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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郁 | 萧红只乞求一种公正的爱

2014-09-28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人文书托邦

题图来自电影海报,标题为编者所加。


《黄金时代》就要上映了,有没有一种满世界都在说萧红的感觉?小邦也不能免俗。今天推送一篇来自民国人物研究专家孙郁的一篇《关于萧红》,来自他的《文人的左与右》一书。



孙郁/文


萧红的经历所留给人的印象,似乎比作品更具有诱人的地方。她短短的一生所经受的情感的磨难,本身就是一部动人的小说。还很少有像萧红那样的现代女作家,在死后给人留下那么多丰厚的话题。她的情感世界给人带来的冲击力,与许多同代的女性作家比,是独特的。


读萧红的小说,总是忘不了黑土地上那群可爱、可怜的乡间村民寒苦的样子,忘不了“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的悲惨的图景。她对人世间一切的把握,完全来自于一种生命的直觉,那视线的奇离,感觉的鲜活,语言的富有分寸感,都不是书斋中的女人写出的。她用自己超常规的语言组合方式,展示了东北土地上野性的力量,那些没有爱的故事,那些感伤的场景,至今读来,仍让人感慨万端。


萧红的感情是十分丰富的。她写自己熟悉的人,熟悉的生活,就会让人觉出她与众不同的地方。《生死场》写乡下人的爱,全然是一种“永久体验不到灵魂”的本能的冲动,你一点觉不出猥亵的样子。反而在光泽凌乱、风俗颇浓的氛围中,让人看出乡下人愚钝、麻木、淳厚的情感。《生死场》、《后花园》等作品,写的是乡间情调。


这情调不是沈从文式的,也不是鲁迅式的,这是萧红自己特有的情调。她写乡间人的爱,带有几分不动声色的苦涩,她捕捉乡下人的情感,有时留下了过多的自我的情感——对那块土地既热恋又困顿的感伤,鲁迅形容她的作品,“自然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萧红作〈生死场〉序》)萧红的魅力是内在于她的细腻和丰富的情感方式中的。她对与自己有着精神血缘的乡下同胞的审美打量中,散发出一种东北女性既明朗又纤细的情感,她把一种与中原文明不同的东北儿女的状态,很诗化地表达出来了。


但萧红最迷人的地方,并不是表现在对故土的儿女们生生死死的体察上,而是那些留下“我”的情感世界的精神独语中,困扰她一生的,一直是两性的爱,她短促的生命之旅,饱受了太多的爱的幻灭的悲哀。她婚恋的不幸,她与异性世界的说不尽,理还乱的恩恩怨怨,在她的作品中留下了一道阴郁的影子。


读那些散发着苦恼与迷惘的作品,你可以发现,她太钟情于异性了,她的情感之中,透出一种对纯情的渴望,以及对希望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无奈。萧红的意志充满了新式女性的自由感,可在情感的世界里,她却过于依附于男性,那脆弱的感情之中,夹带着许多旧式女人狭窄的意识,这限制了她的生活视野。由于一直被爱情的苦恼纠缠着她的生活,始终未能出现持久的宁静。在众多的散文随笔中,都可以看到这一不和谐的情绪所留下的痕迹。也正是这种矛盾的心绪,给她的作品带来了异常感人、亲切的因素。


也许,最能体现她的个人情感的,是那些零散的诗作吧。在读这些情诗时,你一定会惊讶于她的自我觉态的缠绵、冷清、伤感。萧红的作品是从心底流出的,每一句话,每一声咏叹,老凝结着深切的情愫。萧红很少浪漫的空想,她只乞求一种公正的爱,乞求她喜爱的男人给她宽厚、安全、理解。这一切,都不是过分的,但,她却很少得到过。在经历了逃婚的风波后,在经历了与萧军狂热的爱恋与痛苦的婚变后,在被动荡的社会与战争的风云摔倒之后,她绝望了。她觉得自己乞求的爱情,原来离自己是那样的遥远。在她溘然长逝的时候,她的身边却是一片空冷。萧红的命运是一个悲剧,她的足迹是一个个失败的爱恋的记录。但这失败的苦痛,却给她换来了艺术上的意外收获,在文学的天地里,她找到了一种表达自我的图式。无限深广的艺术王国,是她流血的灵魂的栖息地,在那片自由的时空中,她的灵魂净化了,升华了。此岸的灾难,却在彼岸的精神王国里得到抚慰,这是她的幸事还是不幸?


