筼筜思语 | 面对拉大框架后的城市
1、多余的话:关于那些词儿
规划是个热闹的行业,行业的热闹一定程度上来源于“热词”的飞扬。创造热词、追逐热词、从词中来到词中去,很多时候既是行业的常态也是很多从业者的生存状态。但这无疑是有害的,教坏了小朋友不说,还容易掩盖了需要认真思考和解决的真正命题,导致理论与实践的脱节、供给与需求的脱节。
若干年后,2011年和2015年仍有可能会被反复提起并成为很多表述的起点。在这两个年份,中国的城镇化水平和第三产业比重分别超过50%,从宏观上看,这显然是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带来了城乡发展和经济社会方面许多新变化、新特征,也相应地产生了很多新认识、新解读以及新的政策取向。很多近年来在规划届耳熟能详的词汇,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包裹着一层所谓“学术”的外衣不断产生、传播和扩散开来的,像是“后半场(或下半场)、存量时代、拉大框架、收缩城市……”。这些词,大面上看没问题,懂行的人也大体能明白它所要表达的意思,偶尔用之并无大碍,但若广为流传、广泛应用却使不得。因为它不严谨,并且大多经不起细推敲和深琢磨。
城镇化和第三产业比重的两个“50%”
譬如“收缩城市”,其所指的核心是城市的人口外流问题,所要区分、针对的显然是过去十多年快速城市化时期的“城市扩张”现象。但仔细推敲会发现,谈“城市扩张”或“扩张城市”时,指的更多是用地规模的扩张问题,而谈“城市收缩”或“收缩城市”用的多是人口数据,谈的是人口规模的收缩。拿用地说扩张、拿人口论收缩,看似针锋相对,实则各说各话。事实上,无论是所谓的“城市扩张”还是“收缩城市”本质上都是城市发展过程中的人地关系不对应、不协调甚至失衡问题,属于“不健康城市化”的一种。任何城市或城市的任何发展阶段,都可能出现这种不健康,解药在于真正掌握和遵循城镇化的发展规律,引导走人地关系对应的健康城镇化。
再比如“拉大框架”和“存量时代”。从宏观上看,土地城镇化快于人口城镇化是确定的,从具体城市看,多年的规划实践也告诉我们几乎所有的城市用地规模都是大大扩张了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整个建设空间或者城市空间的框架确实是被拉大了。但就此断定城市发展整体上进入了“存量时代”或者说城市发展的核心任务是关注“存量”,却是武断且具有迷惑性的。毕竟中国660多个设市城市、1400多个县城中像北上广深那样面临着严峻的用地约束,只能靠存量挖潜来谋出路必竟是少数。况且那些所谓用地已经“难以为继”的一线和新一线城市,最近也频频爆出了轻易就能一下拿出几十平方公里用地来“大招商”和“招大商”的壮举。
那什么才是城市拉大框架后面临的真正命题呢?又如何来理解和界定“存量”和“增量”呢?这些在实践中随时都会碰到的问题,在热闹的名词背后和庞杂的研究成果里,却很难找到清晰和说服力的答案。
一个学科成熟的标志是有共同的概念体系和理论框架,一个行业能不能立得住的标志也应该是这样。周一星先生早在10多年前就提到过一个命题“城市研究的第一科学问题是基本概念的正确性”,很多年过去了,这个问题似乎还是个大问题。当前规划的大变革,提供了重新解决问题的难得机会窗口,但愿不再被错过。
2、存量VS增量:从“实施率”说起
作为一门实践性很强的学科,规划中的很多问题在实践中产生,也要在实践中寻求答案。“春江水暖鸭先知”,规划实际工作过程中很多来自于甲方的真需求,才反映着城市发展面临的真命题。
面对拉大后的城市框架,存量挖潜是个大方向,很重要且会越来越重要。但客观地说,规划在其中所能起的作用不大,更大的作为要体现在政策突破、制度创新和治理改革等方面,考验的主要是城市管理的精细化水平和城市长官的“德智体美劳”。
对大多数城市而言,或者说大多数城市对规划的要求而言,真正的难题和现实需求是如何让城市在拉大框架后继续走下去。笔者通过近几年规划实践一线的观察,明显感觉到虽然各类项目的名称不一、内容各异,但其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本质上是一致的,或者说不同城市、不同甲方的内在要求是一致的,那就是通过规划技术帮助拉大框架后的城市适应内外环境的变化,找寻新的发展动力继续往前走,使大了的框架实起来,而不是停止甚至走回头路。对于大多数城市而言,它面临的显然不是存量的问题,但又不完全是严格意义上的增量问题,而是干了一半的增量如何继续或消化的问题。从实施率的角度简单看几个例子:
案例一:南部、新城,高端定位、高起点规划的城市重要战略空间和功能载体,规划建设实施率为32%,骨干路网基本完成、项目初步集聚;
案例二:西部、高新区,多个分散园区的空间整合,城市产业转移和功能培育的重要承接地,规划建设实施率为37%,对外连接通道和内部道路骨架基本完成、项目多点聚集、人口初步集聚;
案例三:东部、园区,乡镇园区的提升与消化,规划建设实施率为28%,部分征地迁拆收储已完成。
从三个案例的规划和建设图对比看“实施率”
这些例子类型不同、地点各异,所涉及城市的发展阶段、规模大小千差万别,所牵涉的规划也水平不一。但它们都面临着共同的问题,就是已经开始干了,但又没干完,接下来该怎么干?
