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的基本生命活动 ②《丹道法诀十二讲》出生入死第十二讲

李真阳先生制作的龙虎堂版《修真图》

编者按：胡孚琛教授，男，1945年12月生于河北省吴桥县。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主要学术专长是道家与道教文化，现从事中国哲学研究。1980年，胡孚琛教授接受钱学森院士关于调研佛、道二教的修持法诀，为人体科学作贡献的嘱托，破涉江湖、遍际山林、亲赴康藏、出入禅密，历时30年。终于完成了丹道、禅宗、密宗的调研任务，于2009年9月将80万字的《丹道法决十二讲》（三卷书）交到钱老手上。转载此文，仅供参考，不代表公众号观点。

第二章 人的基本生命活动 ②《丹道法诀十二讲》出生入死第十二讲

（二）生死的真相

人们知道，地球的生命与太阳的命运紧密相联，太阳的核反应即使保持不变，也仅能维持50亿年，然后在核燃料枯竭时或出现超新星爆发炸成碎片，或塌陷为中子星，或收缩为黑洞，太阳系将变为行星的坟场。一说太阳最终将变为直径为现在250倍的红巨星，这种红巨星的半径超出了地球轨道，地球便被吞食，整个太阳系变为弥漫的星云，然后再收缩、爆炸，开始新一轮天体演化，再诞生新的生命。总之，太阳熄灭，地球上的生命马上终止，人类也就不复存在，因此人的肉体生命必然是有限的。无论你是多么伟大的人物，无论你有多么高超的智慧，无论你的财富、权势、业绩曾如何显赫一时，你都无法逃避死神的追袭，既然你生活在世上，你必然要面临死亡。一朵鲜花随风而绽放，遇雨而凋零，在朝露中化作泥土，没有什么怨望和悲伤，人何不像花一样放下执着、一丝不挂地以干脆和简洁的方式面对死亡呢！

我在《道学文化的新科学观》一文中指出：“人类的生命乃至人的心灵，都来自宇宙演化的不可逆过程，都源于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单向时间箭头。”实际上，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现象都来自于宇宙大爆炸的不可逆过程，也就是说，宇宙中三维空间的生命来自于大爆炸的膨胀过程，大挤压的收缩过程是不可能存在肉身生命的！生命和心灵的出现是宇宙演化的产物，人的存在也是生命进化的结果，这个宇宙演化和生命进化的过程既然是不可逆的，三维空间的人有生必然有死。确切地说，人类生命的基本过程，可以用非线性微分方程来表示，这种非线性微分方程在时间上是不对称的，既可以产生秩序又可以产生混沌。热力学第二定律的不可逆过程和动力学混沌，在单向地、普遍地发展出最大熵的可能状态时，又会于远离平衡态的条件下涌现出精巧有序的生命图案的自组织状态。因之动力学混沌和热力学不可逆过程是产生人的生命和智慧的必要条件。

人的生和死都源自于时间流逝的单向不可逆转性，来自宇宙时空演化的不可逆性。更进一步说，人的生命既然来自于宇宙演化的不可逆性，源自热力学第二定律单向的时间箭头，则人在三维空间中，每时每刻都在经历着生和死的过程，生就源于死，生就意味着死，生和死本质上有同一性，这就是生死的真相。我们说人的肉体在生长着，在生存着，等于说人的肉体在死亡着，生命的开始同时也是死亡的开始，人体的死亡趋势激发了肉身的生机，每个人的生存过程本身也是他的死亡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海德格尔讲“人是向死的存在”、“为死而在”是有道理的。

从新道学的观点看，整个字宙可以视为无数个单元结构与功能交织在一起的整体运动，这些单元结构有些属于有形有相之“显序”，有些属于无形无相之“隐序”。生物之数是谓隐序，成物之形是谓显序。显序之形，根于能量；隐序之数，是为信息。要之，整个字宙都是信息、能量、物质的大循环生态系统，而每个单元结构的信息、能量、物质都是有限的。字宙中所有单元结构都处于宇宙演化和生命进化之中，而这个演化或进化的力量属于该系统单元结构本身，属于无所不在、无时不有的道。从物理学来说，物质演化与生命进化，都是由能量来体现的。当显序的单元结构能量用完时，它们就不得不结束生命。这种生命的过程皆是由各单元结构自己安排的，是道的体现。显序的单元结构所含能量多少不同，故其存活的时间不一，但凡是有形有相的客体都是不能久住的。

