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章 其政闷闷(下)-《老子他说》
铁面御史 潇洒沐春风
另外,也是宋朝的一个人赵抃,是宋代的理学名臣,死后国家给他的滋号为“清献”,所以后世都尊称他为“赵清献”。官位高至太子少保,龙图阁大学土,一生非常清廉,有“铁面御史”的美誉。对于当时有权势或者皇帝宠幸的大臣,有不法之事者,他照样弹劾不误,对于当时的宰相也是毫不容情的。当他奉命出任知府,前往成都到任时,并不像一般的方面大员,所谓新官到任,一路的行色,威风、壮丽、阔绰;他连一匹马也买不起,只骑了一头小毛驴,带了一个年老的家仆,携一张古琴和他所喜爱的一只白鹤,姗姗地前往。当时成都大大小小官员率领了三班六房,旌旗凉伞、仪队,浩浩荡荡出城,迎接这位新长官,却迎接不到。结果,他悄然进了衙门,大家这才发现,原来就是城外茶亭歇脚喝茶的那个老头子。
他每到一个地方,民间都受他的感化,风气变成纯朴善又没有人打官司了,在他管治下,的确做到了牢狱没有犯人。
他的清高和包拯一样,是真正的清正,真正的廉洁。然而,他的作风不同,他既是儒家,又学佛家的禅宗。衙中无事,他把衙门问案的大堂改做了禅堂,他就在那里打坐。有一天,那是一个夏天,他在大堂上打坐时,忽然雷雨交加,霹雳一声,他的身体不自主地跳动了一下,于是他开悟了。就做了一个偈子:
静坐公堂虚隐几 心源不动湛如水
一声霹雳顶门开 唤起从前自家底
他明白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明心见性了。这个赵清献的故事,也说明了“其政闷闷,其民淳淳”的道理,他的作风就与包拯迥然不同。到了晚年告老还乡,常和乡下一些小时放牛的老朋友往来,聊聊天,谈谈道,也曾做了一首诗稿:
腰佩黄金已退藏 个中消息也寻常
世人欲识高斋老 只是柯村赵四郎
所谓“腰佩黄金”,是指做官时所用的官符印信,那是用黄铜铸造,名为“黄金印”。他的这首诗,把荣华富贵、高官显爵、权力名位都说得如此平淡,这是值得我们现在青年们效法的。他一生中,功名富贵都经历过,曾经有那么大的权力在手,可是在他的心目中,又是如此的寻常与平淡。回到故乡,仍然是一个乡下人,一点也不像一个大官。他退休后所作这首诗,也等于是他的自传,把一切功名、富贵、权力都放下来了。这些事情,如果能看清楚其中的道理,就会发现,一切功名富贵,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都平凡得很!
他说,许多人因为我做过官,经历过荣华富贵,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希望认识我。这个住在名为“高斋”屋子里的老人,我实实在在告诉大家,我就是年轻时,人人所叫的那个赵四郎;如今的我,也还是以前的那个我,和以前的赵四郎并没有两样啊!
察见渊鱼的颜回
所以在做人方面也是如此,不必“察察”,也就是不要太精明了,如果聪明过分,太精明了,就会缺乏德性。我国的历史上《列子?说符》有两句话,“周谚有言: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一个人的眼睛如果能够看见深水下小鱼的游动,那就不吉利;智慧太高、太聪明,可以判断别人的隐私,对于眼睛所不能见的另一方面的事都会知道,有这样能力的人,本身就会遭殃。
关于“察见渊鱼者不祥”这句话,还有一个历史故事:
有一次,孔子带了颜渊等一些弟子到泰山上,看到鲁国的东门,突然有一条白线。孔子是有修养的,他当然看清楚了那条白线是什么!但是他问弟子们在东门有什么事!一般弟子们说未曾看见。孔子说,那里有一条白线。只有颜渊回答说,那不是一条白线,而是有一个人身穿白衣,骑了一匹白马,飞奔而过。
在这群弟子中,只有聪明的颜渊才有如此的眼力。因此后世的人说,颜渊之所以短命,三十二岁即不幸而短命,就是由于用神过度及营养不良两个因素。其中用神过度,从这件事可以为证。至于他的营养不良,孔子曾说他:“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住在那个贫民区的违章建筑里,每天只吃一盒便当,喝点白开水,过那种一般人都感到忧苦的日子,虽然仍乐观,但证明颜回是营养不良。
引申出来,我是说,一个人生存于天地之间,对人世的事情,如果看得太清楚了,则不吉利。为什么会不吉利?因为看得太清楚了,则烦恼增多;知识越多,烦恼越大。或说学问越多越好,但一个人吃饱了饭,除了做自己的事外,还要去忧国忧民;学佛的人,还要去度众生,为众生担忧;结果可能忧虑得连自己也度不了,又如何去度众生呢?
