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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宥----治理天下?请高抬贵手吧(上)《庄子现代版》(十二)

流沙河 音流瑜伽研究
2024-09-02


在宥----治理天下?请高抬贵手吧(上)《庄子现代版》(十

 

 

本篇引读

 

篇首原文句中二字做了篇名。在就是存,保存的存。宥就是宽,宽怒的宽。在宥,保存现状,宽之忽之。就国王这边说,在宥天下,也就是无为主义的具体操作了。

 

本篇前三章批判两种相反的有为,一种是暴君的有为,剥夺百性的正德,一种是仁君的有为,泛滥百姓的天性,其恶果皆一样,导致天下动荡不安。第四章又提出《内篇·应帝王》已提出过的天下自治的政治主张,可参看之。第五章假借老聃之口,对仁义作猛烈抨击。第六章批评圣君黄帝的有为,第七章批评贤臣云将的有为,皆具有情节的趣味性,寓理念于小说,便于普及。

 

第八章批评政治家不该有建功立业出风头的野心而应安于无为,不要怕自己被众人掩没。国王奉行无为主义,距离政权愈远愈好,这样才像一个“伟大的独有者”,隐身人海,被人遗忘,而介乎人与神之间矣。凡此种种出世之想,皆迥异于儒家进取之旨。

 

一、天下也能治理

 

听政治家谈论怎样治理天下,在下庄周纳闷,无话可说。天下这东西难道能治理?我看,愈治愈糟,愈理愈乱,不如高抬贵手,听之任之,宽之恕之,饶了天下,让天下去自治自理好了。

 

不听之,不任之,你意欲何为呢?树样板,立楷模,你想用高标准的道德去扭曲天下人的本性?

 

不宽之,不恕之,你意欲何为呢?设密网,置苛法,你想用最严厉的刑律去剥夺天下人的正德?

 

本性天生,不愿被人扭曲。正德天赋,不愿被人剥夺。本性既是天生的,就是合理的,不会长久泛滥成灾的。正德既是天生的,就是合法的,不会长久倾斜成恶的。夭下人的本性正德既不泛滥又不倾斜,谁需要你去治理天下呢。所以我说,不如高抬贵手,饶了天下吧。

 

天下一治就糟,一理就乱。我举两个极端的例子。从前尧是好国王,善待百姓,使人笑嘻嘻地放纵天性,寻欢作乐,丧失了应有的恬淡之情。尧就是这样治理夭下的。从前桀是坏国王,虐待百姓,使人愁闷闷的束缚天性,吃苦受罪,丧失了应有的快活之情。桀就是这样治理天下的。失去恬淡,失去快活,两个极端都背离了天下人的正德,恶果相同。一个国王,不管是尧是桀,是好是坏,他的施政方针长久背离正德,天下不糟不乱那才怪呢。天下这东西绝不能治理,只能自治自理。

 

二、好王坏王错成一样

 

大自然造了人,人便是小自然。人体禀承阴阳二气,实现生命。人体内的阴阳二气与大自然的阴阳二气互相感应,同步循环。人情有喜有怒,喜属阳,怒属阴。尧使天下人大喜,大喜损耗阳气。桀使天下人大怒,大怒损耗阴气。天下人的阴阳二气损耗过度,就会干扰大自然阴阳二气的循环。大自然的阴阳循环被扰乱了,季节就会不时,寒暑就会失调,气候就会反常。反常的气候使禾稼遭灾,使瘟疫流行,最终使人自身受害。这不是报应吗?

 

岂止人身受害人心先已受害了啊。因为喜怒不当。心态不稳,使人行为浮躁不安,思想游移不定,谋虑疏忽不周,事业终久不成。正事不成,便搞歪门邪道,或矫情地装模做样,曾参演孝子,史鱼演忠臣,或狠心地为非作歹,盗跖当贼王。正派反派,皆属心理变态。这不是人心受害吗?

