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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章 载营魄抱一(上)-《老子他说》

南怀瑾 音流瑜伽研究
2024-09-02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老子》的版本,一般习惯,都沿用王弼注的编排,九九八十一章,暗寓《易经》的象数。但是否就是《老子》原著的本来面目,问题太不简单,纵使有帛书《老子》等出土,亦很难确定谁是谁非。这些工作,属于考据家的工夫学问,实在不敢妄加论断。

 

如果照惯用的王注版本来讲,也很有次序,寓意深远,不可厚非。例如由第一章所标示的道的体和用,“同功而异位”的内涵,一直到第九章的“功遂,身退,天之道”为止,似乎井然有条,已告一段落。第十章的内容,只是引申修习内养的超越现世之道,以及明了“同功而异位”的用世之道的发挥。

 

魂魄精神一担装

 

第十章的开始,从修习内养的超越现世之道来讲,有三个要点。第一,“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是第一步修身成就的要点。第二,“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是第二步修身成就的要点。第三,“涤除玄览,能无疵乎?”是第三步修心智成就的要点。

 

从第一要点来讲,首先要解决一个问题,什么才是“营魄”?“营”和“卫”,在我们上古传统的医学,例如历来所标榜的《黄帝内经》——《灵枢》、《素问》等传述中,它便是人体生命的两大关键。“营”,是指人体生命中的血液和养分等作用。“卫”,是指人体生命中的本能活动,属于元气的功能。“营”中有“卫”,“卫”中有“营”,这两者必须调和均衡,一有偏差,就成为病象。

 

至于“魄”字和“魂”字的连合互用,也屡见于我们上古传统的神仙方伎诸书。普通合称,叫它“魂魄”。这两个字,都是从田从鬼的象形会意字。“魂”字左旁的“云”字,就是象征云气的简写。一个人的精神清明,如云气蒸蒸上升,便是“魂”的象征。在白天的活动,它就是精神,在睡梦中的变相活动,它便是灵魂。“魄”字,边旁是白,一半形声,一半会意。在肉体生命中的活动力,便是它的作用。所以俗说一个人的“气魄”、“魄力”等等,就是这个意思。

 

以神仙丹道家学说来讲,认为生而魄在肉体生命活力中普遍存在。不经修炼,不得和魂凝聚为一,死后魄就归沉于地。因此,魂是鬼影,魄是鬼形。到了宋代的理学家们,一变为张横渠的理论,便构成“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的说法。二气,是指抽象的阴阳二气。其实,都从道家的魂魄之说脱胎转变而来。

 

在《老子》的本章文言中,没有“营卫”的出现,却只有“营魄”的标示。因为“营卫”是人体医学的范畴,“营魄”便是神仙方伎的滥觞。或者如此,也许不然!

 

《老子》的原文在“营魄抱一”之上,首先加了一个“载”字,用字非常巧妙。人身如一部车乘,当然也如一具机器,其中装载了“营”和“魄”两样重要东西。一个平凡的普通人,长年累月,随时随地,都在使用这两样东西,而且它们是各自为政,但又随时合作。

 

思想的纷烦,情感的嚣动,常使自己魂灵营营困扰,常在放射消散之中,散乱不堪。体能的劳动,生活的奔忙,常使精魄涣散,不可收拾。如此这般,动用不休,不能持盈保泰,终至死亡而后已。老子说,倘使人能将生命秉受中的营魄合抱为一,永不分离,便可得长生的希望了。因此说:“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由这个理论和实际的经验,传到春秋、战国以后的方士者流(方伎之士),再一演变为神仙丹道的修炼方法,便摆脱老子所说的“营魄”古语,干干脆脆,用“神”“气”两种名词,取而代之。而且明白指出长生不老的方术,只需将生命中的“神”“气”两样东西,凝结为一,便可成功。神是能思虑的主体,气是活力的泉源。但最难的,便是这两种东西始终不听你的指挥,因此也永远不能合抱而为一体。所以后世的丹道家,便有种种方法,如何来炼气,如何来养神。甚至把神譬喻是动物中的龙,是矿物中的汞。把气譬喻为虎、为铅。种种形容,种种妙譬,仍然不出老子的“载营魄抱一”而已。这便是第一步修身成就的要点。

