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罗曼蒂克消亡史
已经没啥人关心电影了。
从清明，撤到五一，或许得到六一，国产片一部接一部逃离原定档期，从60%，关到50%，关到40%，还在营业的电影院也没剩几家。
媒体编出套阵容，说徐克新的金庸片要开机，徐克辟谣时，只好说一句：反正大家都没新闻可写。
电影，和电影相关的一切，都逐渐失去色彩。
倒让我牵挂起多年前，在内地电影院还算风生水起的时候看到的一部电影：
《罗曼蒂克消亡史》。
当时，《长城》攻势浩荡、《摆渡人》《铁道飞虎》左右夹击下，《罗曼蒂克消亡史》票房表现并不亮眼，不过报收一个多亿。
和同档期高票房电影口碑相继崩盘不同，《罗曼蒂克消亡史》成了许多人那一年的年度十佳。
独特的导演风格、宏大的乱世群像、精致的影像调度…...
而且，这或许是我们在大陆电影院，能看到的最后一部cult片。
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发生在上海，战争、抗议、暴动不断的三十年代末，讲述与青帮有关的一批人的故事。
陆先生，青帮头目，但从外表看，他只是个精致爷叔，一丝不苟的头发、衣服，端端正正的做派，说话都慢条斯理。
但他做事，却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小洋楼二层上，陆先生同妹夫，带着帮小弟，同抗议组织的领导者话事：
这次罢工潮，有劳工被绑架，是组织者故意搅乱上海。
陆先生是体面人，他用他自认体面的方式要维持的，也是上海的体面、秩序，是上海的罗曼蒂克。
在言明大义与断手威胁后，领导者交代了关人的地方，陆先生的小弟把领导者押走活埋了。
一场血腥风波烟消云散，陆先生连长衫衣摆都没蹭脏。
因为这种罗曼蒂克的体面，在帮派中，陆先生就是负责解决麻烦的人。
帮大老板解决太太出轨、帮女明星解决老公被抓、帮高官戴先生解决想包养女明星、帮帮派解决投靠日本人的叛徒。
在他四十年代末离开上海、前往香港前，他干了最后一件体面事：
除掉妹夫。
“他终年穿着质地考究的长衫、说着地道的上海话…经年累月，再看不出日本人的样子”
这是影片开始交代的，一个穿中式长衫的男人，背对银幕，在榻榻米房里换衫。
直到影片最后一节，观众才知道，这个似乎已脱离日本人身份、完全变成上海人的妹夫，始终是日本间谍。
他慢慢融入了上海，以上海式罗曼蒂克度日，每日吃茶、泡澡堂子，和青帮大佬的妹妹结婚生子。
但他从来没忘记故乡与任务。
日本人想打入上海的时节，他表面为陆先生提供谈判场所，背地里安排屠杀了整个青帮。
包括他自己的夫人、陆先生的妹妹。
整个陆家，只有陆先生、以及妹夫的两个儿子活了下来。
淞沪会战，半个上海被日本人炸毁，妹夫也撕下他长衫的伪装，加入皇军，最终在菲律宾被俘。
知晓一切的陆先生，带着两个外甥来到战俘营。
在妹夫面前，陆先生安排手下打死大的那个，妹夫让小的那个逃进营地，说自己是日本人，这样有机会回到故乡。
最后，妹夫倒在了，一个无法发声的女人的枪下。
这个女人，叫小六，是青帮大老板的夫人。
在此前，陆先生已许多年没见过她了。这些年，陆先生有时也会想起小六，以为她在北方。
小六是罗曼蒂克过头的那种女人，别人无非装装新潮、充充摩登，她是真花痴，简而言之，就是见一个爱一个。
这样的小六，拿到现在也许没什么，但作为大老板的太太，青帮的面子过不去。
于是，陆先生时时需要帮大老板探知，小六最近有没有跟野男人搞到一起，再处理掉那个男人。
为了安抚小六，他找人安排她去主演电影，男主角是当红的男明星。
果不其然，小六又和男明星共赴鸳梦了。
无可奈何下，陆先生决定安排妹夫，送男明星和小六离开上海。他安排小六先去苏州、转火车去北方。
然而，半道上，看着驰入上海的日军装甲，和小六耳朵上的樱花耳坠，妹夫突然叫停了汽车。
他枪杀男明星和司机、强暴小六后，把她带回自己上海的寿司店。
我们不知道，妹夫是始终把间谍计划印刻在他脑海中，还是在看到那些东西后，突然唤醒了他上海外皮下的日本魂。
寿司店地下密室里，小六被囚禁了三年。
这三年里，她成了妹夫豢养的性奴，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被迫与妹夫交媾。
她的貂皮裘氅没有了、她的洋装没有了、她的卷发没有了。
她所有属于上海的罗曼蒂克，都没有了。
她被迫穿上日式的浴衣、梳着平直的头发、吃着日式的的饭菜，成了一个没有自由、没有人格的，地下室里的活物......
