

我从母亲那儿遗传来的,不仅是颧骨,

不仅是枪矛般的左手,

榔锤般的右手,不仅是

谦逊,就像我后颈上

父亲沉重的手,

是我对那些

睡着的人的爱

这爱让我受人欢迎。

我关注他们的需求,我特别轻柔

当我研究这个人的脸时,

或者用毯子把那个人包裹时,

当我把阴影拉下来

这样太阳就不会照射到他们的眼,

或者把花朵铺排在他们头上。

当我踮起脚尖鸦雀无声地

经过他们身边,充满了爱,

观察着他们的宁谧,渴望着一个吻,等候着他们醒来。




幻象与解释

任绪军译


因为这个墓园是座小山,

我必须爬上去,看望亡故亲友,

中途停留一次

在这树旁歇脚。


就是在这儿,在消耗殆尽的

期许与精疲力竭之间,

在山谷与山顶之间,

父亲下来,到我身边


我们挽臂,一起爬到顶部。

他抱着我带来的花束,

而我,一个好儿子,绝不提及他那

像扇门一样立在身后的墓。


也就是在这儿,一个夏日,我坐下来

读一本旧书。当我从正午光线照射的

书页抬起头来时,我看到一个就要

来到的世界同一个行将逝去的世界的幻象。


事实上,自从父亲去世后

我就不曾见到过他,不,亡故者

并未与我臂挽着臂同行。


如果我要带花给他们,也不会劳烦他们动手,

花朵并不总是亮丽似火炬,

而常常沉重如湿透的报纸。


其实,一天,我同儿子一起来这儿,

我们靠着这棵树休息,

而我睡着了,做了


一个梦,这梦,在儿子唤醒我时我便讲起过。

我俩都不理解。

随后我们往上爬。


甚至这都还不够准确。

让我重新道来:


两种悲伤之间,一棵树。

在我双手之间,白菊花,黄菊花。


我读完了我反复

阅读过的旧书。


遥远的,近来了,

近来的,更亲了,


我全部的幻象与解释

均有赖于我之所见。


在我双眼间,总是

雨,飘忽不定的雨。




总有一朵玫瑰

任绪军译


1

多么不规则的

形状,是何轮廓浮现

于黑暗窗口?

嘴,尖叫,倒刺

边缘,它平衡

于一条长而尖的

曲茎。就好像从不明了,

现在我知道,夜晚的

黑色轮廓里这黑色的轮廓。


枯死的雏菊,干瘪的百合,干菊花

萎缩的尸体。在它们,和棕榈、蕨类

黄色褐色的枯萎复叶之间,

我到来,发现

一朵垂死的

玫瑰,被遗弃在一堆无望的死者里面,

它的花瓣仍然柔软。

众兄弟中

一个对它不予理睬,

一个会抢夺它,老三

则会把它别在胸前大摇大摆回家。

姐姐将与它比美,

妈妈在它面前弯下腰来,然后把它

带去父亲坟上,在那儿

他将允诺它活七天,

然后归还,宣称它永存。

我摘取它,

放它在水里,

搁在我窗台上。


2

在夏天的队列里,在时日的抵达者里

玫瑰行进,模糊一片:棺材里

燃烧的玫瑰在父亲僵直的双手间。

我误把姐姐胸前的玫瑰当成了血。

一朵红玫瑰,我认为是嘴巴(它哑默),

一朵白玫瑰,我发誓是我的灵魂(它窒息)。

黑色的中国玫瑰*,祖母

跟想要听的人说起;