宇宙中的信息、能量、物质受到激发由隐序进人显序，都存在质碍性和有限性，则其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宇宙中能久住不坏的位置仅有一个，那就是“零点”。“零点”虽无形无相，无质无量，但它占据一个客观存在的位置。无论是物质、能量、心灵，在零点都会真正平等合一，没有形相的差别，达到终极的唯一性。零点就是真空态，由真空振荡可激发出零点能、零点粒子、灵子场，故零点就是宇宙的原点，就是“涅槃”，就是“炼神还虚”，就是“道生一”。

再从新道学的观点看，无论是宇宙的演化还是生命的进化，都是道在时间和空间中的展开。每个人的一生都经历着人类生活史上的一个片断，整个人类也不过是道的展开过程的一个阶段。人类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宇宙演化到一定阶段才出现的，人类出现后就一直处在时空之流的变化之中，它可能生存相当长的时间，但没有理由相信人类可能无限期地永远生存下去。现代科学的发展特别是爱因斯坦相对论的问世从根本上改变了牛顿时代的绝对时空观，使科学家普遍承认了时间和空间密不可分的事实。这和中国道家将宇（空间）、宙（时间）并称的思想一致，时空是一个“连续统”。这样，如果一个人的肉身要长生不死，也就是想占有全部时间，那么他必然也会胖得占有全部空间，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我在《道学文化的新科学观》中论证了“光子”是“其小无内，其大无外”的，这就是说，永存的东西都是不受光速限制的，超越时空界限的。金岳霖先生在《道、自然与人》一文中对人类的兴亡和人的生死从逻辑学的视角有过精辟的分析，我们不妨把他的论点摘录下来，使我们的讨论再深入一步。

金岳霖先生说：“在道的展开中，人类是必然会出现的。他们的出现既不是偶然的，也不是终极性的，虽然他们存在的历史时期是有限度的，但是他们的本质要求他们发挥作用，而且他们所发挥的作用是诚挚的和真实的。”“人的本质要求他去努力，因为他赋于目的和知识。他必定要努力改造纯粹的客观自然来满足他的需要或欲望，因此他一定会采取某种手段来达到一定的目的。”人类出现在宇宙中，每个人都有心灵，而心灵体现了信息的本质，具有选择性、方向性与合目的性，人必然会将人的价值观、人生观和才能等本质在自己的生命中展现出来。

金岳霖先生又说：“从某种价值观来看，正是具有偶然性的东西才是有价值的。考虑到我们自身的存在，对于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而言并不是活得长寿就能使我们快乐，但是有意义的经验却能够在生命中得到不断的累积。大多数人可能会珍惜瞬间的爱情或短暂的精神上的享受或成功发现的时刻，而不是整年的机械的毫无色彩的生活。即使是在日常的生活环境中，意外的期待，深陷在汪洋大海之中，对逝去的懊悔，对过去的回忆，才使得人的生命和生活不同于一般的存在。”

“人的诞生并没有经过本人的同意，他的死亡也并不违背他本人的意志。”“希望有一个不老的躯体的想法会夺取一个人应该具有为变化、成长和衰老所带来的种种乐趣。希望有一个永恒的心灵的想法实际上是惩罚一个人使他具有包括排谴上帝样的孤独和寂寞。”对一个人来说，只有存在肉体的生老病死和心灵的喜怒哀乐，这样的生命过程才是完整的。没有肉身死亡的人生也许是很难忍受的，因为人的肉体和心灵都需要休息，人的生命也需要解脱。地球上的人类如果没有衰老和死亡，就会无限制地生长和繁殖下去，人的身高可以直冲霄汉，人的数量不但可挤垮地球，而且会达到宇宙所有星球的重量，这种世界是不可理喻的！

金岳霖先生还说：“我们已经不断地指出，人类将来可能会消失。他们的消失可能会采取这样两种方式，即或者他们突然消失，或者他们逐渐地演变成另一种存在。”“在过去，文明可能由于冰河，由于洪水，由于地震或滑坡，或者由于干燥和腐朽而遭到破坏。但是在最近的将来，他们不可能由于这些因素遭到破坏，如果他们被毁灭的话，那么很有可能这样的破坏者就是人类自身。”“在人类灭绝后的几百万年或几亿年之后人类发展的另一个阶段的出现并不是不可能的。”今天，地球上各个大国都在加速向人类自我毁灭的快车道上行驶，我们创立新道学的目标就是以老子的价值观念为人类寻找和平共存的新路，我们传播内丹学的目的则是探索人类以新的方式存在的可能性，试图开拓人类进化的新阶段，直至把“人”演化为新的存在形式——仙。

