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的从来不是她们...
妓女,是影视最喜欢的题材之一。
只有拍得少的导演,没有没拍过的导演。
妓院题材能包罗万象,讲文化、讲地域、讲历史、讲情欲......
戏剧性张力十足,氛围感风情点满。
大格局可如“秦淮八艳”寄托悲国悼亡,小情愫可如“茶花女”谱写爱情悲剧。
成经典的很多,翻车的也很多。
比如《梦华录》。
这部年度第一爆剧前半,姑且算蛮有趣的古偶。
但自从花魁张好好说出那句:
以色侍人才下贱。
离谱的剧情越来越多。
先有积攒一堆财富,以及风月手段了得的官妓,因嬷嬷庇护,从未失身。
再有跟苦于乐户身份、百般脱籍不得的教坊教头说,你现在日子过得挺好的…...
当然还有,不停强调,我们这些靠歌舞才艺获得达官贵人赏识的教坊乐伎,和那些只靠卖身的“下贱”女,不一样。
种种离谱设定下,剧粉对教坊伎、官妓制度的认知,越来越离谱。
甚至说出“官伎等于文工团”,“宋引章等于辣妹子”,肯定不需要卖身。
骂为了脱籍委身于人的宋引章,是“脱籍脑”,也是个随随便便失身的“下贱人”。
不要说和怜悯底层妓女的关汉卿背道而驰,就跟《梦华录》动不动嚎两句的“贱籍不低贱”比,也属于打脸。
《梦华录》本想输出的,是出身不代表品德,是女性独立自主。
到最后观众记住的,是卖身下贱,处女比妓女高贵......
无独有偶,《梦华录》还真不是第一个把“妓女”题材拍别扭了的。
《金陵十三钗》,也是这个毛病。
核心剧情很简单,大劫下,十三个妓女代替十三个女学生,被日军带走。
电影没拍十三个女子最后的结局,但原著交代了:
几人在宴会当场抵抗牺牲,剩下的人被送去慰安所,最后只玉墨一人活了下来。
表面上看,这确实也是个讲身份低微之人,品性高洁的故事。
“明天我们姐妹,也去做一件有情有义的事。”
但骨子里,这种歌颂高洁的方式,这种展现“有情有义”的方式,先贬低了她们的低贱。
先拍婊子无情,再拍她们也能“有情有义”。
《金陵十三钗》的前半段,花了大量篇幅,去渲染“秦淮河女人”们,如何风骚、如何浪荡,如何试图靠卖身逃走。
通过女学生来看这些女人,更让风骚女人与纯洁学生间的鸿沟,变得无比巨大。
赵玉墨与赵盼儿,也是异曲同工。
导演编剧赞颂她们,认为她们是与其他姐妹不同的、摆脱了“低级趣味的高级妓女”。
她们都曾份属“高贵”。
赵玉墨入过教会学校,会一口流利英式英语,像“英国女王”。
赵盼儿出身官宦千金,少时即饱读诗书,还有父亲旧部为她赎身。
赵玉墨“十三岁前是个好女孩”,赵盼儿的父亲本是抗命救民的英雄。
她们都是意外堕入风尘,高贵是她们找回的本我。
因此,她们还肩负责任,得把本就出身低贱的风尘中人,一并带入高贵身份才有的境界。
比如赵玉墨要求,所有翠禧楼的女人,要跟她一起替女学生牺牲。
比如赵盼儿反复对宋引章强调必须从良,宋引章成了观众喊打的“脱籍脑”。
《金陵十三钗》到最后,也没解决掉问题关键:
为什么这些妓女牺牲了,才算有情有义?
为什么这些妓女替这些女学生去死,才算有情有义?
为什么这些妓女要死得如此凄惨,才算有情有义?
难道她们曾沦落风尘,身体并非“纯洁”,所以替这些“干净”的女学生受难,就是合理的吗?
她们做不了被代替的女学生,是因为她们不想吗?
她们本就受尽苦难,被迫卖身后,还得被迫卖命,才能换世人一句:
原来妓女也会有情有义…...
1951年的《姊姊妹妹站起来》中,讲述了这样两段沦落风尘的故事:
孤苦无依的大香被舅母拐骗,以去工厂为名,把她卖进同喜院。
同喜院老鸨胭脂虎,借钱给田寡妇,逼债迫使田寡妇为娼。
同喜院的姑娘,生意好才能得半点好处,生意差或无法做生意,就会遭打骂、凌虐。
不从的,用尽各种歹毒办法,打也得打从。
而因染上病的,胭脂虎直接拿烙铁燎患处,直耗到姑娘弥留。
为免影响生意,胭脂虎将未断气的姑娘塞进棺材里,根本不理睬棺材里传出来一声声:
我还没有死!