直到三年后，陆家与帮派几乎团灭，妹夫不再需要身份伪装。
他本来计划杀掉小六，却在最后放手、任她逃走了。
或许是傲慢的日本人觉得，杀死一个再也发不出声音的女人没必要，也可能是还小六当年没有枪杀他的恩。
直到1945年，她才在菲律宾开了十年前，早就该开的那一枪，报仇雪恨。
小六保住一条命，但从被囚禁以后，再也没有说过话。
曾经传闻，完整版本中，导演设计了妹夫给小六被毒哑的情节。但公映版中，虽然并没出现这些内容，但或许，能展现出另一层表达。
无法发声的小六，就像动荡年月中许多人一样。
他们遭受苦难，却无力发声，他们曾经的惨痛无人知晓，只能在浩荡史海中，悄然滑过。
最后，当我们怀念已然消亡的罗曼蒂克遗迹时，通过他们本来奉行的罗曼蒂克来猜测，现在的他们可能经历过什么。
就像影片最后，陆先生过海关、去香港，他一言不发、接受指令，摘帽、抬手、检查。
没人能想到，这是曾叱咤上海滩的、罗曼蒂克的青帮大佬。
导演程耳用非线性结构，将一桩桩发生在民国末年上海有关屠杀、性欲、流亡的事件拆解开来。
向我们讲述一个个曾在洋场里纸醉金迷的人、曾在乱世里拼命挣扎的人，他们的罗曼蒂克，如何消亡的故事。
曾经有人指出，影片的角色，应当是赫赫有名的杜月笙、黄金荣、露兰春、张啸林、胡蝶、戴笠…...
但影片中，程耳巧妙地将人名统统隐去，冠以某先生、某老板、某小姐、某哥、小某的代号，并在采访中直言：
本片纯属虚构。
这样的乱世，这样罗曼蒂克消亡的历史，可能在任何一个时代发生、也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发生，也可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发生。
甚至，上海也不过是一个代号，代表世上所有曾辉煌、可能会落魄的都市。
在这样的乱世里，电影与电影人，也注定是罗曼蒂克消亡的一份子。
电影里的吴小姐，鼎鼎有名的女明星。她的故事，仿佛是迷影的程耳，横插入影片的一脚。
除了陆先生，她跟影片中的其他人、其他事都没太大关系。
影片前半程，只有陆先生说给小六女主角演的时候，提到那个角色本是吴小姐。
吴小姐的罗曼蒂克，更在爱情上，她虽是个光鲜亮丽的女明星，却深爱着她的废物老公。
她老公根本不可能成角当腕，吃着吴小姐的软饭还毫无感激、觉得很有压力。
结果她老公睡某个师长的姨太时，被当场撞破。
吴小姐遍寻关系，寻到陆先生，通过陆先生求戴先生帮忙，才把她老公捞出来。
这桩事体后，戴先生爱慕上吴小姐，而吴小姐还惦记着她老公。
戴先生安排得明明白白，给她老公寻了件在云南赚大钱的差事，她老公乐得恨不能立刻飞走。
从此吴小姐只好跟着戴先生，去南京、去重庆、去香港，再也回不到心心念念的上海。
影史上的Cult片们，往往都是公映时没什么成绩，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观众反复咂摸，品出其中的妙处，从此奉为经典。
电影中，陆先生派王妈劝说吴小姐，跟吴小姐说，上星期去看了她的电影，但是没看懂。
吴小姐说，没关系，她也没看懂，导演说这是艺术片，给下个世纪的人看的。
或许真到了2106年，博物馆里的人，通过古旧的硬盘和电脑，读取出某些电影时，会惊讶于一百年前的人怎么在看这么好看的东西。
而他们又怎么，让这么好看的东西，变成博物馆的死艺术。
六年前，在电影院里，至少还能看到《罗曼蒂克消亡史》这样有风格、有腔调的电影。
六年后的今天，即便电影院正常开门了，那些撤档的影片，我们还真的会想去看吗？
电影的罗曼蒂克，或许真的要消亡了。
可罗曼蒂克到底是什么呢？
可能就是我们最珍惜、也最容易失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