大概是伊壁鸠鲁认为死亡与自己无关，他说：“你要习惯于相信死亡是一件和我们毫不相干的事，因为一切善恶吉凶都在感觉中，而死亡不过是感觉的丧失。因为这个缘故，正确地认识到死亡与我们无干，便使我们对于人生有死这件事愉快起来，这种认识并不是给人生增加上无尽的时间，而是把我们从对于不死的渴望中解放了出来。”“所以一切恶中最可怕的——死亡——对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死亡时，我们已经不在了。”（《伊壁鸠鲁致美诺寇的信》）这样，伊壁鸠鲁认为无论生或死都与自己无关，因为前者无需考虑，而后者不可能考虑。

实际上伊壁鸠鲁说错了，与此相反，上帝安排不让活人和死神碰面，才恰恰是要我们永远关心死亡，让死神永远关照我们的生命。猫和狗等动物没有死亡意识，而人是唯一有生命意识和死亡意识的动物，因之人不可能与死亡无关。人自出生后心理不断成长，突然在某一天意识到自我，意识到自己在成长，意识到自己会死去，随着生命意识和死亡意识的苏醒，人的心灵才趋于完整。然而伊壁鸠鲁的话至少说明了一个事实，死亡和出生不同，生存在世间的自我的肉体及其理性思维无法确知自己的死亡，无法去亲历那个死亡的时空。尽管不少有濒死体验的人为我们讲述不少离体感受，但他们毕竟活了过来，我们自己无法直接取得亲身经历死亡的经验，也无法进入亡灵的世界去验证这些经验。

死亡是自我生存的极限，它永远都是属于个人自己的，是别人无法相互参与或共同经历的事，是每个人自己无法逃避的尚未实现的可能性。死亡永远是自己的事，谁也无法知觉他人之死，人们所知觉的仅是一种个人表达性活动的终止，以及由此而来的肉身生理运动的停止、腐败、变质和解体。正因为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未知的，所以它才是可怕的，人们不会畏惧自己完全熟悉和亲身经历过的东西，却每天对死神面面相觑，无法逃脱死亡的威胁。因之，对生和死的认识，反映了人类的最高智慧，东西方各民族的哲人都进行了认真的思考。孔子的儒学和老子的道学面对生死的问题采用不同的视角。孔子所关注的是“礼”在世俗社会里的贯彻执行，要求人们重视现实人生的道德伦理观念，因此孔子在同答生死问题时讲“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然而老子的道学却十分重视生死问题，他以“道”的高度关注人生，从而以灵性思维悟透生死，超越生死，认为人生的意义恰恰在死亡之中，因之老子道学对生死问题的回答应该是：“未知死，焉知生？”

佛法揭示出人类的生死在心理层次上的秘密——有念即有生死。从意识状态来说，凡有物欲，凡有执著，凡有业力，就必然导致生死。人的“阿赖耶识”存有世代遗传的“轮回种子”，其业力根深蒂固，很难转化。因其业因不同，故寿命有分限，形体有段别，且以见惑和思惑为助缘，必有“分段生死”。至“阿赖耶识”的染分转化为净分，断除见惑和思惑，去除了形色之优劣和寿期之长短，由迷变易为悟，故有“变易生死”。盖因其未至菩萨地，与业相和我执藕断丝连，经一定劫数，变易中断，仍不免于生死。直至彻底灭除烦恼障和所知障，转识成智，度脱“分段生死”与“变易生死”，进入不生不灭的涅槃境界，完全纯净光明的自性展现，方得无量光、无量寿。生死意味着无始无明，是自性（灵明性体）陷溺、被污染的状态。人人自性本来清净，不生不灭，在圣不增，在凡不减，证得此自性，心华灿发，便出离生死矣。这就是说，人只有在形体和心灵上都进入虚无之境，方可出离生死，有形有念必有生死。

