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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雀餐厅,「未能与您走到二零四六,荣幸与您度过花样年华」,2015|不规则文集

陈玺安 泼先生PULSASIR 2020-02-23

“不规则文集”是【无尽的写作】的线上子项目。该项目将在持续数月的时间内,邀请艺术家、诗人、小说家、研究者、评论人和策展人各自展开他们以“写作”为主要形式的创作。这些创作将以中短篇幅为主,作为一个独立的文本创作呈现,而不是作品说明、阐释或评论性的文本。“不规则文集”的作品将陆续发布在“泼先生”公众平台上,后续以集结成册的方式统一出版。【无尽的写作】尝试在一种变化和流动之中展开,它自身将汇集多重形式的发生机制,在几个月的时间内,线上和线下结合,以书写、创作、讨论和出版共同建构起一个丛林形态的综合平台。贯通这一平台的主要线索,是专注于写作之于当代艺术实践和理论的“切入”,以及在这种“切入”之下所衍生出的不规则创作模态。


金雀餐厅,「未能与您走到二零四六,荣幸与您度过花样年华」,2015


作者:陈玺安

台湾花莲人,现居北京。他曾于2015年获得摩纳哥皮埃尔王子基金会的当代艺术写作奖。目前为长征计划研究员。


编 者 按 


一篇“展览小说”可以开始的确切位置,究竟在哪里?是在某个现实或虚拟的美术馆之中、一件存在或不存在的作品面前,还是起源于观众的注视与他(她)的大脑回路之间碰撞的某个瞬间?在这些过程中,并没有什么事情是确保可以真正发生的。因为无论是进入或者遁出一个展览,其本身就是一场虚构的事实。没有任何一个展览可以被新闻稿、照片甚至批评家的文稿所真正“保存”。我们仅仅可以说,在目光的确切和想象的虚无之间,曾经发生过一场展览。


本文由写作者陈玺安创作。如同他近年来一直在探索的“展览小说”写作,这篇《金雀餐厅,“未能与您走到二零四六,荣幸与您渡过花样年华”》将再次借用“同人小说”的写作策略,以展览为背景元素,在对“同人主体”的反复嵌套中铺陈出展览在写作空间里的新想象。


贺婧


和许多创办博物馆、美术馆的富裕朋友们比起来,越华的艺术馆被争相报道的原因还是比较特别的。她的美术馆并不大,甚至没有公关部门。所有关于项目的媒体采访,越华总是自己安排,她喜欢集体面访,大家一起聊聊。其实要会面人数也并不多,而且半数是固定的老班底。


不过,妙就妙在这里。那一小撮较为严肃的艺术媒体,称得上是这间艺术馆的智库。越华特别能侃,带着这批人聊着各行业的近况,间或也挖出了艺术圈可用的人才,未试水的创新方案。


越华的父母是最早下海的那一波人。她的少女时期,家中客厅虽然是跟所有特区的家庭差不多的简单陈设,但接待的都是各路人马。的确,深圳是中国的指挥部,就像是家中客厅之于特区那样,汇集了各种新鲜事物。她印象特别深的是那些从香港来的长辈。他们说著差不多的话,但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声音和色调上的细微颗粒,像是从未来倒退着走回来,不远万年地来拜访我们,指点江山。


「他们」确实也看起来是比「我们」苍老。某种程度上,这群香港绅士其实还是越华藉以了解古老中国的一个窗口。中国虽然就在脚下,但历史好像附着在他们身上,有着说不上来的陌生感。他们带来的宋瓷、卷轴像是一个个时光旅行的拼图,一个个上门,静静被卤素灯照射着,就像是家里的门客,专教越华关于中国的历史。话说回来,说不定这个儿时客厅的记忆,也是后来越华总是在艺术馆办公室摆局招待养士惯例的早期版本。