实践中的个案是这样,全国层面的系统分析和统计同样是这样。2017年左右,中规院曾组织力量对全国新城新区规划建设情况进行过一个摸底,并在随后出版了一本白皮书。据该研究统计,截止2018年全国新城新区数量超过3800个,其中国家级新区19个、国家级开发区552个、省级开发区1991个、省级以下新城新区1284个,这些新城新区的平均建成率为55%。分开计算,国家级新区、国家级开发区、省级开发区和功能型新城的平均建成率分别为55.5%、47%、39.5%和29.7%。
以新城新区园区为代表的各类生产空间
3、真命题:增量空间的“去库存”
现状就是这么个现状。对大多数城市和市长而言,他们所纠结的可能不是存量还是增量的问题,而是如果收拾已经铺开的摊子问题。而对于大多数规划师和规划项目而言,所要重点思考的则是,面对已经拉大的城市空间框架,如何实现已有增量空间的消化和“去库存”。可供参考和值得进一步研究的途径大体有三:
途径一:系统评价基础上的收缩(基于定量识别和政策约束的规模缩减)
这种做法由来已久,思路和方法上较为简单粗暴,看上去很美,但具体实施起来并不容易,需要技术和政策的同步配合。它的逻辑思路是先识别低效、后清算缩减、最终由大变小。
对低效用地的定量识别是基础,通常的做法是确定一下密度、效益等方面的标准,选定亩均税收、固投、产值、收入、就业等指标,叠加企业产业类型、产业关联度、投入产出比、投产周期、环境影响、能耗水耗等要素,构建一个定量的评价体系,选定一个相对清晰的最小评价单元,完成对用地效率和效益的识别。方法上难度不大并且很成熟,相关研究也汗牛充栋,核心是结合实际进行指标和评价单元的选择和获取。评价识别是基础,识别后的清退收缩和用地调整才是关键,需要规划和政策的同步配合。关于低效用地的整合和利用问题,福建、山东、江西、广州、厦门等不少省市都出台了相关政策和标准。
某园区低效用地评价过程示例
总体上看,这种方法使用的是一种“门槛思维”,即通过设定门槛来调整和利用土地,笔者认为更适用于新的增量空间,对于存量或者已经出让的增量并不太好用,毕竟很多用地不是说退就能退出来的。值得关注和期待的是,国土空间规划改革背景下,以三调为基础三条红线的详细划定,提供了资源、环境、规模硬约束下盘整低效用地的难得契机,这种途径的适用性将会大大增强。
途径二:产业用地的功能转换(面向混合用地、基于地块的解决思路)
以各类新城新区面貌出现的传统增量空间,在功能上面对的主要是生产,在用地类型上多属于工业用地。为扭转工业用地粗放低效利用的态势,适应传统工业向高新技术、协同生产、组合生产及总部经济、2.5产业等转型升级需要,很多城市借鉴香港“无污染工业+商务办公+商贸”与新加坡“无污染制造+研发+商务办公”功能混合的用地模式,提出了促进工业用地置换的新型产业用地类别。比如深圳、东莞、广州、郑州等地的MO,杭州的M创,南京的MX,此外还有M4,M+等等,其内涵大同小异。2018年9月东莞还出台了全国第一份关于M0的政策法规。
这类新型产业用地与传统工业用地的差异,主要体现在:第一,单位土地开发强度更大。 M0一般容积率可做到3.0-5.0,比一般工业用地1.0-2.0无疑更集约;第二,用地形式更多样化。MO可以配置一定比例商业办公、配套住宅和公共服务设施用地,计容比例可达30%,比传统7%的比例更多元丰富;第三,土地使用更为灵活。部分产业用房在达到土地出让合同中约定条件后,允许分拆进行不动产登记、销售、转让,分割转让比例不超过49%。
总的来看,新型产业用地范围更广、要求更严、门槛更高但也更具有弹性和灵活,适应了很多传统产业用地功能置换和升级要求,具有较普遍的适用性。但它始终是基于用地的转换调整,在小尺度地块的更新中更好用。
途径三:推动生产空间的再生产(面向未来、基于创新、依托新动能的空间再利用)