 

天下人心受害,社会上冒出来那么多的正派反派。正派就是所谓善,例如曾参史鱼的行为,那么多,那么多,倾天下的财库不足以发奖金。反派就是所谓恶,例如盗跖的行为,那么多,那么多,腾天下的监狱不足以关坏蛋。天下虽大,国家虽强,赏善罚恶,仍嫌无力。夏商周三朝的文明时代直到今日,官方日夜昏忙,忙于赏善罚恶,闹得轰轰烈烈,哪有闲暇关怀人的天性正德。民间同样不安,因贪赏而心失恬淡,因惧罚而情失快活,哪有兴趣做正经事,当老实人。

 

合得恬淡,情得快活,乃是人的正得。正得就是正德,符合天性。好国王尧放纵百姓的天性,坏国王桀束缚百姓的天性,同样背离人的正德。他们两位这样治理天下,能不糟乱?

 

三、批判八条标准

 

国王不走极端,既不学尧,也不学桀,又是怎样治理天下的呢?情况会好些吗?

 

一般而言,历代国王治理天下,正面高举八条标准:明,聪,仁,义,礼,乐,圣,智。国王以为,百姓爱上八条标准,一一做到,天下就非常美妙了。实际情况又怎样呢?

 

爱明吗?结果是沉迷于形形色色的现象。

爱聪吗?结果是困惑于吵吵嚷嚷的呼声。

爱仁吗?结果是猛批小仁,否定正德。

爱义吗?结果是严惩不义,不近情理。

爱礼吗?结果是把礼仪技术化,徒具形式。

爱乐吗?结果是助长了淫逸享乐的风气。

爱圣吗?结果是把圣德学术化,只剩六艺。

爱智吗?结果是助长了信口雌黄的风气。

 

如果社会秩序良好,百姓安份守己,这八条标准高举也可以,不高举也可以,都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如果社会失常,百姓不安份不守己,这八条标准你还.要高举,就会加紧束缚,伤害他们的天性;就会加重折腾,贻误他们的正业二天性伤害了,正业贻误了,天下也就更糟更乱了。奇怪啊,你在上峰高高举起的明明是祸害,天下人竟然都瞎了眼,虔诚膜拜之,坚决捍卫之。天啦,他们迷惑到了这般地步里我原以为他们心头明白,对那八条应付了事,哪晓得他们当了真,视八条若神明。断荤腥,停房事,身心俱净方可宣讲,跪坐端正才准恭听。奏韶乐,跳文舞,唱赞歌,行礼如仪,把那八条弄来供起。看了哭笑不得,我能其奈何哉!

 

国王运用八条标准治理天下,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令人失望啊。

 

四、无为并不消极

 

所以聪明的君子最好不要去治理天下。如果迫不得已,坐上王位,君临天下,那你最好无为,高抬贵手,饶了天下。你能无为,听之任之,宽之恕之,百姓就能安份守己,天下也就自治自理了。无为不是消极地撒手不管,而是积极地尊重人,爱惜人。所以先哲有言:“他用尊重生命的态度对待天下,就把天下交给他吧。他用爱惜生命的态度对待天下,就把天下传给他吧。”

 

真有这样的君子,天下归他,那就好了。他,心情恬淡快活,既不辛苦自己的心肝脾肺肾,输出什么仁义礼智信,去教化天下人,也不烦劳自己的两耳双目,动用什么聪听明察,去监督天下人。他安闲不动而形象高飞若龙,天下皆见。他静默不语而声音远播若雷,天下皆闻。他显示某种神秘的灵迹,悄悄影响大自然,冥冥带动大自然,从容而收奇效、无为而成大功,使百姓蒸蒸日上,使万物欣欣向荣。那时候,天下自治自理了,哪轮得上我辈俗士出些馒主意治理天下啊。

 

五、仁义扰乱人心

 

崔瞿先生在教育界做官,前来拜访老聃,请教怎样治理天下。无为主义大师老聃的回答使崔瞿先生火冒三丈,忍不住反问:“不要去治理?说得倒轻巧。可你叫我怎样去挽救人心呀?”