还是个小女孩儿时,她吃过

尝起来像葡萄。

我兄弟遗传了可怕的玫瑰,

他脑袋里

虫蛀的玫瑰,他穷困

生活里毁灭性的玫瑰。

破坏了《殉道书》*书背的是玫瑰,

母亲将触摸并治愈的玫瑰,但玫瑰

依旧在死去。


总有一朵玫瑰,

祷告时,发烧时,

太阳里,兽穴里。

总有那么一朵花,命定,世俗,那垂直的火焰

使我的到来黯然失色,又宣告我的离去,

让我的死亡变得甜蜜。

总有一朵,变黑,瘀伤,香气迟来,

开得饱满,开向死亡。

总有一朵玫瑰准备

散落它的花瓣,以至于我必须摘下

每一朵,或者

整个攥在拳头里挤压。

抑或我必须

以双手托起它,仰慕它,

以沉默的方式,

或者,更为经常地,

用文字。


3

当夜晚以箭矢射穿你,玫瑰,

我最为分明地看清

你真实的本性。

小小的,玫瑰红,你的死亡是大的。

你与我同生,共死,尽管

我,像我睡着的妻子一样。

躺这儿,她在我右边,你在我左边,

垂死者躺在垂死者之间。


弯得更近些,让我转换我的夜与昼。

每根手指都是一个兄弟或姐妹,

拇指弄脏了,我算不清楚亡故者的确切数目。

左手掌是连翘,从未挥别过,

右手掌是我挚爱的松树,死于我不知道的某物。

我的手臂和腿是充沛的雨,

我的脸是母亲的脸。

头发也是她的头发。

她从那些马匹那儿承传了它

而马儿们自夜晚里恢复了它。

这是遗留下来的:一点褐色,一些黑色,几许浅色。

这是我的双肩和它们不存在的翅翼,

我的脊椎,爱之弧。

而这儿,我肚子上

是一条无毛的皮肤

古老血液的颜色。

从肚脐开始,往下是纠缠的毛发。

遗迹,征兆,这块斑痕

是我出生时,父亲

留下的指印

那会儿他发出忧惧之声

怕我生出来是个半女孩。

因此我被施以了玫瑰疗法,

被迫整株地吃你,吞咽你的药味。


先于蜂蜜,先于

盐粒,

我知晓了你的苦味,

一铲清新的泥土,

一种满含悲伤的苦味,

咽喉深处的一种黑色风味,

一份土,两份根,和整份丝丝缕缕的雨。

问题和答案都在一颗

未绽放的花苞里,你是

铁锹用它锋利的舌所品尝到的,

是大地以比盐

更浓郁,比甜更难忘的严肃味道所传达出的,

伴随有一片阴影的事物,一个在不间断的

祷告中入睡的男人的体重,

一种美好、肃穆、强烈的

苦味。


4

芳香而柔嫩的花

身。我吃你

为了追忆我第一次的不幸。

小小的,苦味的

身体,我吃你

为了理解我肃穆的父亲。

紧紧包绕着虚无,美妙的

一层一层的身体,

我吃你,为把我的信念寄托于悲伤。

边缘烧焦,死于

你赖以存活之火焰,我

吃你,为了沉入

我自己的身体。深色烈酒般

秘密的身体,

我吃你

直至你的秘密。


5

现在,请听人性的东西。

我知晓被测量过的时刻

被一个吻,或一滴泪,沿着所爱之人的脸,手的一道关口。

我知道爱我之唇,

它们把盐留在我的脸颊

以回报我的吻。

那儿有我所爱之人,她将自己的心隐藏在岩石后面。

为她,请让那儿开出一朵玫瑰,她贫苦,

她活了十个坏年头,然后又十个,

她花了一生来饮尽她的苦涩之杯。

那儿有我所爱之人,我们中最小的——

为他,请让那儿开出一朵玫瑰——

他被拳头和叫嚷声从外国校园里

驱赶出来,每次复述时他都愤怒得颤抖,

他整天都自己玩,

尽管下午的树荫下满是孩子。

那儿有我所爱之人,她跛行于这颗行星,