萧红是现代女性之中,在爱情生活中,较典型地承受厄运摧残的人。她对爱情的态度,充满了理想主义,这使她不轻易地屈服于封建传统的压力。但她的缺少独立生活的脆弱情感,又常常使她在对两性的态度上,呈现出缺乏理性的柔弱的一面。在社会动荡,男性特权高高在上,而妇女没有社会地位的时代里,萧红的悲苦是必然的。除了感伤的咏叹,她还会做什么呢?


萧红写的“失恋”的诗,是很值品味的。这些诗在艺术上,当然难以与同代的杰出的诗人相提并论,形式与意象的直白,影响了它的深度,但是,倘若我们从她的个人情感生活出发,来考察作品的内涵,大概会发现有趣味的东西。《苦杯》是与萧军发生冲突后的一首真挚、哀婉的吟唱。读着它,你会清晰地感到一个受了伤的女人的哀戚。当萧军粗暴地向她挥着拳头,并且把情感转向别人的时候,她的爱的甜梦消失了。她觉得自己重新沦入早年被父亲施威的险境中。爱情是什么?人间有永恒的恋情么?她在萧军的身上,发现了婚恋的不可理喻性。1937年,当她流浪日本的时候,曾深切地反省过自己的感情生活。在被极度的忧虑折磨之后,她猛然感到,自己是一个无法挣脱情感生活的人,生命的欲求,偏偏要与痛苦为伍,这是不是与生俱来的宿命?那首写于东京的诗作《沙粒》,是最能代表她的苦恼的爱恋意识的作品。其中写道:


理想的白马骑不得,

梦中的爱人爱不得。

…………

此刻若问我什么最可怕?

我说:

泛滥了的情感最可怕。

…………

我本一无所恋,

但又觉得到处皆有所恋。

这烦乱的情绪呀!

我咒诅着你,

好像咒诅着恶魔那么咒诅。


这是一种既清醒又迷离的情感。她好像什么都清楚,又什么都不清楚,她几乎是用带血的声音喊着:


只要那是真诚的,

那怕就带着点罪恶,

我也接受了。


萧红在这儿几乎是在乞求了。对真诚的热望,对完美的追索,始终与她相伴着。但她得到的,恰恰是相反的东西。《沙粒》的曲折低婉的吟唱,是她苦闷的典型流露。萧红的情感个性特征,在这里形象地展示在读者的面前。


萧红死得太早,她还没来得及梳理自己的情感历程,她生前,把大部分创作精力,用于对故乡生活的回忆、勾勒之中。如果让她写一篇《伤逝》式的婚恋小说,她的丰富的阅历,该会使作品很有起色吧?《生死场》、《马伯乐》、《呼兰河传》等作品,描写两性间情感的地方,并不很多,但从她对乡间人的审美态度中,可以发现,她是一个十分庄重的人,她对爱情的态度是严肃的,常态的,没有一点变态的东西。她没有孤傲之情,也不放纵自己的情感,在她的视角里,自然、社会、风情民俗,是交织在一起的,她时常在多彩而混浊的画面中,表现人的生命意志,《生死场》中奇异的感觉碎片中,融进了她的生命最耀眼的光泽。存在、爱情、死亡,是生命不可分割的交响。萧红以自己奇异的感知方式,弹奏起了这一交响,后人从这里听到的,大概不仅仅是爱的困惑吧?这其中,也包容了太多的人生的困惑。萧红的感伤的倾诉背后,最有价值的地方,就是表现在对现代人生存现状的焦虑的凝视中。她的意义,或许就在这里吧?


萧红是说不完的。只要女性的婚变问题一直困扰着社会,后代的文化人,是会想到她的。


1995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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