 

老聃说:“我劝你谨慎些,别去干扰人心。人心是世间最敏感的了。一枚软钉子,半句批评,它就下沉,奄奄一息了;一片好脸色,半句鼓励,它就上进,蠢蠢欲动了。下沉它便折,上进它便腾。七上八下,折折腾腾折折腾。够苦的了,一生折腾不安宁。轻轻揉,铁心能变软;狠狠捏,慈心能变硬。心啊心,被镰刀割,被尖刀刺,被雕刀锓,被锉刀啃,累累尽是伤痕,一触即疼。不要去热它,谨防燃成一团火;不要去冷它,恐怕凝成一块冰。人心是世间最快速的了,心思飞遍九州四海,不过一转瞬。心一动,人仿佛悬浮在天顶,飘摇不稳;心一静、人仿佛潜没在海底,寂寞无声。在这个世界上,最爱自由而不受控制的;最逞骄矜而不听命令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人心。

 

老聃又说:“咱们的老祖宗,那个轩辕黄帝,疼爱百姓,爱之以仁,教导百姓,导之以义。是他不自觉地带坏了头,用仁义去干扰人心,后来的好国王尧爷爷啦舜爷爷啦才捡了坏样的。尧爷舜爷煎心熬肝,苦苦地煎熬出仁义来。又制定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以保证仁义的普及,好把天下人培养成仁义积极分子,为此费尽气血。尧舜躬行仁义,亲自跑腿视察,爬山爬得大腿不长肉,涉水涉得小腿不生毛。他们如此勤政,仁义还是难以普及,因为反仁反义顽固分子太多,而尧舜的苦口婆心又不奏效。就拿尧来说吧,他把政敌躣兜赶到南方国境,他把诸侯饕餮押往西方国境,他把水利大臣共工流放北方国境。讲暴力,尧赢了;讲仁义,尧输了。舜怎样,就不必提了。种种事实证明他们扭不过天下人,他们普及仁义是失败了。”

 

老聃又说:“历史发展到夏商周三代,情形更可怕。仁义孕育出畸形双胞胎,各走极端,吓死天下人了。坏的那个坏得不近情理,暴君夏桀啦贼王盗跖啦都是;好的那个好得不近情理,孝子曾参啦忠臣史鱼啦都是。此外还有对骂的两大派,一派儒家,一派墨家,水火不相容。社会矛盾激化,到处可见;互相猜疑,因为你喜我怒;互相欺骗,因为你愚我智;互相诽谤,因为你恶我善;互相讥讽,因为你假我真。矛盾引起内耗,社会元气大损。分裂道德,各行其是,致使人心涣散。追求知识,用于拼搏,酿成人际纠纷。社会动荡了,仁义的宣传完全失效了,官方急转弯,乞灵于惩办。创造新刑法,严密管束不听话的百姓,好比木匠弹墨线对付不正直的树材。发明新刑具,残酷伤害不招供的犯人,好比木匠用斧锯钻凿对付不出声的木头。天下被蹂蹭得乱糟糟,罪在谁?罪在圣人,是他们用仁义干扰人心,才弄成那祥的。折腾了天下人,执政者也活得不舒坦。当官的贤士纷纷溜之乎,退隐深山老林,独善其身。当国王的高居庙堂之上,害怕江山不稳,胆战心惊。”

 

老聃最后说:“看看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吧。刑场上,砍头的,斩腰的,曝尸堆成小山了哟!广场上,锁颈的,枷脚的,示众排成大队了哟!城内城外,断腕的,截腿的,割鼻的,黔面的、剃眉的,走不多远就能遇见一个哟!刑刀溅血,刑具浸泪。血迹泪痕之间,儒墨二家大摇大摆挤来挤去,兴高采烈,出够了风头。这些人,哎哟哟,居然面无愧色,脸皮真是太太太厚了啊!哪里还谈什么八条标准,圣?智?礼?乐?仁?义?明?聪?谁能证明圣智不是刑刀上的尖锋与利锷?谁能证明仁义不是刑具上的铆钉与螺钉?千军万马冲锋之前,先射一枝哨音悦耳的响箭,作为进攻信号。谁能证明孝子忠臣不是暴君贼王登台亮相之前先射的响箭呢?忠孝事迹听来悦耳,接着是大黑暗,大屠杀。崔瞿先生,你若不能证明,请允许我总结一句吧:锄圣铲智,天下大治!”

