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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沙《车过黄河》

伊沙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新生代诗人中,伊沙无疑是最有才华、最有颠覆性、最有创作成就的诗人。与北岛一样,无论别人怎么责难,伊沙都是中国诗歌历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如果说,北岛对“假大空”的质疑与追问,引发了一个时代的尴尬,那么,伊沙则是对强加在文化上的“神性”进行无情嘲弄和彻底颠覆。1990年,他以《饿死诗人》发难,挑开了中国诗歌界虚假繁荣的面纱。苏珊•桑塔格说:“作家的首要职责不是发表意见,而是讲出真相。”伊沙的创作动力和勇气,主要就来源于“讲出真相”的自觉。黄河,不过是中国第二长河,文人们尤其是第一代诗人故意消除黄河泛滥带来的灾难,片面夸大其“哺育中华文明”的一面,并称之为“母亲河”,赋予其神化的符号意义。《车过黄河》站在客观自然的角度,对黄河的神性进行恶俗的消解:“只一泡尿功夫 /黄河已经流远”。不少人用解构主义理论来解读这首诗,如“一个人的诗歌江湖——浅析伊沙的《车过黄河》”,仔细阅读,就会发现该评论的观点牵强附会,甚至自相矛盾。在我看来,伊沙消解黄河神性的方式虽然与解构主义不谋而合,但事实上并没有如此复杂。伊沙所做的,就是讲出真相,消解神性,还原本色。如果一定要冠以“主义”,我觉得伊沙受非非主义的影响最大,而不是什么解构主义。



伊沙《车过黄河》


列车正经过黄河

我正在厕所小便

我深知这不该

我应该坐在窗前

或站在车门旁边

左手叉腰

右手做眉檐

眺望像个伟人

至少像个诗人

想点河上的事情

或历史的陈帐

那时人们都在眺望

我在厕所里

时间很长

现在这时间属于我

我等了一天一夜

只一泡尿功夫

黄河已经流远




Crossing the Yellow River

Yi Sha

 