是偏是正 祸福相倚伏
再引申下去,事例很多,理由也很多,这里只是略举一些,告诉大家一个研究方向。我们继续看下面的原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这几句话很妙。
老子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祸与福是互为因果的。一个人正在得意时,就要知道得意正是失意的开始;而失意,却正得意的起端。对于人生得失的感受,在于各人的观点看法如何。这就是哲学问题。
常听人说某人有福,但福为“祸之所伏”,看来有福时。可能祸就快要来了。我们中国有句谚语,“人怕出名猪怕肥”,猪肥了算是有福,可快要被杀了。人发财以后出了名,大家都知道,同时麻烦也就来了。一个人官大、名大、钱大,只要三者有其一,也就麻烦大,痛苦多了。
所以“塞翁失马,焉却非福”,这一思想,就是从道家老子这句话来的。祸害到了极点,福便来了;福到了极点,跟着便是祸了。这两件事是互为因果,循环交替而来的。但是“孰知其极”,谁知道什么是祸的极点,什么又是福的极点?人的一生中,万事都要留一步,不要做到极点,享受也不要到极点,到了极点就完了。
例如今天有好的菜肴,因为好吃,便拼命地吃,吃得饱到十分,甚至饱到十二分;吃过了头一定要吃帮助消化的药,否则明天要看医生。这就是口福好了,享受极了,反而害了肠胃。如果省一点口福,少吃一点,或者肠胃受一点饿,受点委屈,可是身体会更健康,反而有福了。
知道了这个原理,则“其无正”,不要太正了,正到了极点,岂不就歪了吗?这也就是不要矫枉过正的意思。过正就是过分,就是会歪了。像前面所引述包拯的故事一样,照理他做阎王都太小了,应该做玉皇大帝;但是他做人做得太正了,结果一点生气都没有。
为什么做人不要做得太正呢?“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一个东西偏了,要把它扶正,扶得过分了,又偏向了另一边。就以享受而言,古人的享受就与我们现代不同,如果古人看到我们现在的所谓享受方法与内容,一定要说我们现代的人是一群群的疯子。而现代的年轻人,跳霹雳舞,唱热门歌,看到我们在这里研究两三千年前的老子思想,也会说我们是神经有问题。
问题在于各人的观念、看法有所不同,身心的享受不同。至于说哪一种享受、哪一种生活方式是对的,并没有绝对的标准。一切唯心,在于各人自己的看法,矫枉过正了,正也是歪的。
令人生厌的修行人
假如一定说打坐、学佛、学道,清净无为就是好的,可是许多年轻人,一天到晚跑寺庙,学佛打坐,而事实上,他们一点也不清净,一点也不无为,更谈不到空。那是自找麻烦,把腿子也搞坏了,不但佛没有学好,道没有学好,连做人也没有做好,学得稀奇古怪。这就是“正复为奇”,学正道学成了神经,就糟了。
“善复为妖”,人相信宗教本来是好事,信得过度了,反而是问题。所以我的老师、禅宗大师盐亭老人袁焕仙先生就说过,世间任何魔都不可怕,只有一个魔最可怕,就是“佛魔”。有的人看起来一脸的佛样,一身的佛气,一开口就是佛言佛语,这最可怕,所以不要轻易去碰这些人。
袁老师说这些话是什么道理?意思就是“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凡事太过就错了。过与不及都是毛病。不聪明固然不好,而聪明太过的人,那属于“善复为妖”,就变成妖怪了。
所以老子感叹,“人之迷,其日固久”,他说人们迷信得太久了,没有醒悟这些道理,而且迷信太坚固,太长久了。所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见刿”,一个人做人要方正,但“方而不割”,不要因为方正而割舍其他一切;人方正到割裂其他的时候,就变成不能容物了。为人要清廉,可是不要廉得像刀割一样,连肉也削掉了。
“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做人要直爽,讲直话当然很对,但是如果太直了,就会放肆。例如看到一个人无礼,就立即对他说:“你胡作非为”,这就是太直,成为放肆,也不对。人不但要聪明,要有志气,还要有光亮;就是现代所流行的要有知名度,有才华,要放光,知名度要高。但是,不要放光放得太光亮了,太光亮就看不见了,因为刺到别人的眼睛,在别人的视觉上,这光就变成灰暗了。
所以,道家的清净无为,在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教我们无所为,一切放下,为什么放下?因为善得太过了就“善复为妖”了。所以,本来无可放之处,一切平淡、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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