 

附:外篇·在宥 原文及译文(上)

 

【原文】

 

闻在宥天下①,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②;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③。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④,是不恬也⑤;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⑥,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邪,毗于阳⑦;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⑧,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⑨,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⑩,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而且说明邪(11),是淫于色也(12);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13);说礼邪,是相于技也(14);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与艺也(15);说知邪,是相于疵也(16)。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仓囊而乱天下也(17)。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18),乃齐戒以言之(19),跪坐以进之,鼓歌以儛之(20),吾若是何哉!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21),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22)。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23),无擢其聪明(24);尸居而龙见(25),渊默而雷声(26),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27)。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注释】

 

①在:自在。一说是存,存而不论的意思。宥:宽容。“在宥天下”意思是任天下自在地发展,人和事物均各得其所而相安无事,也就是无为而治。

②淫:过,超出。

③迁:改变。德:常态,指遵循于“道”的生活规律和处世的基本态度。

④欣欣:高高兴兴的样子。乐其性:为其性而乐,意思是为保有真性而欣喜。一说“其”字指代“尧”,跟下句的“其”字指代“桀”一样,亦可通。姑备参考。

⑤恬:静。

⑥瘁瘁:忧愁的样子。苦其性:为其性而苦,为保有真性而苦恼。

⑦毗(pí):损伤。阳:与下句的“阴”本指日光的向背,引伸指气侯上的冷暖,中国古代哲学著作中又借此解释事物对立对应的正反两个侧面。

⑧章:章法,法度。

⑨乔诘:意不平。卓鸷:行不平。“乔诘”和“卓鸷”泛指世上出现的种种不平之事。一说“乔诘”是狡黠诈伪之意,“卓鸷”是卓尔不群之意,可备参考。

⑩匈匈:即“讻讻”,喧嚣吵嚷的样子。

(11)说(yuè):喜悦,这个意思后代写作“悦”。

(12)淫:沉溺,为之所迷乱。

(13)悖:违背。

(14)相:助。技:技巧,这里指熟悉礼仪。

(15) 艺:才能。

(16)疵:毛病,这里指辨别细小的是非。

(17)脔(luán)卷:拳曲而不舒展的样子。仓(cāng)囊:扰攘纷争的样子。

(18)直:止,仅仅。过:经过。“过也而去之”意思是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

(19)齐(zhāi):通作“斋”。

(20)儛(wǔ):舞。

(21)莅(lì):到,临。“临莅天下”意思是来到从政的地位而治理天下。

(22)“故贵以身于为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此两句亦见于《老子》。老庄认为轻身以赴利,弃我而殉物,那么,身且不能安,怎么能治理天下。因此,只有贵身贱利的人才可以托付天下。

(23)五藏:五脏。“无解五藏”意思是,不敞开心中的灵气。

(24)擢(zhuó):拔,提升,引申为有意显露。

(25)尸:表示一动不动的样子。“尸居”的意思就是,像受祭的活人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龙:表示精神腾飞的样子。见(xiàn):显现。“龙见”,意思就是精神里却是腾龙显现。

(26)渊默:意思是像深渊那么默默深沉。雷声:意思是撼人之力就像雷声隆隆。

(27)炊:炊烟。累:游动的尘埃。

 

【译文】 

 

只听说听任天下安然自在地发展,没有听说要对天下进行治理。听任天下自在地发展,是因为担忧人们超越了原本的真性;宽容不迫各得其所,是因为担忧人们改变了自然的常态。天下人不超越原本的真性,不改变自然的常态,哪里用得着治理天下呢!从前唐尧治理天下,使天下人欣喜若狂人人都为有其真性而欢乐,这就不安宁了;当年夏桀治理天下,使天下人忧心不已人人都为有其真性而痛苦,这就不欢快了。不安宁与不欢快,都不是人们生活和处世的常态。不合于自然的常态而可以长久存在,天下是没有的。

 

人们过度欢欣,定会损伤阳气;人们过度愤怒,定会损伤阴气。阴与阳相互侵害,四时就不会顺应而至,寒暑也就不会调和形成,这恐怕反倒会伤害自身吧!使人喜怒失却常态,居处没有定规,考虑问题不得要领,办什么事都半途失去章法,于是天下就开始出现种种不平,而后便产生盗跖、曾参、史•等各各不同的行为和作法。所以,动员天下所有力量来奖励人们行善也嫌不够,动员天下所有力量来惩戒劣迹也嫌不足,因此天下虽很大仍不足以用来赏善罚恶。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始终是喋喋不休地把赏善罚恶当作当政之急务,他们又哪里有心思去安定人的自然本性和真情呢!