对于传统的以生产空间为核心的增量空间,发挥规划的空间综合优势,遵循城市发展新逻辑,面向新产业、新人群、新需求,塑造新空间,提供系统的解决方案,这才是大多数城市对于规划的迫切要求。
4、逻辑变了:从“钱+土地”到“人+空间”
城市健康发展和科学规划,需要尊重城市发展规律,也需要顺应城市发展逻辑。城市规律具有基础性和普适性,城市逻辑则具有阶段性和特殊性,不尊重规律肯定行不通,不掌握逻辑也很容易搞砸。拉大框架后的城市之所以需要重新思考、系统重构,是因为影响城市发展的逻辑变了,由“钱+土地”的空间生产逻辑走向了“人+空间”的人居环境营造逻辑,新逻辑需要新空间和新规划。
笔者在之前的一篇专栏文章(《筼筜思语 | 重塑城市文明》)中曾详细提到过,近代以来百年中国城市的发展本质上是一个追随和支撑实现工业化的过程,无论是洋务、变法、改良、共和,还是革命、建设、改革、发展,贯穿始终的关键词是“生产”及其背后的“生产空间”,工业化从产业上看是非农,从空间上看是集聚,两者结合起来就是城市化。
尤其是改革开放40多年来,快速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过程,实质上是资本和土地不断结盟的过程,在政策口号上叫做“招商引资”,在学术研究上被套上了西方新马克思学派“空间生产”的标签。这一过程对外呼应和利用了全球化时代全球资本循环和积累的节奏,对内变革了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带来了以标准化、规模化为特点的福特式工业大生产,以及各类新城新区、特色小镇等的用地大扩张。这种通过“空间生产”而形成的各类 “生产空间”,构成了改革开放后城市空间扩展的主体。这类空间体现着规模化、专业化、标准化、纪律性、组织性的特点,以及稳定、秩序、理性、冰冷的特色。
随着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乏力带来的资本全球收缩和我国的经济新常态,传统的生产模式和生产空间已经不再适用,“钱+土地”的资本空间生产逻辑逐渐走到了尽头。第四代技术革命和“算力时代”的到来,催生了新经济的产生,也重塑着生产的各个方面。生产过程从标准化转为灵活化,生产地域从集中转为分散,生产组织从垂直等级化转为网络扁平化,生产规模从大一统转化为分散化……,而这些新变化需要新的空间类型和特质加以支撑,塑造灵活、弹性、流动、多元、有温度的新产业空间是规划的新命题。
福特式生产空间:规模化、专业化、标准化、纪律性、组织性、稳定、秩序、理性、冰冷……
与此同时,更为重要的是作为城市主体的人也变了,不但规模总量在变,人的结构、需求、甚至理念都在发生变化。人口总量峰值逼近,所谓的人口红利将要过去;人口的年龄结构、收入结构、就业结构、知识结构都在发生变化,创新阶层作为生产主体、中产阶级作为消费主体正在崛起;人的需求也在发生变化,工作中更加注重对空间环境和品质的追求,消费时更加强调文化和个性化特色;人的思维方式,尤其是年轻人的理念也在变化,更加注重生活,追求“工作即是生活、生活也是工作”的状态,强调空间的多样性、活跃度和趣味性等。
人的变化及其对城市要求的变化
第一财经曾出品过一份“2019年中国青年理想城报告”,从中可以看出青年人对于城市已经呈现出生存、生活、精神三个层面要求大体相当的状态。吸引人、留住人、聚集人成为城市的首要任务,促进人与空间的结盟,通过空间营造来吸引人,进而聚集财富,成为城市发展的主逻辑。
城市需满足创新人群的“八个一”需求
5、实现超越:生产空间的“再生产”
顺应城市发展逻辑的转变,引导传统生产空间实现“再生产”,实现城市拉大框架后的再次超越,是大多数城市面临的现实任务,也是大多数规划的主要命题。
首先,在理念上要超越生产主义,由生产导向走向人居导向。改变城市作为物化空间的旧思维,牢固树立城市首先是“人的城市”理念,从人的视角来营造和发展城市。学习借鉴传统营城造城的古老智慧,借助科技手段对人群进行精准识别,从满足不同人群空间权利和需求的角度进行精细服务。