拖拽着她植入了钢板的臀。

总有一朵玫瑰给她。

总有一朵玫瑰给我所爱的迷失

异乡的人,我收到其寄来的长达一年的信。

总有一朵玫瑰给我所爱之人

从一个共和国流亡,又日日挫败于另一个,

兄弟们躲开他,上帝也回避他,

因为噪音,他无法入眠,

他提高了嗓门,随即,手

冲着孩子们扬起,冲着正要离去的孩子们

扬起。给他一朵玫瑰,我玫瑰般的恋人,上帝般的恋人,

他教我爱这玫瑰,喂我吃玫瑰,在他窗下

我种上玫瑰,他的桌子上,摆放着我收获的玫瑰,

他把手放在我的花冠上,以圣父

之名,圣子之名,和圣灵之名净化我,

他说,滚出去!你不再是我的儿子!

他从不说,原谅我。为何我会死去?抱紧我,抱紧我。

父亲,虔信者,他是被选中的子民。

父亲,万能,满含善意的泪水。

父亲,精疲力竭,我的挚爱。

父亲,在玫瑰和刺之间。

父亲,玫瑰,父亲,刺。


6

并非因为那些烂在地上的金黄梨子——

它们的甜蜜它们的秘密——并非因为

我回去父亲的房子时它们垂死的气息。并非因为

他最后几个月的胡须一般荒芜了的草坪,

并非因为被丢弃在院子里那些又硬又小的苹果,

蔓生于门廊,企图要将门关闭上的藤蔓,

我曾站在那儿,雨,迟来。

雨来了。而那儿,有雨

有时间,记忆,有时还会有甜蜜。

那儿,有爱

没有遗忘,但充塞着撕裂

两颗绒毛心*的悔恨。

我跟数年来不开花的连翘说了再见。

我自挂满蜂巢的松树转身。

然后,我看见了它——事实上,是你。

经过哽咽的杜鹃花,

在正枯萎的剑兰后面,那儿

在院子远处的角落里,你,我的玫瑰,

可爱,不为任何事物,孤独,不为任何人,

以你独一的燃烧的花朵

让下午变得眩晕。

我离开那里,我让这雨

沉思倾盆之始颤抖不止的

一朵花其亮丽的色彩。


7

为何你要远离我?

震颤者,你所徘徊的

是何遥远的边缘

无法听到我的呼唤?

什么是圣餐礼拜,什么是

祈祷,对谁?

于我而言,你是什么?我想要用牙齿撕裂你!

说,说花!

开启我,刺花!

让我听到父亲和叔叔的怨诉,亡故

兄弟血液的滴落!


依旧地,你一言不发。

如此,保守秘密,秘密。

请返归于我,永远地返归。

请进来,来访者,老玫瑰,比玫瑰疗法更古老,

后门看守者,生

于睡眠和火一般的吻,

被死亡的、朽坏的、腐烂的物质喂养——

血液,猪肥肉和骨头,鱼头,

刨花,果皮,凝乳,霉变物,

发臭物,今年、去年和前年的

树叶,被割下的草,烂苹果,死玫瑰——

我不会吃,但会在秋天,每一个

秋天,将你们堆积起来,如此,你们也许会盛开,

苍白的先驱,如此,我也许会吃你,古老

而苦涩的玫瑰。


8

如果以我的嘴,

如果以我笨拙的舌,我的牙齿,

如果以我的声音,我小女孩儿似的

声音,男人般的声音,血液的声音,如果

以血,如果以骨髓,如果以腹股沟,肺叶,

如果以满含动物和蔬菜气息的呼吸,如果以我

内心全部的野兽,全部的美女,

我构组一个

又一个词,每个

都意指所经历的

一刻,而如果我如此做,直到

所有的词都被说出,然后

重新开始,

如果我爱慕你,玫瑰,

以变成了胡言乱语变成了颂赞的

爱慕,我能够阻止我们的死亡吗?

我们可以一起坐在新的身体中间吗,老肩并着嫩肩,

可爱的和带刺的,苦涩的和失败的,

我们左边是坟墓,右边是海?