 

而且,喜好目明吗,这是沉溺于五彩;喜好耳聪吗,这是沉溺于声乐;喜好仁爱吗,这是扰乱人的自然常态;喜好道义吗,这是违反事物的常理;喜好礼仪吗,这就助长了繁琐的技巧;喜好音乐吗,这就助长了淫乐;喜好圣智吗,这就助长了技艺;喜好智巧吗,这就助长了琐细之差的争辩。天下人想要安定自然赋予的真情和本性,这八种作法,存留可以,丢弃也可以;天下人不想安定自然赋予的真情和本性,这八种作法,就会成为拳曲不伸、扰攘纷争的因素而迷乱天下了。可是,天下人竟然会尊崇它,珍惜它,天下人为其所迷惑竟达到如此地步!这种种现象岂只是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呀!人们还虔诚地谈论它,恭敬地传颂它,欢欣地供奉它,对此我将能够怎么样呢!

 

所以,君子不得已而居于统治天下的地位,那就不如一切顺其自然。顺其自然方才能使天下人保有人类自然的本性与真情。正因为这样,看重自身甚于看重统驭天下的人,便可以把天下交给他;爱护自身甚于爱护统驭天下之事的人,便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也正因为这样,君子倘能不敞露心中的灵气,不表明自己的才华和智巧,那就会安然不动而精神腾飞,默默深沉而撼人至深,精神活动合乎天理,从容自如顺应自然而万事万物都像炊烟游尘那样自由自在。我又何须分出心思去治理天下啊!

 

【原文】

 

崔瞿问于老聃曰①:“不治天下,安藏人心②?”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③。人心排下而进上④,上下囚杀⑤,淖约柔乎刚彊⑥。廉刿雕琢⑦,其热焦火⑧,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⑨,其居也渊而静⑩,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11),其唯人心乎!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12),胫无毛(13),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14),矜其血气以规法度(15)。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ü兜于崇山(16),投三苗于三峗(17),流共工于幽都(18),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19),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20);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21)。于是乎釿锯制焉(22),绳墨杀焉(23),椎凿决焉(24)。天下脊脊大乱(25),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26),而万乘之君忧慄乎庙堂之上(27)。今世殊死者相枕也(28),桁杨者相推也(29),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30)。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31)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32),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33)!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注释】

 