人的出生、生长、成熟、衰老、死亡是五个生命阶段，除了遭遇横祸天折者外，缺少其中任一阶段的生命都是不完美的。这就是说，人的出生和死亡对于人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完美的人生应当同时兼有生的权利和死的权利。当然生命不可能没有出生和死亡，死亡是上帝送给人类的礼物，每个人在接受到这件礼物时都赤裸裸地“除此之外别无所有”，它使人类在终点上享受到真正的平等和公平，庄严的死亡给人生增添了意义。生命的秘密在死亡之中，生命是以死亡为代价的，正是死亡孕育着生命，生命是死海之波！人的理性思维固然无法确知自我肉体的死亡，但人的灵性思维却可以悟透生死，超克生死。

老子、佛陀和丹道、禅宗、密宗的修炼者都以“了生死”为目标，在生和死的体验中开发大智慧。丹家每言“若要人不死，须是死过人”，实际上就是在修炼中感受生和死的体验，因之“采大药”时有“大死七日”之景。人的肉身是以大脑的神经元作为心灵的载体，胎儿的大脑皮层自第28周才开始运行，至九个月时达到神经元数目的最高值，而后逐渐衰减，神经元的老化和死亡实际上在肉身未出世前就“开始”了。人体自25岁开始，每天丧失一万个神经元，至40岁以后，每天丧失10万个神经元。丹道性功的奥秘，可能就在神经元的突触链结、激活和调理、修复上。

古希腊的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e，公元前484-前420）曾说：“既不存在没有死亡的生命，也不存在没有生命的死亡。”特别是20世纪以来，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终于从潜意识的层次发现了人类的“死亡焦虑”，他在精神分析的医疗实验中确定了“死亡冲动”和“生命冲动”的概念。精神分析是科学，也是艺术。内丹学从人类意识的最高层次（灵性思维）去悟透“死亡"，精神分析却从人类意识的发生状态（感性思维）去发掘心灵的原点（象），从而揭示人类出生的秘密。卵子受精和死亡是人体生命活动的两个端点，世上的事物“两极相通”，发现了出生也就发现了死亡。实际上，内丹学向前超越死亡和精神分析学向后回溯到出生是殊途同归的，因为人类的出生点和死亡点都是“虚空”，“炼神还虚”和“虚生万有”皆是新道学的自然律。

方迪的微精神分析学断言：“虚空恒在规律是死亡冲动的基础。”“死亡冲动是返回虚空的倾向。”“生命冲动是逃避虚空的倾向。”“死亡冲动其实是死亡——生命冲动。”“生命的每一个表现都是来自死亡并趋向死亡的运动，而死亡本身又是通向生命的跳板。”“我们不难从科学上证明，支撑原子核和电子的原子体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虚空，分子的体积照样靠虚空支撑，细胞的体积主要也是虚空，人体基本上更是由虚空构成。如果我们把地球上65亿人身体里的虚空全部排除，他们的总体积顶多像一只乒乓球一般大小。这样，虚空具有遍在性、连续性、震荡性、无限性、尝试性、创造性，宇宙的物质虚空、生物虚空、心灵虚空是融为一体和相互延续的。

说到底，宇宙与生命，包括人的心灵，都是来自虚空。宇宙万有形成之后，虚空并不减少；宇宙万有毁灭之后，虚空也不增多。虚空内涵无物，外延无边，空而不空，有而不有；寂而恒照，照而恒寂，无碍无依，彻底清净。无论是从外部世界上还是从人类本身上，无论是从人的肉身上还是心灵上，真空状态都是虚无，也就是道。宇宙万有皆不离生死，只有虚无永恒长存。万有必历“成、住、坏、空”，是谓“有漏”，唯有虚无不坏，故云“无漏”。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一切哲学和科学的核心都是对虚无的领悟，生死的奥秘也在虚无之中，因之世界各国的哲学家和科学家只有领悟到虚无才能接近道学文化的水平。物质存在有从无序趋向有序，从无机物、有机物进化出生命和心灵的自然趋势；又有从有序蜕化为无序，从生命体回归无机物的自然趋势。生命是虚空的表达性存在（示现），死亡是这种存在回归虚空。生命产生于虚空并回归于虚空，这就是生和死的真相。

附：《丹道法诀十二讲》出生入死第十二讲  目 录

第二章　人的基本生命活动

第一节　生与死

（一）生死与文化

（二）生死的真相

（三）人的生长和繁殖

（四）人的死亡过程

（五）如何看待死亡

第二节　病与老

第三节　过激行为

第四节　性活动

第五节　睡眠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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