同喜院到整个八大胡同,又有几个姑娘,不是这样的命运。
或走投无路、或被卖被拐,被迫陷在卖笑卖身生涯中,一旦失去价值,就是死路一条。
扮演胭脂虎的李凌云,就是影片中这些女子的原型,影片中看起来年纪很大的她,实际上只有二十九岁。
十年卖春,几乎毁掉她整个人生。
那些刻苦学艺、成为花魁,被文人雅士编进诗词歌赋里的名妓,并不是为了与这些“以色侍人”的女子划清界线。
而是习得歌舞技艺,成为“奇货可居”的一小部分人,方会有点求生之机。
与那些更底层的妓女而言,只有凄惨与更凄惨间的差别。
《杜十娘》的结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时,围观路人只惊叹于那些奇珍异宝多华贵。
只有杜十娘知道,这金珠玉璧,是她八年卖笑卖身的血泪。
《西鹤一代女》中的阿春,被辗转买卖,几度沦落。年少时,她也不在乎金钱富贵、自持内心高洁。
到年老时,求生无门,只得做街头暗娼,却被当成警惕娼妇的老妖婆。
而当年将她赶走的领主府,还嫌弃她做娼妇羞辱了领主的脸面,对她横加责骂。
《救风尘》的另一个现代改编《爱情宝典》中,赵盼儿代替卖唱女入狱,以为那些富豪恩客会来救她。
然而,从前温言软语的贵宾,无一人出面。
等赵盼儿一出狱,那些贵人又蜂拥而至,腆着脸说“盼儿受苦了。”
能在更高级的长三堂子、清吟小班中卖笑卖艺,才有机会累积财富、接触达官显贵。
方有微弱的可能自立门户、以免再被转卖。
或成为贵人或富户的小妾、外室,以免再卖欢求生。
《梦华录》里赵盼儿弃若敝履的“做妾”,其实是真正的妓女们,希冀命运改变的奢望。
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人,试图将古代的青楼、官妓、教坊等等,美化为一种文化,粉饰身处其中女子的悲惨。
美其名曰,“卖笑不卖身”。
这样的“青楼”,在当代也有遗迹。
京都的祇园、艺伎茶楼。
通过电影《艺伎回忆录》,“艺伎”成为日本文化象征之一,扬名世界。
日本人却不喜欢这部电影,认为《艺伎回忆录》把他们“卖笑不卖身”的“艺伎文化”,拍成“娼妓”。
那么日本人自己拍的艺伎又如何呢?
日本女性题材大师沟口健二,数次将镜头瞄准“艺伎”与“妓女”。
因为他的姐姐背负养育全家之责,曾身为艺伎,他对这个群体,有着极强的同情。
《祇园歌女》中,十六岁的荣子因为家境困难,只好来到母亲生前从艺的茶楼。
经过母亲的姐妹、艺伎美代春的培养,荣子成为花街冉冉升起的新星。
从此,荣子跟着美代春,过着陪酒、陪游的生活,直到一个客人想强行同荣子发生关系,荣子不知所措咬伤了他。
因此,茶楼失去生意,美代春为免荣子继续受难,自己委身不喜欢的客人,才缓解了茶楼的压力。
得知此事的荣子,愤懑地说:
京都的象征、美的化身,都是谎话!那些成功的,都是卖身。
但即便知道真相,为了生存,美代春和荣子,依然要涂脂抹粉,穿上层层叠叠的和服,走上花街,继续扮演这种的象征。
然而直到今天,花街依然发生着一模一样的故事。
一名曾在京都从艺的舞伎,近日爆料,自己十六岁开始,就被强行灌酒、强行混浴、肆意骚扰,险些被以5000万,卖掉初夜…...
用所谓“传统文化”绑架,这些女孩子,被骗入花街,成为“高级卖春妇”。
沟口健二在1936年,就通过《祇园姊妹》的“小玩意”质问:
为什么世界上要有艺伎这种职业!
艺伎的茶楼,和《海上花》倌人的书寓、《桃花扇》李香君的媚香楼一样。
所谓风雅背后,是多少底层妓女的不公命运、凄惨人生。
从关汉卿,到沟口健二,这些曾亲身见识妓女命运的人,都尚在自己的作品中,怜悯她们的遭遇。
当代的影视作者,又要嘲讽“以色侍人”,到几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