①崔瞿:虚拟的人名。

②藏:乃,“臧”字之讹。“臧”是善的意思。

③撄(yīng):纠缠,扰乱。

④排:排斥,压抑。进:推进,提升。“排”和“进”分别喻指不得志之时和得志之时;“下”和“上”则分别指两种心态,即颓丧、消沉和欢欣、气盛。

⑤囚:拘禁。

⑥淖约:柔弱美好的样子。彊(qiáng):“强”字之古体。

⑦廉:方正,有棱角,比喻品行端正,不随合世事。刿(guì):割伤。雕琢:犹言刻削。

⑧“热”与下句的“寒”分别形容两种截然的心态:情感激动和情绪低落。

⑨疾:快速;这里指心境变化迅速。俛:“俯”字的异体。“俛仰之间”比喻时间短暂。抚:临。

⑩渊:这里是深沉的意思。

(11)偾(fèn)骄:骄矜而不可禁。系:缀连,这里含有拘绊的意思。

(12)股:大腿。胈(bá):白肉。

(13)胫:小腿。联系上一句,“股无胈”与“胫无毛”都是用来形容劳累奔波的。

(14)五藏:即五脏,这里泛指心胸和思想。

(15)矜:苦。“矜其血气”就是说耗费了无数心血。

(16)ü:“歡”字的异体,今简化为“欢”。ü兜:人名,传说跟尧作对、被尧放逐。崇山:地名,传说在当时中原之地的南陲。

(17)三苗:帝尧时代的古国名,地处南方。三峗:又作“三危”,山名,地处西北。

(18)共工:帝尧的水官。幽都:即幽州,地处北方。

(19)施(yì):延续。三王:即夏、商、周三代。骇:惊骇。

(20)大德:指人的基本观念和生活态度。

(21)竭:尽;“求竭”指永远不能满足。一说“求竭”即“纠葛”,与上句之“烂漫”对文。姑备参考。

(22)釿(jīn):“斤”字之异体,即横口之斧。

(23)杀:疑为“设”字之误,处置的意思。“杀”,繁体写作“殺”。

(24)椎凿:穿孔的工具。决:打穿,引伸指刑戮、处决。以上“釿锯”、“绳墨”、“椎凿”都是木匠的工具,借指伤害人和约束人的刑法和礼义。

(25)脊脊:相互践踏的样子。一说是淆乱的意思。

(26)伏处:隐居。嵁(kān)岩:深谷。

(27)乘(shèng):古代一车四马为一乘。“万乘之君”指能统驭上万辆战车的国君,即大国的国君;这里泛指居于统治地位的诸侯。

(28)殊:断。“殊死”也就是斩首。

(29)桁(háng)杨:加在被囚禁者颈上和脚上的刑具。相推:一个挨着一个。

(30)离跂(qí):奋力的样子。攘臂:举臂。桎(zhì)梏(gù):脚镣手铐,用于拘系罪犯刑具,这里喻指用来束缚人的真情本性的工具。

(31)椄(gié)槢(xí):“槢”通作“楔”;“椄槢”就是连接脚镣或手铐左右两部分的插木。

(32)凿:孔。枘(ruì):榫头,即插入孔中的木拴。

(33)嚆(hāo):吼。“嚆矢”即响箭,这里含有导向、先导的意思。

 

【译文】 

 

崔瞿子向老聃请教:“不治理天下,怎么能使人心向善?”老聃回答说:“你应谨慎而不要随意扰乱人心。人们的心情总是压抑便消沉颓丧而得志便趾高气扬,不过消沉颓丧或者趾高气扬都象是受到拘禁和伤害一样自累自苦,唯有柔弱顺应能软化刚强。端方而棱角外露容易受到挫折和伤害,情绪激烈时像熊熊大火,情绪低落时像凛凛寒冰。内心变化格外迅速转眼间再次巡游四海之外,静处时深幽宁寂,活动时腾跃高天。骄矜不禁而无所拘系的,恐怕就只是人的内心活动吧!“当年黄帝开始用仁义来扰乱人心,尧和舜于是疲于奔波而腿上无肉、胫上秃毛,用以养育天下众多的形体,满心焦虑地推行仁义,并耗费心血来制定法度。然而他还是未能治理好天下。此后尧将欢兜放逐到南方的崇山,将三苗放逐到西北的三峗,将共工放逐到北方的幽都,这些就是没能治理好天下的明证。延续到夏、商、周三代更是多方面地惊扰了天下的人民,下有夏桀、盗跖之流,上有曾参、史•之流,而儒家和墨家的争辩又全面展开。这样一来或喜或怒相互猜疑,或愚或智相互欺诈,或善或恶相互责难,或妄或信相互讥刺,因而天下也就逐渐衰败了;基本观念和生活态度如此不同,人类的自然本性散乱了,天下都追求智巧,百姓中便纷争迭起。于是用斧锯之类的刑具来制裁他们,用绳墨之类的法度来规范他们,用椎凿之类的肉刑来惩处他们。天下相互践踏而大乱,罪在扰乱了人心。因此贤能的人隐居于高山深谷之下,而帝王诸侯忧心如焚战栗在朝堂之上。当今之世,遭受杀害的人尸体一个压着一个,带着脚镣手铐而坐大牢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受到刑具伤害的人更是举目皆然,而儒家墨家竟然在枷锁和羁绊中挥手舞臂地奋力争辩。唉,真是太过份了!他们不知心愧、不识羞耻竟然达到这等地步!我不知道那所谓的圣智不是脚镣手铐上用作连接左右两部分的插木,我也不明白那所谓的仁义不是枷锁上用作加固的孔穴和木拴,又怎么知道曾参和史•之流不是夏桀和盗跖的先导!所以说,‘断绝圣人,抛弃智慧,天下就会得到治理而太平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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