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保姆的自白

山里姑娘张容说她不怕走。上小学时，两个半小时的午饭时间总是很紧张。中午一下课，她就从乡里的学校花50分钟爬山回到家里；匆匆吃过饭后再花40分钟下山赶回课堂。每天，她都要这样往返两趟。

17岁，她离开了中学。19岁，她只身前往上海打工，在棉毛衫厂、日资电子厂做过工，在大街上卖过高仿平板电脑，在公司做过销售。

23岁，她回到天水，嫁到了邻乡大山更深处。女儿的出生并没有把她拴在山沟沟里，反而让她坚定了走出去的念头。

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愿意做保姆，但她想务实些，她想和丈夫一起努力在城市买一套房，然后让女儿过上更好的日子。

这个春天，26岁的张容离开1岁3个月的女儿，再一次走出了大山，来到北京……

中国青年报    赵  青 | 摄影报道

正月十五刚过，甘肃省天水市秦城区秦岭乡黄集寨村，一户人家大门紧锁。家中三人，父、子、女分别在西安、深圳等地打工，只有过年方回来小住两日。黄集寨村是张容的婆家，2000多人已经有一半外出打工去了。

张容在家中一边烧水，一边照看着女儿。

张容给孩子喂水。离开家前, 她想再多抱抱女儿，亲亲她，逗逗她。

要出远门了，张容在丈夫的陪伴下，登麒麟山上香，希望出门顺顺利利的，也保佑家里的每个人都健康。

麒麟山上满是积雪，土地松软，人走两步就会陷入满脚泥水中，难以自拔前行。张容只好走走歇歇。

2月26日，离开家的这一天，张容一家人在吃早饭。公公做过心脏搭桥手术，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婆婆去新疆摘过8年棉花，不适合再外出打工；丈夫一边种地，一边当司机。

离开的时刻到了，张容默默地抱着女儿走出家门外。似乎意识到什么，女儿突然放声大哭。张容一把将孩子交到公公、婆婆怀中，转身上车。关上车门，她泪流满面。

2月27日，列车缓缓驶入北京市区, 彻夜未眠的张容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城市。

初到北京的张容在北京西站排队乘坐公交车。

3月3日，张容在位于通州区的北京富平学校接受家政服务培训。富平学校是一家关注低收入群体就业、为贫困弱势人口服务的非营利组织。

3月12日，张容从培训学校毕业，来到北京二环边的家政服务公司宿舍。

3月12日，从培训学校毕业后，张容在家政公司与前来找保姆的客户面谈。

雇主家地下就是一家高级超市，张容利用休息时间买了咖啡、牙膏等日用品。

4月1日，张容在雇主家的厨房做家务，眼镜框松了，她不时得去扶一扶。

4月1日，张容哄着小宽宽在雇主家的窗前玩耍，窗外就是长安街延长线。她的理想是在老家天水市，哪怕是郊区，买自己的房，让女儿过上更好的日子。

· 张容自述 ·

我的家在甘肃省天水市秦城区秦岭乡的大山里。娘家和婆家只有一山之隔，公婆都是没有文化却和蔼的老人，老公大大咧咧的，连在手机上打字都不会。只有初中文化的我本来也注定窝在大山之中。

2014年12月，宝贝女儿萌儿的出生，让我们一家子乐得合不拢嘴。可宝贝出生3天后，因感冒造成呼吸困难。村里的赤脚医生不在家，去最近的乡卫生院天好的时候也要走三个小时，何况是大雪天，孩子抱到乡卫生院也会冻坏的。我彻底崩溃，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公婆唯一能做的就是朝着麒麟山祷告。或许是公婆的祷告感动了麒麟山上的神灵，或许是感受到了妈妈撕心裂肺的痛，坚强的女儿硬是自己挺了过来。

事后一想起这事我就害怕，我不想女儿一辈子都靠着向神灵祈祷生活。我发誓起码要给她创造一个有医院看病、有学校念书的条件。可那时孩子还小，公婆身体不好，我只能等孩子稍大一点再外出打工。