血杯,古老的愤怒,我的心,亘古常在者,

螺纹,世界,词语。*

噢日子,到来吧!


9

你下垂,

从我面前转过

脸去,身体

由别的身体构成,命中注定。


记得为你流血的是我,我,在

饥饿者中忍受饥饿,

那古老国度最后一代人的第三代,

李家的第三代,以疯狂、

连环故事和痛哭

著称的一家子。


目睹你枯萎和被遗弃的人是我,

我,教我父亲耐心,钝化了他愤怒的刀刃,

现在,我吃你,在黎明之前,

你必须爬上你的刺梯,长至死亡。

我,居于母亲戒指上

石头阵列中间那一个,我,

瑕疵之石,目睹你死去

并让你再生。我目睹你

死去并称你为我的。

在你弥留的每一天我为你命名:

轻蔑,放逐,悲伤,宽恕,爱。*


10

我的冥思,我的吟诵,

我最爱你这种样子,

一只易损坏的旧喇叭,

母亲连衣裙上的一片碎布,不再尊贵。

我爱你的赤裸。

赤裸的,羞涩的花,于我鼻子

而言是甜,对我舌头来说是苦,在

垂死的事物中间

是你和我。


译注:

*Chineseroses,即月季。

*theBookofMartyrs,又译《殉道史》,作者为英国人约翰•福克斯(JohnFoxe,1516-1587)。

*shaggyheart。一种心脏疾病,心包膜发生浆液纤维素性炎症,由于心脏不断搏动而形成绒毛状结构,医学上称此为“绒毛心”。

*原诗句为“CupofBlood,OldWrath,HeartO’Mine,AncientofDays,/Whorl,World,Word”。

*原诗句为“Scorn,Banish,Grieve,Forgive,Love”。




自另一个房间

任绪军译


谁在傍晚躺下

夜里醒来

便成了他自己的陌生人?一个国度


全然没有展现在他面前,谁想要知道

在闭起的双眼之后

他的命运是否意味着冬天在地下


编织的结果,或者夏日

迟来,抑或春季纯粹的比喻,在每件

转化的事物里的转化,果与花,

坛子,纺锤,和故事?


他曾听到匿藏的

鸽子发出不安的声音

自那时起,他一直

在问:日日夜夜,谁的

睡眠建筑又拆毁了那些巨大的房间?


他知道自己的声音

是一种多么集聚的事物,

为换得一个

未来,鸟儿们所遗弃的事物。称他为


夜晚越过倒塌的门

所见到的人,

在那儿,割草机从不割草,

无路可走,只能朝着

大地上扩大的阴影前行。


称他为寻求自身的

呼唤,一滴返至凝结之始的

黑色露珠。


依凭他所询问的人,

他的母亲或他的夜,他不是

童年的子嗣,就是死后的苗裔。


依凭他梦中化身母亲的人——

乞丐,小偷,舟子,雾——


他或是停在楼梯上的

一个男人,想起

晚间玩失物招领游戏时

在父母房子后面

所听到的自己的那些乳名,


或是每天早晨

对着自己大声朗读

喜爱之书的一个孩子。


一天,他发现自己的声音

变得陌生,自己不再是

玩伴们借以辨识他的那些名字,

但还不是母亲

自另一个房间观看时的

无限的安静。




降生

任绪军译


黑暗里,一个孩子兴许会问,世界是什么?

这时便听到姐姐

允答,天国一只未完成的翅膀,

便听到哥哥说,

房子里面的一所房子,

但最为重要的回复来自母亲,

再唱一支歌,你就去睡觉了。


在那张床上,任何发现孕育

于问询者——那个无眠的

男孩,夜晚的宝贝

——内心,答案之征象的人,

会如何猜想这个问题?