艺术馆智库所谈出来的规划虽是内部的决策,他们各自回到媒体中心之后,也会将这些决策变成他们的一手消息。人们若真的读起来这些新闻,其实很难确定哪些方向是与会的媒体编辑们所贡献出来的点子,哪些是馆内策展人所提出的。实际上,这个展馆真正吸引人的原因,还不是它极度开放的制度——这种开放性格所加强的,反而是它的神秘性。这个座落在海湾臂膀上的私人艺术馆,除了立面和大堂以外,网络上并不能搜索到任何关于她们的展厅和藏品的照片。谣言没有素材,却仍旧漫传。就其原因,也许还是因为越华的身家背景。要知道,在媒体时代下,中国富豪们开始他们私人美术馆的建设之旅。美术馆代表的是他们在重要场合中的名片,如果一个人没有创业神话的话,那总得有些什么吧。不太一样的是,越华襟口不言明的正是她的事业,这座个人的珍奇柜于是就成为外界唯一探测她财富和社会地位来源的入口。对此,她仅仅声称,这间艺术馆是她知识的源头。人们猜测,也许这个艺术馆还是通往财富的窗口,因为在她们的展览项目中,你总可以看到一些与未来学相关的人名,这些人无不跨足文化和科技产业。是了,证明她们与科技业的关系紧密。


不过,我们对于这些项目的了解,目前仅有透过亲身体验的人口述而知。有人说,展厅其实就在越华的大脑里,她的双眼比银翼杀手中那复製人的眼球还深不可测。观众要像是银翼杀手一样,透过眼球走入她的视觉记忆。探索。他们说,她本人就是一座美术馆的化身,而我们的讨论,其实也都是在她的脑海中进行。


关于这个说法,有个黑暗的版本则是,进到这个美术馆的人们,其实就像是宫泽贤治所写的恐怖童话《要求很多的餐厅》一样,进入的食客其实是被吃的人——在这美术馆中的观看者其实是被观看者,你的信息正被採集,最终连接着这个座落在经济特区边境的美术馆和一旁科技业共谋共构的不当牟利。


你似乎像是大多数读报的人,因为这样的谣言而迟迟没有实地参观,但止不住的好奇心不免让你花了不少时间搜集起人们散播的故事。


但是,要怎么破除对于未知事物的迷思呢?如果不实际接触,故事线索只会越来越庞杂。先试着捎信给艺术馆,这不啻是个好方法。相对安全,不在网络上留下踪迹。你提起笔简单说明来意:


「最近陆陆续续读到了一些关于贵司的报导。因为好奇,便想安排时间过去看看。没能找到当前展览的信息。想请问,不知道能否介绍一下呢?」


为表示你的老派,合理化你不以email联络的事实,你再加重陈述了对这座艺术馆所掀起的舆论,并提出你的观点。「现在的美术和我们年轻时看的是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很简单,一些比较新奇的事情,就只是地下的。从不登堂入室。」是呀,你年纪越大,越发觉得从新闻和艺术领域捎来的消息只有更加光怪陆离的趋势,衬出生活的索然无味。


走笔至此,差不多是你年轻时代写的情书的长度了吧。折信、封胶、投递,这些动作像是唤起一串指令一般,一步走,其他脚步就跟上,跟着心里好像一下年轻不少。


陈玺安先生,


  谢谢您的来信。


  您在信中所提到的关于美术馆的传言,确实有一部分来自我馆和艺术家Michael Portnoy合作的一个长期项目。他形容自己是一位行为控制的总监。项目本身试着结合深圳的近期历史,思考改革开放生产速度的迷思,以及科学技术之于改革开放以至于深圳不同时期的产业中的角色。并且,参观展览的观众必须签署协议,不得在正式的场合中透露他和艺术项目的名字本身。这也是为什么项目的消息传出来时都成了一个个故事,并且总是让人信以为真。


  我馆近期正筹备着一个叫《展览小说》的长期展示项目,邀请观众赠予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小物件。您有没有一些总让你感觉到犹如小说情节中的关键物品?请附上介绍发送给我们,如有展出,将邀请您至我馆参观,并有酬金致谢。


祝 艺安

越华


还真的回信了。


对于改革开放,你总想就是个口号。现在盯着纸面上的字迹,其实它更像是一种牵连几万万人命运一般的指令。这四个字让1978年之后的中文世界发生了空间扭曲,或者说,一切1978年之后的改变,都笼罩在这个神秘的口令之下。现在的深圳,好像香港以前经历的亚洲奇迹。对现下的你来说,亚洲城市的速度像是实验室中的离心机,背后应证的除了经济上的奇迹,更多的是离心力所带来的危机感。


你摊开心中的香港地图,就像是越华那样对着图纸空想。你没有那种现今深圳人会希罕的东西。但,也许这个东西会符合主题也说不定:



像是诀别信——


你年轻时每每写完一篇稿子,总会转给亲密朋友要听他们的意见,实际上不过是电影《2046》里的周慕云想像着一位为他代写作的苏丽珍。这两行话像是同人对经典的扩写,折射出的是全片的情动结构,好像周慕云对树洞最终所投下的暗语。那个敬语的「您」指的便是神交已久的苏丽珍了。而它对入戏之人说出剧名,也是一串离开王导的密码。这两句话,从原片的肋下滑落出来,脱离故事整体。但它延续着原片的南国潮湿气味,便仍能暂时充当《2046》的入口,见字如面。


对,这句话是太过动情的。但再细看,却也像是对香港的谶语——


下联的花样年华是97回归所布下的时代阴影,也是香港曾为东亚奇迹一员的荣幸。片中,王家卫引用了刘以鬯的小说《对倒》:



「对倒」译自法文Tête-Bêche,指一正一负的双连邮票。《花样年华》中的周慕云和苏丽珍因为对方伴侣出轨而开始亲近,四个人开始交错出正负两面。你揣摩着下联,而下联又是上联的对倒,要一对恋人五十年不变,确实是太难了。这是改革开放布下的情意结,放在时空胶囊里面。你想着,那不正好送给这档展览,短短两行字,却是意味深长。


它是——


这里是铜锣湾兰芳道金雀餐厅,王家卫拍片多次取景之地。前些日子竟然歇业,便挂上了这块牌子。你和你的苏丽珍失联后,曾第一次推门进到这个昏暗门楣的城市角落。所有王家卫拍片之餐厅的食物都并不美味。你当时为了施展风情而带着新人追寻那属于影迷前度的回忆,每次点餐时每每大方布阵,却总是败兴。不过,这也证明了,这些餐厅的空间永远属于胶片电影了。金雀餐厅虚拟现实般的场景,维系的仅仅是电影中的60年代,也是前度在城市里留存的低保真影像。


* * *


前度早已不在了——其实她从来就没有正式道别。


大体而言,要让最不愿旧事重提的人们开口,至少要有对的观众。你可以像是树洞,投以绝对的静默和无害的外型,或能不动声色地收到各种骇人故事;反过来说,洒脱的眼神,也未尝不能吸引那些打算蝉蜕那样脱下沉重往事的人们。初次见面,越华轻巧的眼神特别年轻。刚才走过红树林和海上世界的牌匾时,你就不禁想,这里的一切事物,比起他们在香港的同款要年轻不止20岁。


凡是事物不蒙时间的尘,走起来总是洒脱很多。


你看了一眼越华,继续说道,前度不是不曾向你正式道别。但,说到底,也没有什么道别是一刀两断。你和情人的过去已经结束,但正是这段过去牵制着你和她的未来。过去可以被压抑,但无法抹除。只能让伤疤上再被划另一个人划上另一道痕迹,两三道伤疤系起来的疼痛跟一个伤疤其实也差不多。


反过来说,深圳同样也是一代人中国人出走的方向。两城的历史彷若对镜互照,差别在于,这城还没有香港那麽多的无解死局。对深圳来说,速度就是答案,它令僵局不至于堆积在同一个角落。但也正是这块角落,让你的前度,王家卫的香港,总在明处收藏那些足以揭起政治和情感冲动的秘密。这天,他们围绕着这个故事,就像是不同组合的对倒,聊了一个下午。香港的记忆的影子中,其实也都存有深圳的形象。像王家卫的电影总是寻找一个逃逸的它方:布宜诺斯艾利斯、马尼拉、2046。她们都像是香港,一块块在当代中国之外的华扈飞地,却也为香港提供解答:出走就是未来。反过来说,深圳同样也是一代人出走的终点。两城如同对镜互照,差别在于,这城还没有香港那么多的无解死局,对深圳来说,速度就是答案,它令僵局不至于堆积在同一个角落。但也正是这块角落,让你的前度,王家卫的香港,总在明处收藏那些足以揭起政治和情感冲动的秘密。



无尽的写作:持续考察当代艺术与写作的项目

写作诸历史:关于当代写作生态的提案讨论会




联系邮箱:pulsasir@163.com


泼先生成立于2007年,是虚拟的非正式团体,致力于歧异情境之中的写作实践、学术思考和艺术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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