As the train was passing over the Yellow River

I was in the toilet having a piss

Oh, I knew I was being remiss

I should have been sitting at one of the windows

Or standing by a door of the carriage

left hand on my hip

Shielding my eyes with my right hand

Gazing out  like some Great Man

Or like a poet, at the very least

Recalling some anecdote connected with this river

Or some episode from its history

Just then, everyone was gazing out the window

While I was in the toilet

For what seemed like ages

For my time had come

I had waited 24 hours for this

But in the time it took to have a piss

I’d left the Yellow River a long way behind me 



《车过黄河》一问世,便遭到不少质疑。因为其时(80年代末90年代初),现代主义文学一路看好,文学现代性的正面效果受到拥泵,多数人对后现代十分陌生。笔者当时对这样的“非诗”是给予肯定的,是把它当作大陆后现代诗一个重要风信球。后现代诗普遍带着去中心、平面化、反权威、反崇高等特点,在这首诗里表现得十分明显,它对中国传统文化固有的价值体系发出叛逆之声,破天荒采用了一个十分轻佻、下贱的手段——一次正常而又蓄谋已久的撒尿动作,从而将国人心目中的历史文化“朝拜仪式”,端了个“底朝天”。轻快、率性、反讽,不经意间轻轻一抖,便产生了四两拨千斤的颠覆效果,瓦解了多年来天经地义的“本质主义”思维惯性,亵渎了长期来对“庞然大物”的神话。伊沙将诗歌的文化想像拉回到庸常的俗物俗事上来,恢复了身体的日常性,打开了“另类”的文化想象路径。
在国人知识谱系和思维运转中,黄河满载着非凡的历史文化重量。作为“发祥地”,它是中国的母亲河,五千年文明的源头;作为原型意象,它深深楔入集体无意识,成为民族的象征,中国人安身立命的寄托。从幼儿到暮年,我们一直被历史文献、教科书、舆论、文化传播牵引着、规定着。
同时黄河不断被意识形态化的巨大“意义”填充着、膨胀着、增殖着,继续成为现代不可更变的威权与图腾,人们从不敢有丝毫的怀疑或不敬。
在此之前,人们对黄河的歌咏,都带有鲜明的国家形象和强烈自信,如“太阳的光辉交映着我的骄傲的黄河”、“我胸中汹涌而来的绿草和黄金/我炎帝的龙袍黄帝的内经”。对黄河敬仰崇拜,早已牢固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所以每经黄河,人们泰半要怀着感恩之情,重温民族文明史,追忆丰功伟绩,虽然比不上“麦加”朝圣的隆重,心理上却是一致的。
然而,本诗作者狗胆包天,在这样一个神圣“仪式”来临面前,竟敢与众人决裂——选择如厕:“列车正经过黄河/我正在厕所小便”。解手就解手呗,却佯作自我忏悔:“我深知这不该”。好像颇多内疚,其实表面是检讨(且十分虔诚),用意是虚晃一枪,用自搧自己耳光作为“幌子”,进行“该”的抵赖,骨子里一开始就流露出对“五千年”的轻慢与不屑。
本来嘛,理应顺从集体无意识,坐在窗前,与众人一起做“眺望”状。眺望,隐含着文化的朝拜,当然包括一系列相关动作,比如拍照留念、比如沉思畅想、乃至引吭放歌什么的。至少也要像个诗人样,“左手叉腰,右手做眉檐”——作者用明显的反讽笔触,嘲讽了与黄河构成对应的“诗人”“伟人”形象,原来都处于“同构”性的模子里啊。
在类似同构性的社会文化结构中,人们的确无法摆脱同一性思维和同一性话语,必然地,要“想点河上的事情/或历史的陈帐”,问题倒不在于“想想”,问题的严重性在于,长期来在威权主义笼罩下的“同质性思维”,已经和继续制造了多少愚昧、麻木和僵化!
好了,作者要开始反击了。“我在厕所里/时间很长/现在这时间属于我/我等了一天一夜”。这几句,着实暴露伊杀手天机,原来,此举已蓄谋良久——等了一天一夜。为何24小时中,早不早晚不晚,偏偏选择这一“特定”时段?偶然、凑巧?恰恰证明作者,是有意将“小便”这一生理排泄,与黄河这条伟大河流联系在一起的,并且进行戏谑的“较量”:五千年历史与一分钟时间,百公里长度与几十厘米距离。“较量”结果,是一个令人惊讶的结论:“只一泡尿功夫/黄河已经流远”。短短的一瞬间,那些人为的、强加给黄河的规定、内涵、意义,那些无限扩张的黄河的光环,那些添充的形形色色的伟大“本质”,那些辉煌的神话,在作者心里,不过如眼前这一小段细细的“抛物线”,轻而短,虚而飘,迅速地消逝了。