 

养气与修心

 

其次,从另一角度来讲,假如一个人能够做到“专气致柔,能婴儿乎!”也就差不多可使“营魄抱一”了。因为老子这句名言,却使后世人为了想达到“专气致柔”的效果,想尽种种方法,建立了许多门道。尤其到了近代,自有武当派张三丰的太极拳流行普及以来,到处都可看到、听到“专气致柔”的论调。但很可惜的,谁又真能修气而达到专一的地步呢?心气既然不能专一,要想使它化刚为柔,以柔克刚,更所难能。气不能柔,哪里还能达到返老还童、状如婴儿的境界呢?

 

但是要从炼气而求得祛病延年、长生不老的方法,早已成为东方人文的专长。无论是中国道家的炼气功夫,或印度的瑜伽术等的炼气,都是靠一双鼻孔、一个嘴巴,加上动作来作呼吸。据我所知的统计,至少有两百多种不同的炼气法,当然也包括了道家和佛家的。

 

佛家自隋唐以来,由智者大师所创立天台宗的修持入门方法,便很注重用修气调息作为止观的入手法门,如《小止观》六妙门的数息、随息等基本方法。后来演变为天台宗山外的三十六步修炼气功程序,再传到了日本,便成为合气道、武士道等的功夫。又如西藏密宗的一部分修法,专门注重修气的成就,然后进到修脉、修光明而到达三昧真火的境界。总而言之,在人文的学术中,利用气息而修炼精神的,无非要作到“心息相依”、“心气合一”的程度,不谋而合于老子的“专气致柔,如婴儿乎”的原则。

 

其实,能从客观的立场研究养气或炼气之道,这种学理与方法,在春秋、战国之间,确已普遍地流行。不但道家者流、方士等辈,讲究其术,即如祖述儒家的孟子,也大受其道的影响。而且从古至今,一般对于养气修心的功夫,确能修到纯粹精湛的,很少能超过孟子的程度。以下便是孟子对养气修心的进度,作确切恰当的报道:

 

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尽心篇》)

 

孟子首先指出养气修心之道,虽爱好其事,但一曝十寒,不能专一修养,只能算是但知有此一善而已。必须要在自己的身心上有了效验,方能生起正信,也可以说才算有了证验的信息。由此再进而“充实之谓美”直到“圣而不可知之谓神”,才算是“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公孙丑篇》)的成功果位。至于“其生色也,猝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尽心篇》)那是属于“有诸己之谓信”与“充实之谓美”之间所呈现的外形现象而已。

 

假如将孟子这些养气修心的成就之说,拿来与老子的“专气致柔,能婴儿乎”作一对比研究,是否完全一致?可以说,从表面看来,第一,一简一繁,已有不同。第二,孟子的神化,与老子的婴儿,似乎又有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差别。但是,老子的简易浅显,用婴儿的境地来形容神完神旺的情况,看来容易,其实大难。孟子的详述进度,看来愈到后来愈难,事实上,修到了“充实而有光辉”之后,却是困难反易了。这便是《老子》本章所说第二步修性命成就的要点所在。

 

但是,身心性命的中心,并非在身心神气两者之间而已。神气,还只是道的用,“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能使身心神气相互发挥为用的,却是无名无相的道妙。为了使世俗观念容易了解,也可勉强另为它取名叫“玄览”,叫它为睿智或慧智。因此,便有第三步修心智成就的说法,所谓“涤除玄览,能无疵乎!”这是说到了道智成就的时候,澡雪精神还须洗炼,必须达到法天法地而“曲成万物而不遗”的纯粹无疵,才能返还本初,合于自然之道。到此才能心如明镜,照见万象。物来则应,过去不留。洞烛机先,而心中不存丝毫物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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