后来,一个清醒躺着的男人,

兴许会再次问起这问题,

这时便听到那沉默

指控他,这夜晚

拱悬于你惊异导致的失眠,


这夜晚,这附近每每

触手可及的地面延伸得过远了,


便提醒自己

来自多么小的土地和期间*,

来自多么无限的告别,

每一处都必成为他心灵的安全之所,

在一位如此陌异又野蛮的客人

作为上帝抵达之前。



*原文作“earthandduration”。




任绪军译


至于百合花,它知道

在时间看似发绿逝去之际,或者


我们自己的梦开始前房间里传出来一个

声音之时,我们


面对的若非离去者中笑着的那一位,我们便会死

在每个耗去的时日


之顶点。当船头与屈服的泡沫

继续遗忘,我们真正看到的是尽情


享用着光的光。至于饥饿者,

每个都必须跨越至一具尚未命名的尸体旁。


谁会需要一颗心,除非它是我们同有许多

窗户的大海所分享的一颗?一颗心,


它穿过的并非黑暗,它诞生的并非

波浪,而那通过血液造访的,空的,


是装有时日的非凡之轮,是

双手规划的井,是脱卸一个

可怕而丰富之“是”的快乐。





居留

任绪军译


仿佛触摸她

就可以让他了解自己,


仿佛他的手在她

身体上移动就可以发现他

是谁,仿佛他躺在她身体里,他的手


所旅行着的一个裸露的国度,

仿佛如此一个国度不断自她

身体内向外升起来

适逢他的手频频动身。


而她身体上的场所没有名字。

而她是夜幕降临时那无边际的。

而地板上他们的衣服已为

遗忘布置妥当。




继承者

任绪军译


我在梦境里所泄露的

奔跑在我的门下面,

在我抵达以前

在年的大循环开始以前,


为了在拂晓时的山色里

遇见自己,或遇见聚集

在我用手指勾画于一本

书里一种花的名字

之中的自己。证明


仅是如此:倾听是我睡眠

之下的地面,

在那儿决断力诞生,而


无论是谁,只要听到秋天

借以了解他之名称,这人

便是玫瑰里面

所有未竣工房间的继承者。




任绪军译


星星们报道我们人类的时刻

加入之后所带来的巨大影响。


抑或,围绕它们说话的

乃是全部的黑暗?


而如果那倾听了好几年的人

一天夜里听到了“家”这个字,


他会如何处理他的骨头

向他哼哼的关于

尘土的故事?


就让他去找寻露珠的

匿藏所,在那儿时间诞生。


让他揭示落叶后面

跳动的心。


至于那个听到了“记忆”一词的人,


好吧,我开始唱起

父亲跪下来教我

系鞋带时

所唱的歌:


横飞,俯冲,小小鸟,

日暮时分架设你的桥。




小小的父亲

任绪军译


我葬父亲

在空中。

自那以后,鸟儿们

每天早上为他梳洗

每天夜里帮他把毛毯

捂得严严实实。


我葬父亲在地下。

自那以后,我的梯级

只向下延伸,

整个尘世变作了一所房子

其房间是时间,门

整晚都开着,接待

一位又一位客人。

有时,我目光越过他们

落至那些为婚宴摆好的桌子。


我葬父亲在心里。

如今他在我心里成长,我奇异的儿子,

我那不喝牛奶的细小根苗,

苍白色的小脚沉没在前所未闻的夜里,

小小的表簧新近在火里

弄湿了,小小的葡萄,乃是未来之酒的

本源,一个儿子乃是他自己儿子的果实,

小小的父亲,乃是我同妻子赎回来的。




无论自哪扇窗,月亮

任绪军译


无论自哪扇窗,月亮是任何人

正观看的一部分。


我无法看见的部分

是姐姐保守的所有秘密。


一部分是已故的哥哥无眠的额头,


其他部分是我浪费掉的时间,以及

我不会拥有的时间。


然而哪一部分是狮子

被杀以取其内在之蜜,


哪一部分是酒,滞

于山谷,无可挽回?