今年年初，我盘算着外出打工，碰巧听说甘肃省妇联与北京富平职业技能培训学校合作的“贫困地区妇女劳务输出”项目，可以免费培训、帮助贫困家庭的女性到京就业。我心里一直很矛盾，不知道该不该放下孩子去外面，可又不想孩子一辈子像我一样生活。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我决定去北京做保姆。

2月26日是我出发去北京的日子。萌儿不知道妈妈要离开她，还是一样地闹腾、调皮。老公看起来很平静，公公婆婆话也不多说，但明显心里有些难过。我只想多抱抱女儿，多亲亲她，多逗逗她。

早饭后，我和老公去村后的麒麟山上香，希望神灵保佑我顺顺利利，平安回来，也保佑家里的每个人都健健康康的。山上的路不好走，脚不时陷到泥雪里。上香回来，婆婆做了只有特殊的日子才吃的“扁食”。她做了很多，我只吃了很少。

离开的时候，萌儿似乎意识到我要出远门，突然放声大哭。我强忍着扭身上了车，眼泪不自主地流了下来。车窗外，孩子哭，婆婆也在抹眼泪。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我彻夜未眠，一张一张地翻看女儿的照片，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她。

终于到北京了，在车站看见富平学校的老师举着我的名牌，心才踏实下来。下车后，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您好”，这句只在电视里听过的话让我瞬间就喜欢上了这座城市。

培训课安排得很紧，老师教我们炒家常菜、老年护理、婴儿护理等。我更喜欢上理论课，教我们怎样和不同的客户相处，很受用。不过，多年在外漂泊，加上很久没有进课堂，我有点静不下心来，只盼着尽早结束培训。 

半个月的培训结束后，在学校的帮助下，很快我就有了第一个客户。在去客户家的路上，心里忐忑不安，不知自己会遇上什么样的客户，好不好打交道，工作累不累。

客户家在长安街边上的一处新楼里，有好几间卧室，客厅、厨房都非常宽敞。家里每个人给我的第一感觉都挺好，没有架子。我的工作主要是照看小宽宽，她两岁半，比萌儿大一岁。

 起初两天，由于身体不适和工作量增加，我多年的肩周炎复发，觉得自己快扛不住了。第4天，客户在外地的亲戚结婚，我就随着这家人出了趟远门。这期间，我体会到工作的贵贱，体会到“做下人”的滋味。我一遍遍地问自己：过去做销售业绩也不错，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 

我想到了换工作，离开家政这个行业。就在我将简历发到网上的一刻，我突然想：当保姆，社会最底层、最简单的工作都干不了，还有什么工作适合我？学校的李秀丽老师也发来短信鼓励我。整整一夜，我想通了。这些压力和委屈是我自己造成的，自己看不起自己，而没有把工作放在第一位。

我在朋友圈里写下：碰到一点压力就把自己变成不堪重负的样子，碰到一点不确定性就把前途描摹成暗淡无光，碰到一点不开心就把它搞得似乎是这辈子最黑暗的时候，大概都只是因为不想努力而放弃找的最拙劣的借口。没什么值得畏惧，你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你配不上自己的野心，也辜负了曾经历的苦难。

我打消了辞职的念头，和雇主之间的误会很快也都烟消云散了。现在工作之余，我们也会一起谈论男人的品行、女人的穿着，也会因为喜欢同一首歌而激动地在厨房里手舞足蹈。

小宽宽多数时候跟我睡，每晚都要起来两三次带她解手。说实话，很累，好在孩子很可爱。每当我累到不想说话的时候，她会问我：“阿姨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我安慰安慰你吧。”这个时候，我特别感动，也会想，萌儿会知道她的妈妈这么累吗，会理解妈妈这样做是为了她吗？

小宽宽有时会随口说几个英语单词，我自己的孩子不会张口英语，闭口诗词，不是因为她不聪慧，而是我给她的条件限制了她的成长。这更加坚定了我最初的决心，要给她更好的条件，哪怕现在很累，哪怕可能会在工作中与客户产生误会。

每天深夜是我最放松的时候，白天所有的压力、抱怨、烦躁，都会在这一刻停止，听着侃侃的歌，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看着熟睡的小宽宽，我想到自己的孩子，不知道她今天干什么了，不知道她会不会忘了我？

编辑  | 郑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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