通过良好人居环境塑造来吸引人、集聚人。尤其是针对具有创新力的年轻人群体,按照重点满足“八个一”的要求来营造空间、配给设施和改善治理,增强城市的吸引力。“一高一低”,即高收益、低成本。着眼于价值链高端、创新引领来吸引人才,同时控制房价等生活成本来留住人才;“一老一小”,即照顾老、满足小。对城市至关重要的青壮年人群,普遍都是上有老、下有小,通过医疗、环境、社保、安全、陪护、教育、文化、安全、趣味、健康等设施建设和空间打造,照顾好老人、满足小朋友的需求,才能让具有创新、创造力的青壮人群安心发挥价值;“一快一慢”,即快节奏、慢生活。
通过各类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设施的建设保障人流、物流、资金流、信息流的快速流动,通过各类休闲、娱乐、交往等公共空间的打造来满足慢生活的需求;“一强一弱”即强安全、弱连绵。强化城市的公共安全、防灾减灾、应急保障系统建设,保持城市韧性。保留城市开敞空间,做好城市留白和个人私密空间的预留,建设“能呼吸的城市”。
其次,在建设上要超越生产空间,由生产空间走向城市空间。超越传统的生产空间,走向由山水空间(美丽空间)、功能空间(创新空间)和生活空间(宜居空间)构成的完整系统。善理山水空间,树立山水观,固守山水空间底线,从宏观、中观、微观不同空间尺度入手,塑造整体山水格局、局部山水结构和特色山水景观;善育功能空间,适应新经济和新生产方式的变化,按照职住平衡、功能混合、生态良好、智能服务等要求,以创新单元、创新社区为主体打造创新功能空间,体现空间的多样化、宜居性和便捷性。善优生活空间,落实“小街区、窄路密网、便捷出行、灵活布局、品质引领”等要求,建设好社区、生活圈、街道等宜居小尺度生活单元。引导传统生产空间走向城市空间,是实现生产空间“再生产”的基础和关键,也是规划设计发挥关键作用的主战场。
厦门创新空间的打造:软件园二期
最后,在运营上要超越空间生产,由经营土地走向经营城市。改变运营城市就是经营土地的思维,拓展城市的价值视角,变单一的“土地经营”为真正的全要素“城市经营”,努力实现包括人及其活动(主体系统)、信息交互网络(流系统)、经济社会文化形态(功能系统)、用地布局及结构(空间系统)、地上地下设施体系(支撑系统)、山水林田湖草等(环境系统)在内的城市全要素资源的价值转化。更通俗一点说,对于新时期的城市运营而言,无论是结构优化、品质塑造、设施建设、制度设计等都应该首先把钱的事琢磨透,保障充分的现金流和讨价还价、精打细算的机会,通过产权界定和相关制度设计,引导民间和商业的力量巧妙而广泛地参与到城市发展建设之中去。
由推倒重建的土地经营走向共同缔造的城市经营:厦门沙坡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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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筼筜思语 | “美丽”的背后:厦门城市品质提升的实践探索
中国青年规划师联盟—最有理想的规划师在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
我们是来自中国两岸四地规划工作一线的青年规划师,我们认为规划师应当心怀理想。我们强调原创,提供独立思考的专业平台和催化创新思想的熔炉。
我们崇尚硅谷马车轮酒吧的“非正式交流氛围”,它曾是硅谷奇迹最神秘的催化剂。我们营造规划行业的非正式交流广场--U-AGORA,希望在这个广场上远瞻前沿,近接地气,呼应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