别忘了窗帘。别忘记林间的

风,或者母亲说起将让我一生

梦想成真的事物时她的声音。


一部分是母亲门口

长高了的执著的孩子,而一部分

是离去之前最后的一次回眸。


绝不要忘记那不知所终的回答,

那对渴求之路一遍

又一遍的呼唤。绝不要忘了


那支蜡烛,它往下爬

从不回头。


那颗在躲猫猫游戏里

独自大声计数的心

如何?


绝不要忘了那自

垂死呼喊者肺腑之中

传出的哭泣。


唯独在如此纯净的迸发之中

才会有一个房间通宵预备着。




回声与影子

任绪军译


一个房间

又一个房间。其间


她倚在门口

说着什么,


她脸之上,门楣光亮,

她脚之下,门槛黑暗,


手在头后拢聚起

发,挽结于颈背。

一个世界又一个世界。


临终的与未亡的。

其间

是风吹拂的窗帘

和它们投在她身上的影子,


鸟群的影子,那单独的一群,

无数翅翼、啼鸣

复杂而协和,转向、俯冲。

钟之影,


抑或,空中传来的

钟声之影,在清晨,在暮晚,

在我等待她的每一个地方,


即便是现在,她的声音

犹似我心唤我

回家之音的回声,它的故事

是人类诞生之前的海洋,


每道波浪,都引起我

对结局和归宿的关注。

差异,快乐的和悲伤的

任绪军译


我们搬入了一所更大的房子。

现在我们的声音在这些房间里飘荡

呼唤着,你在哪儿?


而当我们反复问起,

别的房间里我们

所无法忘却的便迷惑我们,在这儿!


有点像是回到了

你出生的村庄,你记忆中的

与存在于那儿的

有别,这些差异带来悲伤的困惑。


不。那更像是关于天国的记忆。

越来越近的声音,消散开去的声音,


还有我们关于尘世

生活那些困惑自己的想法。


而随后,便是

那个生发了所有其他问题的问题。




一只鸽子!我说

任绪军译


一只鸽子!我说。


我的意思是从灰烬到歌声

全部的颜色。


我的意思是我死亡的

消息。


一道门槛

将我未成形的眼泪

与已完成的歌分开。


夜,我说。

也就是说,一夜又一夜,


也就是说,在山下的一所房子,

每一夜都是两夜。夜,


也就是说,夜复一夜

没有止尽,


而全部夜晚只是一个

夜晚,一本书


每个词都是结局,

每一页都是终身判决。


我的意思是埋葬

死者的风。


我应当这样说:

一只手静静落在

时间燃烧的脚上,

停在写下的与未写下的之间。


我屋檐下是一只哀悼的鸽子。


也许,我想说的是:

时间之子。


也许,我应当呼喊出来:

永恒之子。


抑或,我只是想问,昨晚

我在梦里所瞥见的是谁的脸?



产自花朵

baiya译


产自花朵,这棕色纸袋装的

桃子,我们在道路拐弯处

向那个男孩购得,在那儿我们转向

涂着Peaches*的标志。


自果实累累之枝,自手,

自贮藏箱内甜美的情谊*,

花蜜在路边形成,我们所吞食的

多汁的桃子,染尘的皮及其全部,

熟悉的夏日尘埃,我们所吃的尘埃降临。


噢,为了获取我们心中所爱的,

为了在我们内里孕育一片果园,为了吃

不仅是皮,还有阴影,

不仅是糖,还有日子,为了把果实

持留在我们手里,渴慕它,然后咬一口

桃子的圆满喜气。


我们尚有存活的时日

仿佛,背景里,死亡

已无踪无迹;从喜悦

到喜悦再到喜悦,从翅翼到翅翼,

从花朵到花朵再到

不可能的花朵,再到甜蜜的不可能的花朵。



*即“桃子”。

*原文为“fromsweetfellowshipinthebins”。此处“bin”一词似暗指蜂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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