设若退后几步说,这不是一次蓄意的思想出击,而真的是一次凑巧的自然排放,也有其不可小觑的意义。因为黄河再怎么神圣,也不能压制眼下最紧迫的现实问题。还有什么比解套来得更急切重要的呢?别小看只是一次憋不住的解放,那可是属于“吃喝拉撒”——伟大生命不容忽视的一部分。从尊重身体、尊重生命这一角度上,我们看到该诗的努力:恢复了“渺小”个人与“伟大”河流——的普通且重要的身体关系,那是对等的、平行的、日常性的关系。黄河奔流与小便流淌并没有什么两样。被意识形态化了的等级关系,在此遭遇了一次“伏击”。
诗人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还原”了一个“庞然大物”的自然属性:黄河,不过是一条黄色的混有大量泥沙的河;黄河,不过是“一泡尿”的扩大化。从而消解了深深覆盖在人们心头上的——历史与文化共谋的话语“包袱”。当颠覆走向极端时,是残酷、阴毒的,但由于用得自然机巧,带有一种不动声色、发泄后的微妙快感;也由于避开金刚怒目式的呐喊,以属性上相似的流泻“动作”,和颜悦色地“撬翻”了原来威严崇高的对象。一眨眼功夫,教古老的黄河瞬间“改道”,可谓四两拨千斤,是也。
解构主义大师、号称思想流浪汉的德里达,曾多次站在《立场》上说:解构最要做的是,在特定的时机中颠覆等级系列。解构是彻底的怀疑主义,它要摧毁本质、否定终极、瓦解历史、削平价值,推翻永恒的东西,在语言的嬉戏中还原事物的本样。
伊沙把小便、厕所这些非诗的东西戏谑性地带入诗的殿堂,如果处理不当,势必要吞下恶俗恶搞的苦果。该诗与所谓的恶俗恶搞是有质的区别的。其成功,在于利用美丑落差极大的两种事物——尿与河流在长度、形态的相似性,进行机智叠合、换喻,轻巧地收割了颠覆之果。
最后,还说一说被众人忽略、值得讨论的一个问题。这首诗,似乎还蕴涵着一种无痕迹的现代视觉体验。现代性视点不知不觉就潜藏在该诗结构中,协助我们重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甚至刷新我们对世界的认知。现代性视点提供时空关系的改变,改变“我”的主体性和黄河的客体性。正因有这样独特的“看”,才有可能出现被改写的“黄河”。
在空间上,火车上的众人都陷入静态和主动仰望的视点,从而陷入黄河成为神圣象征之物的思维轨道。一直以来,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就暗藏了一个自下向上“仰望”上游的视角(如“黄河之水天上来”),赞叹、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如今“我”过黄河,是自上而下的扫视,完全摆脱从属、屈服、主动追随的位置。这种空间位置和视点的改变,造成文化心理体验上的主从易位。
而火车中的高速运动视点,也同时改变了“我”与黄河的时间关系。高速中,黄河仅呈现为窗玻璃外光影的交织。故它作为一种影象,只存在于“我”的意识时间中,不过是一闪而过罢了。在相对运动原理作用下,黄河和周边固定的树木、堤岸、电线杆一起“后退”,迅速成为消逝物。那些附带在整体黄河之上的文化承载,也一并在后退的瞬间一一消匿了。只有在飞驰的交通工具上,才可能产生这样贴身的相对运动“错觉”。在此,有限性与永恒性的时间对立关系,发生了巨大改写:黄河因急速消退失去永恒而显得飘渺,“我”的尿因持久前进而跨越有限,赢得了庄严。
设若换个场景,比如作者是静止的坐在黄河边,由于时空视角过于固定,是断断产生不了那样离奇而自然的“错误”联想的(如果有也会有造作生硬之嫌)。火车上的运动视角一旦变成河边上凝固的视角,就势必堵死了那条通向结局的奇妙通道。从发生学的角度讲,这一隐含的、内化了的运动视角所带来的特殊体验,和体验中极为自然且合情合理的“误判”,保证该了诗结尾令人惊悚的“结论”。
伊沙出道几年,便以决绝的方式完成了大陆解构诗学上一个重要标本。比起1982年发难期韩东的《大雁塔》,走得更远了。现在,诗歌界到处有人拿着同样小巧的“勃朗宁”手枪,连续“点射”,利用相似的生理现象和生理器官,发动“微型政变”,始作俑者,该算在《车过黄河》头上。
联想最近汶川地震,山东作协常务副主席王某作《江城子》,叩谢主恩:“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顿遭千指戳顶,一片哗然。
其实这不只是他个人的问题,实质上,是长期来“体制思维”的必然暴露,是“一统文化”的结果。《车过黄河》,对这种貌似正确,其实流布甚广的残渣思维,所起的冲击作用,应给予充分肯定。后现代诗的深度模式,在诗歌史上,应占一席之地。
有意思的是,当我在课堂上讲解这首诗的时候,约有三分之二的同学持否定态度,当我讲完后,再次举手表决时,发现有三分之一同学倒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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